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塔拉和娄新霜合葬了以后,他们乘着狗剩启程离开大漠。

  其实秦宿舟看到娄新霜就来气,本想把他扔到大漠里去算了,是晏珏说他们俩的并蒂莲长得很好,若不是罗柳的歪主意插了一脚,必然情深意笃,这才葬在了一处。

  至于温阮他们,塔拉早早就将他们送回了镇子里,晏珏给他们捎了一封信让他们安心呆着。待晏珏和秦宿舟离开楼兰城,众人在小镇里汇合,一起浩浩荡荡的回碧海角。

  ——没错,顾歌有家不回,也跟着要去碧海角。还把自己的马车让出来给温阮用,温阮哪里好意思,一推二就的,两个人就乘了一辆。秦宿舟和晏珏照例搭着狗剩,只剩青山青水苦哈哈地御剑一路风餐露宿地跟着。

  一安顿下来,秦宿舟便不自觉放松起来,合起眼睛靠着软垫浅浅睡去。

  黄粱一梦,醒来却怅然若失。仍是不记得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的白花,好像有人在等他回去,他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师兄?”晏珏凑了过来,“又做梦了?”

  “嗯。”秦宿舟伸手掀开了帘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夜深,刚好路过一面湖。星河倒坠在湖面上,闪烁着细小而耀眼的光泽,清爽的风流过耳侧,抚平了梦境中带出来的毛躁。

  顾歌的马车就在对面,毛色极好的高头白马拉着,顾歌和温阮并排坐在马车前,凑着脑袋数着天边的星子。

  “晏珏,你早些准备喜事吧。”秦宿舟笑着放下了帘子,“可算有人要了温阮这泼皮姑娘。”

  “那谁能要我呢……”晏珏嘟嘟囔囔。

  秦宿舟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顾歌真是功德一件。”晏珏铺平了软垫和被褥,打了个哈欠,钻了进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师兄,还睡会儿吗?”

  算着路程还早,之后到了碧海角指不定得折腾多久,秦宿舟揉了揉惺忪的眼,脱下外袍躺下来,打算再睡一场回笼觉。

  马车内安静地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晏珏突然睁开眼,眸色异常清醒。他无声地偏了偏头,身旁的秦宿舟早已陷入了熟睡,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越靠近碧海角,他就越不安,总感觉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而且师兄总是一点就透,眼看着纸包不住火,他也没个对策。

  要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这么烦躁地想着,他翻了个身,撑着头慢慢靠近了仰面熟睡的师兄,轻轻伸手在他脸上戳了戳,看着他的脸颊微微凹下去,又很快弹了回来。

  ——上次偷袭失败了,这次好像睡得挺熟,应该没事吧。

  晏珏俯下身子,轻轻啄了啄他的唇角。啄了两下看着他没反应,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唇,将那略微发干的浅色唇瓣润得色泽莹亮起来。

  亲得满意了,晏珏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回去,还想再欣赏一会儿他师兄那单纯无害的睡姿,冷不丁发现秦宿舟一双沉沉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晏珏彻底僵住了:“……”

  看过猫捉耗子吗?晏珏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耗子,被猫爪子摁在了砧板上,马上就要四分五裂。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宿舟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不是师兄你听我解释我没什么别的心思我只是……唔……”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春梦,但按在他胸前的手指在不断缩紧,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和微妙的紧绷感都真实得不像话。

  诶?师兄在吻他?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宿舟又扯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开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直以为是从时隔十六年的重逢以后开始的,因此不觉得能有多少情意,只是晏珏良心发现的愧疚占了多数,甚至最开始他还在怀疑晏珏是像当年一样欺骗他。

  后来他发现,自己仍然放不下他,就好像心中放着一块淳朴的玉石,弄脏了也好,划裂了也罢,摸上去依旧触手生温,舍不得遗弃,只能一次次放下底线。

  允许他知道桃源的秘密,让他跟在身边,默许他奇奇怪怪的小动作……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即使多了一个晏珏,也不过是一颗石头沉入大海,波澜不惊,但当知道红痣的一刹那,这颗石子就在他心里兴风作浪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秦宿舟话出口,才发现竟然颤抖得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晏珏抿了抿唇,浅色的瞳仁映着他的脸,“师兄,不然你以为那么多长老,为什么我偏偏要挑一个常年闭关的甩手掌柜当师父?”

  秦宿舟的眼眸颤了颤。

  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那个拱手递茶拜师的少年……

  那个笑眸灿如星河的少年……

  那么早,那么早……为什么当年没有早一点说清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师父已经死了的现在,被赶出碧海角的现在,早已成为戴罪之身的现在。

  “原来师兄一直都不知道吗?”晏珏按着他的手欺身压了上去,眸中沉淀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我很早开始就喜欢你了,比你能想象的要早很多。”

  秦宿舟还没想清楚他口中的很早究竟是多早,湿热的唇舌就覆了上来,似乎是撕开了精心涂抹的假面,这个吻来势汹汹,舔咬着他的唇又不容置喙地顶开了齿关长驱直入,可他身上的兰香一如既往的柔和,显得十分矛盾。

  秦宿舟合起了眼睛,有意地放纵着他的动作,却在晏珏不安分的手往下挪的时候阻止了他。

  “……”晏珏抬起眼看着他。

  秦宿舟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为什么要杀姜山?”

  晏珏无声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绕不过去?”

  秦宿舟平静地看着他,“你一天不解释,我仍然会一天厌恶你。”

  “好啊,”晏珏在他身侧躺下了,“那你就厌恶我吧。”

  “晏珏。”秦宿舟拧起眉。

  “我做出那样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有现在,甚至也做好了被你杀死的准备,”晏珏垂下眸,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当年我是故意的,放火的是我,栽赃给你的也是我,你还是继续讨厌我吧。”

  秦宿舟被他这自暴自弃的态度气得脑壳疼,抽出自己的头发就背过身去。

  他奶奶的,这么多棵歪脖树,他作甚偏偏选了一棵最梗的呢?

  温热的吻落在了后颈处,秦宿舟知道那是那颗痣在的地方。

  晏珏长叹一口气,搂着他的腰贴了上去。

  “师兄,”闷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废话。”

  “那等这次离开碧海角吧,”晏珏顿了顿,“等我跟罗柳彻底了结之后,我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秦宿舟偏过脸,狐疑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说真的。”晏珏伸出手,“拉钩?”

  “幼稚。”

  虽然这么说着,秦宿舟还是跟他拉了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本来这拉钩到拇指触碰就该结束,但晏珏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修长的手指撑开他的手掌,硬生生将两人的手掰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

  终是一夜无话。之后的几天晏珏再想死皮赖脸地凑上来也没了机会,秦宿舟嫌弃地把他踢开,告诉他姜山这件事一天不结束他俩就一天没完。

  晏珏有多少秘密都无所谓,但师父是他的救命恩人,将他从苦命的杂役生活中解救出来,若不是姜山,他那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师父,为什么动手的偏偏是晏珏呢?

  ……

  马车行至青天涯便上不去了。同青城剑无双一样,碧海角建在临海的山上,山周都设有禁制,无论是弟子还是来客都必须得徒步上下,再加上青天涯处于苦寒之地,因此碧海角的修行是四庭之中最难捱的,当然,也是最有成效的。

  意料之外的,今日的碧海角难得热闹,子夜眼和滨南柳坞的弟子都围在了山脚。打听了一阵,才发现是因为最近四庭频繁受创而人心惶惶,顾宁和安鸿私下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特地前来商议对策的。

  如今圣阁无主,四庭倒了三个,连子夜眼和滨南柳坞都成了拿得上门面的门派了。

  也大概是因为碧海角现在太忙碌,倒也没人阻止秦宿舟上山。青山青水先行一步上去禀报,温阮和顾歌远远缀在了最后不知道说些什么悄悄话,晏珏和秦宿舟走在了当中。

  晏珏一沉默起来,两个人就显得尤其安静,只剩下踢踢踏踏层次不齐的脚步声。秦宿舟侧目看了看他,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日子已经渐渐入了秋,风卷着枯叶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头上,秦宿舟拉住了他,微微踮起脚将焦黄的落叶拂了下来。

  “长那么高干什么。”秦宿舟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刚要抬脚接着往上走,指尖突然传来一丝暖意。

  秦宿舟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晏珏见他没有抗拒,得寸进尺地将他整个泛着凉意的手包裹住了。

  “……”秦宿舟皱皱眉看了看他们身后还离得很远的温阮和顾歌,没有挣开。

  “师兄,”晏珏道,“到了。”

  秦宿舟怔了怔,转过身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登上了顶。站在碧海角这扇数十年如一日的宽大木门面前,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晏珏握着他的手往上一步,与他并肩,“五千三百二十三。”

  “……什么?”

  “一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三只台阶,师兄你数错了,”晏珏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潋滟的情愫,“那天你在数到三千零二十八的时候绊了一跤,漏数了两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