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19章 

  江木奴坐在黑魁肩上, 高大的奴隶狂奔前往幽州,他的目光穿过绿油油的原野,心想燕山间那两座枯冢若发起新枝会是何种模样。

  生命永远烧不绝。

  偶尔午夜梦回, 他也会失神叹息, 显出迷茫, 他想:萧九原,这是你给我的预示么, 世上浪不绝草不尽, 像你这般前仆后继的人也是如此。

  刚过落霞岭,界碑上飞落一道清冷的影子, 跟在后的箭手弓箭被反向斜挂在背上, 手臂无力下垂,从密林中慢慢走来。

  繁兮开口:“被他逃了。”

  江木奴示意黑魁停下脚步:“逃了也正常, 栽在你们手里, 也太看不起帝师阁。”

  应无心没吭声, 鼻子里擤出一道冷气,繁兮脸色如姜, 心有不甘, 将后槽牙咬紧, 腮帮鼓起又平, 最后忍下恶气低声寻问:“还有没有胜算的法子?”

  江木奴瞥了一眼石碑顶,女人的脚边多出几滴血, 那是肝火大动, 控制不住伤,至于那箭手, 放弃占领高地的那刻,就已经输了。他放出消息将这两人召来, 不过是为了灭口,有的武器好虽好,但用过一次即失效,想要对付师昂那样棘手的对手,光靠几个江湖人,万万不够,那种级别能杀死的,唯有权术。

  “有,你过来,我告诉你。”

  黑魁将江木奴放到地上,繁兮盯着他的双腿,放松警惕,从石碑上飞落至他跟前,附耳听去。

  “法子就是——”

  江木奴霍然动手,挥袖一卷,暗器疾冲,繁兮负伤,轻功脚慢,旋身躲避时臂上擦破血皮,她顾不得探究是否有毒,向后飞掠,叫想要强行张弓搭箭的应无心速速离去,然而,背后忽然跃出大批黑衣卫,将两人团团围住。

  繁兮狞笑:“卑鄙。”

  江木奴摊手,甚是无辜:“姑娘,我只是不想重蹈崔叹凤的覆辙。”随他手落发令,黑衣卫动手,双方缠斗。繁兮不胜武力,应无心一个弓手被人近身,同砧板上的鱼肉并无差别,不过片刻,便被擒住。

  繁兮和应无心双手反剪,被压在地上,江木奴忽然止住了落下的刀剑,亲自取刃,喊黑魁将他抱上前,居高临下,显然想亲自动手。

  “呸!”

  繁兮啐了一口,唾沫飞到江木奴脸上,但他并不在意,随手抹去后,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刚才只是借口,你知道我为何非要取你俩性命吗?”

  “我当年北投长安,却遭羞辱,你们的秦天王,你们的好丞相,你们引以为傲的六星,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轻蔑的眼神。”

  江木奴展开双臂,仰天长啸:“苻坚已死,秦国已亡,芥子就该荡然无存!”

  不停挣扎的繁兮忽然止住动作,半晌后,抿唇冷笑,目光直钩钩盯着那狂傲的疯子:“那你知道你会失败在哪里么?”

  “嗯?”

  “‘六星’里任何一位与你易地而处,绝不会这般说话,他们会直接,割开我的喉咙——”话音未止,繁兮下巴忽然一扬,甩出嘴中藏着的吹箭。

  江木奴向右偏转,同一时间,背后琴声撩拨,音刃斩来,截断他左方的后路,眼看便要给强劲的风力绞成两截,守在一旁的黑大个突然斜跨一步,拍着胸脯冲上前,硬吃了师昂一招,背后一顶,给江木奴借力。

  繁兮扭脱钳制,向上一托,应无心足尖往她掌心一点,腾空而起,那只被“废掉”的手臂奇迹般好转,连珠箭齐出,迅速放倒周围的人。

  “黑魁!”

  身后一道闷响,无人应,江木奴心中有数,以师昂的干脆果决,必是二话不说,直接后手补刀。

  就在那道负琴的白影抢身上前时,身侧树摇叶动,有人踏枝而来,摘叶如刀,叶中藏刀,向着那双拨弦的素手砍去。

  师昂既未披红衣,亦未如往常白衣金玉带打扮,而是拢着一件宽袍,袖口串缀流苏成片,腰间挂有银铃,那制式不似中原服饰,倒是与滇南时天都教那位少教主穿着类似。那袍子极易拆解,他下腰一旋,揪着袖子挥挡。

  只听丁零零一通乱响,那叶刀打在铃铛上,又如数折返。

  叶子刀疾奔跳跃,背上铁链一横,将飞回的叶刀绞缠,自己鼓动抡甩的力向前甫身加速,越过繁兮和应无心,赶在师昂之前,攫住江木奴的肩膀,甩给一旁未死的黑衣卫:“别恋战,带着主人走,我殿后!”

  那个“后”字刚出口,师昂的手已探来,音刃随身,割开他的手臂。

  叶子刀欲脱衣跑,却左右被粘上,无法使出那金蝉脱壳,只能将肩膀一扭,背上链刀如蚯蚓弓背推,刀子向后弹射出。

  师昂拧眉,手指穿于刀阵中,轻飘飘敲点。

  只听几声脆响落,叶刀斜飞,反倒扎在那些个黑衣人身上。

  叶子刀赤手空拳迎招,与师昂缠斗,黑衣人得令,迅速背起江木奴撤离,繁兮和应无心且战且追,遭遇顽抗,那些人像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即便自己断手折脚,痛不欲生,也要想尽办法将背上的人送走。

  应无心张弓搭箭,飞箭贯穿脚踝和膝盖,最后一个黑衣卫士跪地栽倒,江木奴向前摔下,繁兮往那人脑袋上一踩,仗着轻功翻身落地,拦在江木奴跟前。如今调转个,换她居高临下打量。

  繁兮逼问:“你说,小公主的死是不是你谋划的!”

  江木奴摇头,长长一叹。

  “死到临头还嘴硬——”繁兮怒不可遏,甩过去一巴掌,几乎已咬定是他。

  就在她将手中短刺向前送时,江木奴忽地开口打断她,兀自道:“人为何总是不长记性呢?你方才不是说了,杀人要一刀见血,你是不是也该毫不犹豫割断我的喉咙,不过,呵呵,晚了——”

  掌风扫过眼帘,繁兮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应无心放箭,但繁兮本能往前捞人,抻出的胳膊和半个身子正好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逼得应无心撤手。

  江木奴还藏了一手武功,即便不靠双腿,竟也能凭着一身内劲倒飞出去。

  师昂越过两人去追,叶子刀紧随其后,两人一路拆招。

  叶子刀被打得章法全乱,却仍不肯退,即便能全身而退,也非要向死抵抗:“不许你动他!”话一出口,不只师昂,连他本人也是大吃一惊。从前在江湖上,他最为人诟病的就是这贰臣行径,可现在,他竟为一人拼命。

  叶子刀奉强是从,江木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强者高手,但那又如何?他不想他死,他还想听他说——

  “子刀,走,吃面,让老张给你多放两勺浇头!”

  “子刀,你为何还不成亲,我给你说一户好姑娘。”

  “子刀……”

  刀子逆向,贯穿叶子刀的肩胛骨,师昂松手,将他踢开,径自直追,但他却不顾伤口,又跳了起来,双手十指紧扣,将师昂的腰紧紧勒住。

  ——当时双鲤在门外阻拦,也是如此情景吧。

  师昂抬手,他终究不是苗定武一类的暴徒,心里怀有一分慈悲,手起落下,给了他一个痛快。

  “子刀,傻孩子诶!”

  江木奴回头一瞥,叶子刀倒下时,他两腮一颤,眼尾赤红,显然痛心悲哀,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时,天降红影,接上了江木奴的话:“你都说他傻了,还不回去救他?”

  见来者,江木奴讶然,但繁兮所代表的芥子都能与师昂配合,那那些演戏作假的,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也不是不可能,对手强横,至少也不辱没自己,他坦然以对,呵笑一声,钻地而走。

  公羊月拔剑刺地,江木奴土行速度之快,简直如旱地泥鳅。追了约莫百步,罗网翻天,贴地收缩,公羊月被缠,手脚所缚全然是沾了水的牛皮绳,挣扎难脱,只能眼睁睁看那撮土堆远去。

  情势再度反转!

  江木奴大笑:“哈哈哈哈,我倒是没怀疑他俩,甚至连你的死也不那么在意,我怀疑的是师昂的伤!”

  好容易剑光斩落,碎绳成段,又撞上土埋机关贯穿地刺和扫不尽的冷箭,师昂已腾出手,上前助他脱困,可人影已远不可见,山中只留下绵长的笑声与话音。

  ——“师瑕死于刺杀,下一任帝师阁阁主绝不会重蹈覆辙,刺客是最会被防住的一类人,要杀你,必得剑走偏锋,就像在洛阳,要让你中毒,须得利用人心的弱点,且还得下在毫无关联的三人三处!”

  繁兮和应无心跟上:“怎么办?”

  众人齐齐看向师昂,后者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动作,似乎在等什么,很快,山间风起,只听打斗声快起快落,随后而来,一声哀呼。

  江木奴被扔在地上,嘴角残血,呸出断牙:“好啊,原来还有过墙梯,是我棋差一招!”

  公羊月抬眸望去,一男一女踏叶而来,女子容姿清艳,眉眼冷傲,手缠一卷丝刃,男子唇齿留笑,瞧起来狡黠机敏,上来便对师昂抱拳示意:“阁主。”

  来的是俩毛孩子,师昂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天下将危,他当真不来扛一扛?”

  “不来,”男子笑了笑,换了副口气模仿道,“他说,只愿守着废墟,老死泗水,天塌了也不管,再说,你这泰山北斗不去撑天,还叫什么泰斗。”

  师昂不由展颜。

  那女子不爱说话,且不耐烦听他们寒暄,在旁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尘,见公羊月过来,兀自让开,将看守人的活扔给他。

  江木奴将公羊月叫住:“抓住我也没有用,我也不知道《开阳纪略》在何处,何况有的事命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需要改变,为什么你们总当我是救世主,我抓你杀你只要泄愤就够了。”公羊月冷冷瞟去一眼,江木奴立刻噤声,像是为他不按常理窝气。见如此,公羊月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话你对那边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阁主说,都比对我说有用。”

  锃亮的剑落在江木奴那张丑陋的脸颊旁,他下意识向后缩脖子,公羊月抬了抬下巴,很干脆:“你想怎么死?”

  “还能自己选?”

  “不能,你选的,我偏不。”

  闻言,江木奴忽然笑了起来,答他:“死没有那么可怕,若真要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公羊月如约拔出剑,吹毛可断的锋刃擦过他的脖子,带下一缕灰白的头发:“我觉得这里很适合埋骨。”

  “等等,”江木奴冷静地喊住他:“听说你公羊月打赌只赢不输,怎么样,要不要再打个赌,”他语速缓慢,像是引人上钩故意留着尾巴,调子被拖得老长,“赢了,你就能拔除南方蠢蠢欲动的细作,还有试图颠覆朝廷的暗探,输了,你,和整个公羊家都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洗冤。”

  公羊月感到可笑:“为何要赌?”

  江木奴目光骤然刻毒:“你可以不赌,但不赌,你必输。”

  公羊月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江木奴冷哼一声,与他解释:“像南边那位这样,一直忠于汉人却不忠于司马家的,其实最受方镇势力的欢迎,即便会稽王司马道子倒台,他们也很容易找到托庇。”

  公羊月反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封疆大吏手握重兵,根本不在乎‘开阳’盟会的所作所为,即便为得民心公开支持,也不会将这些投靠的逆贼一一铲除,他们还可以以伪善金蝉脱壳?”

  “不错,”江木奴温柔地望着他,但出口的话却十分恶毒,“那样,你永远也报不了杀父杀母之仇。”

  “我为什么要跟你赌?”公羊月将剑收归鞘中,又回到方才那个问题,语气同腔调已略有不同,“……为什么?”

  “你真的是江木奴么?”

  江木奴咀嚼出他话中的深意,惨然一笑:“因为当我还不是江木奴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