晏珏杀了师父嫁祸于自己这件事,秦宿舟的心态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开始是以为他一念差池做错了事情,仍然笃定地相信他是自己的好师弟。后来彻彻底底被赶出了碧海角,他才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开始多疑、偏执、仇视,被碧海角平淡生活抚平的陈年创伤揭开了,仇恨的种子放出匣子,恣意生长成了桃源。

  但随着晏珏的秘密一个个浮出水面,他开始渐渐迷惑起来。晏珏很少动杀心,甚至阻止他杀人,那么他杀了姜山,是不是正说明了姜山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穿梭在久违的碧海角楼阁当中,秦宿舟觉得自己极为不合适。周遭全是一棵棵身着浅色道服的“小青菜”,只他一人穿着鸦青色的衣裳,颜色沉得打眼极了。

  晏珏大约是想身体力行地应允那个道侣的传言,在门口牵上手以后就没再放开,秦宿舟试图挣了两次,却换来了更用力的桎梏,便也随了他去。

  反正坏的不是他的名声。

  猝然,一阵冷意从斜后方穿了出来,秦宿舟展开骨扇挡了一下,只听铮的一声响,一柄平常弟子用的铁剑飞了出去,深深没入了一旁的石头中。

  但是倒霉的是他啊。

  周围指指点点的碧海角弟子太多,想揪出罪魁祸首实在是困难,但晏珏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一股沁透骨髓的寒意从他身上散了出来。

  “诶诶诶,散了散了!大师兄是你们也敢惹的!”温阮冲了过来,赶紧打发了一众围观的弟子。

  “你说的竟然是真的啊……”顾歌在一旁小声说,“原来晏公子真的会为了秦公子对别人大打出手。”

  秦宿舟抿了抿唇,举起两个人交握的手,转头看着晏珏,“可以放开了吗?”

  晏珏浅色的眸子落在他脸上,视线冰得能掉渣,“为何?”

  秦宿舟一噎,“那你干嘛拽着我?”

  晏珏手中的力道加重了,“因为我喜欢你。”

  话说开之后晏珏就开始这样,也不管场景合不合适就毫不掩饰地表达炽热的爱意,即使得不到任何像样的回应也不见任何泄气的迹象。

  “……”

  秦宿舟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被他一路拉着走到原来的院子里,感觉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

  院子里的桃树是他在走前那一年的春天栽下的,现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宽阔的枝叶几乎遮满了整个院子。正是入了秋,沉甸甸的桃子结在枝头,似乎连吹来的风都带了桃子的香气。

  “都长这么大了。”秦宿舟摸了摸粗粝的树干,这棵树晏珏真的一直在好好照料着。

  “师兄……”

  秦宿舟偏过头,见晏珏正盯着自己被捏得通红的手看。

  “对不起。”晏珏脸上眼里的冰渣都化了,成了他熟悉的那副模样,委委屈屈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秦宿舟是真的被他弄得一点脾气都没,分明是在道歉,那样子却弄得是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过来。”秦宿舟朝他招了招手。

  晏珏乖乖地蹭了过去,被他在额上弹了个脑瓜崩儿,清脆的响声震得他天灵盖都发麻。

  “记得你之前答应我的。”秦宿舟伸开手掌,指尖点了点他泛红的额心,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存着些浅淡的笑意。

  “公……”

  一阵窸窣从墙头传来,小满刚探出一个脑袋就自觉地往回转了,要不是秦宿舟喝得及时他都要飞得三尺远了。

  “回来。”

  小满乖乖地落了下来。

  “说事儿。”秦宿舟挑了挑眉。

  “在娄新霜的屋子里找到了李兰儿的镯子。”小满将铜镯奉上,“上面有咒术,娄新霜应该也没打开过。”

  秦宿舟接过东西,“辛苦了,那只腿呢?”

  小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一丝尴尬。

  “又、没、了?”

  “是。”小满垂下头,“晏公子的剑一抽腿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属下再遣人去找找。”

  说罢,不等秦宿舟开口就识相地溜走了。

  “真是跟那什劳子魔魅公主八字不合。”秦宿舟啧了啧嘴,琢磨起了李兰儿那镯子,不由得挑起了眉,“嗯?这怎么跟我娘教我的咒术那么像?”

  “师出同门,讲不定你娘也在青城剑无双呆过。”

  “这我倒不清楚了。”秦宿舟三两下解开了咒术,拿出了镯子里的东西。

  里头只有一张卷着的纸和一枚令牌。秦宿舟展开纸卷,发现是说明虎符作用的,估计是李兰儿成为虎符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

  ——虎符与其所控制的棋子是修士操控大量傀儡的重要道具,他们都必须具有魔魅血统。其中棋子可以是活人,但虎符只能由尸体担任,是无魔魅血液之人利用魔魅的力量控制他人的媒介。一般由高阶魔魅的尸体服下用公主肉制成的特殊药丸,辅以咒术所成,成为虎符的尸体目视与常人无异,可以独立行动,但施咒者一旦下令,便会眸显红光,显出虎符原型。

  ——最早施咒者必须与魔魅尸体肢体接触,辅以咒术才可实现控制虎符的效果,如娄新霜,但偶见无需肢体接触也可控制虎符之人,许是咒术改进过了,如……

  如什么已经看不清了,李兰儿写下这张纸条的时候大概有些匆忙,没来得及写完。纸卷的尽头还卷着一张很细的纸条,纸条已经泛了黄,似乎有些年头了,秦宿舟翻开纸张,只见上头用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字迹写着:

  “若有紧急,将两镯串在一处,用力叩响白玉铃。”

  秦宿舟不太理解地皱皱眉,放下了那张纸,转头问晏珏,“令牌上有什么吗?”

  晏珏的动作有些迟滞,他将木牌摆到秦宿舟面前。

  “师兄,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秦宿舟扫了一眼便愣住了,这岂止是眼熟,这可是碧海角内门弟子每人都持有的一份令牌,他当年被逐出碧海角,作为弟子身份象征的令牌就被罗柳毁去了。

  令牌是一块手掌大的扁平长方形木块,一面刻着弟子的名字,另一面刻着他所拜师父的名字。眼前这一枚,上面就刻着娄新霜的名字。

  “背面呢?”

  晏珏将令牌翻了过来,罗柳二字赫然出现!

  秦宿舟怔了怔,“娄新霜难道曾经师从罗柳?也难怪他出了事就跑碧海角。”

  “但从瞳言术的结果来看,他跟罗柳关系不怎么样,”晏珏道,“而且后来为什么离开碧海角了呢?”

  “奇怪的是他也不是被逐出碧海角的,否则木牌肯定会被毁去。”秦宿舟掂了掂那轻飘飘的木牌,眼神有些黯淡。

  晏珏眉头蹙了蹙,从他手里拿回木牌,“不重要,反正陷害赵翎的人已经清楚了。”

  秦宿舟挑眉,“所以什么时候找他算账?”

  “今晚我去把他的头带回来,”晏珏道,“不劳师兄动手了。”

  “……”秦宿舟眯起了眼,“你这么想把我撇干净?”

  晏珏摇头,“我跟他的仇不比你的浅。”

  “那也不能光让你一人报仇痛快啊。”

  “……”晏珏挠了挠头,“师兄一定要去?”

  “反正我有腿。”秦宿舟耸了耸肩。

  “行行行,一起去一起去。”晏珏不知在忌惮着什么,嘴上是答应了,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晏珏打开门一看,顿时笑了笑,朝秦宿舟招了招手,“师兄,快来,看谁来了?”

  秦宿舟一愣,走了过去。

  “……柳姨?”

  “这些年辛苦你了。”柳姨也笑了起来,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眼角泛起了一些细微的褶皱。

  柳姨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但对于修仙者来说,一旦筑了灵基容貌就会改变得很慢。秦宿舟总感觉柳姨比之前他们呆在碧海角那会儿看上去要老了一些。

  他很小的时候被姜山捡了回来,当时姜山的院子都是柳姨在打理,后来姜山上山闭关以后,柳姨就来照顾年幼的秦宿舟。不知为何,当时他对碧海角的一切都很陌生,唯独对柳姨有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而柳姨待他也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体贴入微。

  晏珏拜入师门之后柳姨慢慢地就出现得少了,听说是年纪大了去修养了,但隔三差五地还是会来帮忙收拾屋子。秦宿舟临被赶走的时候都没时间整理行囊,还是柳姨替他收拾的,顺道在里面塞了些许盘缠,助他熬过了那段困苦的日子。

  “柳姨。”秦宿舟心里五味杂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握了握她干瘦的手。

  柳姨轻轻回握了他,眼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沧桑事故。

  “柳姨,”秦宿舟突然想起来,“您在这儿呆了几年了?”

  “老多岁数啦,碧海角成立没多久我就在这儿了。”柳姨笑了笑,“怎么了?”

  “您认不认识娄新霜?”秦宿舟从晏珏手里拿来木牌,将上面的字给她看。

  “这……”柳姨脸上浮起了一丝疑惑,“我没见过这人。”

  秦宿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还以为能挖出点关于罗柳的什么,指不定跟晏珏藏藏掖掖的秘密有关。

  “不过倒是可以去翻弟子簿。”柳姨又道。

  “弟子簿?”

  “这还是我之前看管藏书阁的时候才知道的,”柳姨弯了弯唇角,“碧海角的藏书阁最顶上有一层机关,走上去进了阁楼,里头满满地都是摆着弟子簿。上头每个内门弟子的名字都登记在他师父对应的名录下,用的是不消墨,一旦登记上去可是改不了的。”

  “藏书阁……”秦宿舟转头看了看晏珏,“是靠着罗柳的院子后面吧?”

  “现在去不了,”柳姨道,“尊主在接待滨南柳坞和子夜眼的贵客呢,之前四庭闹了那么大的事情,碧海角比原先警戒了不少,藏书阁被封了。”

  “一点儿也没办法?”

  “倒也不是,”柳姨压低了声音,“若是你们实在想去啊,明天夜里碧海角换岗,守卫松懈些,可以从后山绕过去。”

  秦宿舟谢过了柳姨,见她还有别的事儿便道了别,刚合上门就听晏珏在他身后嘟嘟囔囔。

  “师兄,你就那么想查娄新霜的事儿?”

  “你不告诉我的事,我还不能自己去查了?”

  晏珏挠了挠脸,“没啊,娄新霜这茬我也不清楚啊。”

  “那你阻止我作甚?”

  “就是……”晏珏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换了个话题,“那师兄今晚跟我一起睡吧。”

  “这哪跟哪儿?”秦宿舟白了他一眼。

  “不然我就不让你去。”晏珏干巴巴地说,“给你下药设禁咒,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秦宿舟瞪他,“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

  “有病,”晏珏点头,纤长的睫翼颤了颤,“脑子里全是你的病。”

  秦宿舟:“……”

  秦宿舟:“情话收起来,跟你睡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