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20章 

  公羊月面无表情伸出手, 将地上的人拉起来,江木奴抖了抖身上的土,两手一撑, 向附近一块凸出的巨石上倒飞出去。

  漫不经心在一旁修指甲的女人脸色一正, 绣花鞋向前迈。

  公羊月叫住人:“让他走。”

  师昂和那名男子听得动静, 齐齐看了过来,常年冷若冰霜, 不为外物动容的繁兮难得急眼, 既想开口质问,又欲飞身去追。

  江木奴和他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 杀不绝灭不尽, 人只是小坐片刻,立即便有人破土, 攫住腿脚, 将人从石头上拽拉下, 伏地而走。

  “我去盯着。”

  女人默许了公羊月的作为,但并不给他后续的发言权, 自己毅然决然追了上去。男子在后头唤了一声“阿姜”, 想跟上前, 却被卷来的丝刀给挡了回去。

  那男子只能瞪着眼看向公羊月, 目光下移,落在他那柄“雪色宝剑”上, 忽然俯身, 脚步几经变化,伸手去摘剑穗上的白砗磲。

  公羊月毫不客气拔剑斩。

  男子堪堪躲去, 不知用的什么身法,霎时已至人身后, 夸张地叫道:“哎呀呀,学过‘思无邪’的人就是不一样,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说完,还在公羊月肩上拍了一把,又朝师昂抬了抬下巴,“他有一句话带给你,别和那不正经的学,什么诈死,都是玩腻歪的套路,如有再犯,以后一律不救……”

  絮叨中,公羊月猛然反应过来,师昂同自己商量的试探与诈死落海计策时,所谓万无一失的接应,原是如此。

  想必就是眼前这公子守在东海边搭救。

  公羊月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伸手亲自将那白砗磲摘下,抛还过去,冷冷留下一句:“不欠!”

  男子将东西接来收走,不再揶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臭脾气。”

  公羊月目光扫视。

  这会子,那男子很是无辜委屈,忙摆手撇了个干净:“可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我只是个传声筒,要理论要打架,且自个去泗水找他,只要过得了迷雾,渡得上汀州。”

  “姬昀,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师昂毕竟年岁摆在那儿,不想听几个小子插科打诨,忙抬手制止,繁兮和应无心很有眼力劲,知道该讲正事,亦慌忙拢聚过来。

  男子“噢”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都在这上面。”

  师昂展纸默读,公羊月忍不住出声询问:“如何?”

  那日在帝师阁,他二人达成计划后,公羊月便将“开阳”的事详细道来,尤其着重提到六位发起者,当时师昂便应下会继续追查,而今见此,想必这里头有要来的答案。

  纸上几个大名都被划去,独留宁不归被朱笔圈了出来,旁有批注,乃是一陈年旧事,原是那宁不归并未战死石赵攻山铁骑之下,阴差阳错被救,但却成了个瘫子,被曾经有恩的老樵夫偷偷背入幽州一名为死人隘的山坳中,在那里苟且余生,死前欲重铸断刀,且留下遗言,拿回《开阳纪略》。

  阴卷为玄之所有,搜集补漏,玄之死后又为屠三隐所获,初桐和沈爰被小六爷救后,一路折返荆州,辗转又落到师昂手上,听这信上的意思,想必阳卷一直为宁不归持有而非萧九原掌握,但这两人皆已故去,唯一的线索直指此物最后现身之地乃是刀谷。

  公羊月摸着下巴思索,踱步时一脚踩进道旁的长草堆中。

  师昂将那把梅花断纹琴抱持在怀中,那袖子极宽,加诸长袍与中原制式不同,似罩了个斗篷在外,全然将那武器藏住,姬昀见之,便以此讲了句俏皮话,公羊月没仔细听,而是低头挪脚,盯着掉落的白鹤灯。

  “这白鹤倒是栩栩如生。”

  师昂眼观六路,早早便注意到公羊月停顿的动作,也探头瞧去。

  姬昀半跪在地,就着灯杆将那小灯提起,越看越觉得滑稽:“怎会有人留一盏灯随身带,方才动手,也没见他以此为武器。”

  这灯比起师昂的琴可小太多,繁兮插了句嘴:“兴许是某种癖好。”

  应无心难得开口帮腔,繁兮对那人没好脸色,落他这儿,更是无好话:“我看是亏心事做得多,点灯上路怕撞鬼。”

  姬昀好奇心重,又听他们提起这“破军”首领心思狡狯,便认定这东西另有妙用,竟想方设法将那小灯往袖子里揣,想琢磨出个一二来。

  那东西没揣进去,却把袖子给拉了道口子,翻出的内衬里还沾着墨渍。

  公羊月目光移了过来,心跳加快,半晌后他豁然明朗:“我想我知道《开阳纪略》在那里了!”他转头对师昂道:“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燕山之中,千秋殿殿主讲的那个故事么?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许看起来最不要紧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宁不归其实早就把答案告诉我们了。”

  师昂深思:“既要托付,又必须落在可信赖的人手中,而且别人怎么都想不到,嗯,除了那个受母亲之命,来刀谷复仇的儿子,恐怕再没有更好的人选。”

  单雨曾接过刺杀萧九原的任务,与宁不归决裂后,两人势同水火,因爱生恨不共戴天,她敢把亲子送入刀谷,只为见父子俩反目,刀剑相向,其心险恶,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会通力合作或是勾结。

  至于《开阳纪略》,为什么一定要是一本书呢?

  师昂微笑地看着那节沾染墨水的袖子,与公羊月异口同声:“是那件衣服,宁不归给单悲风披上的那件衣服!”

  “看来,我们还要再去一次千秋殿!”

  ————

  当师昂同公羊月北上幽州时,颍川连同整个江左八郡,是密云不雨,风声鹤唳。正应了当初双鲤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会稽王之子,时任扬州刺史的司马元显以免奴为客者充兵役,终激起民愤,以孙恩为首的士族于海上起义。

  起义军一度声势浩大,隆安五年,直逼京都建康。

  摄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惶恐难安,以陛下之名,托书拏云台,望东武君前赴台城,护卫皇室贵眷离宫。

  晁晨虽心有不愿,但念在王室正统,不得不领命前往。

  雪友居士苏无,略施小计拖延,等晁晨一行出发时,荆州刺史桓玄已起兵勤王,且势如破竹,不但将孙恩杀得仓皇北逃,且还趁势掌控了整个京师。

  司马道子数度借皇命下诏,勒令桓玄解严,皆被无视。

  司马道子之子司马元显忍无可忍,下令讨伐,但桓玄扼守荆州,且又得水匪发家的四劫坞坞主相帮,扼守长江漕运,司马元显丧失粮草,势力疲软,不得不一缩再缩。

  僵持至三月,桓玄军队所向披靡,直指建康。

  “快!还要再快一些!桓玄窃位不正,欲乱正溯,此乃反贼行径,若不能阻他,有何颜面以对先帝。”晁晨拢了拢披风,猛夹马肚,骏马长嘶,向前急驰而去。

  曹始音同裴拒霜随他在侧。

  即便心中对会稽王父子再不满意,但现今不是内乱的时候,外敌环伺,稍有不慎,便会给他国乘虚而入。

  他希望能来得及!

  远山外烽烟已起,看样子司马元显打算死守京畿,晁晨心里发急,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有如何游说桓玄的恳切措辞,也有试图力挽狂澜的法子,甚至想过搬出孙恩转移恩怨,令众人同仇敌忾,但这些点子都在快马冲出山隘的瞬间破灭。

  天空下起细雨,喊杀声渐渐消弭,落石不继,桓军云梯登城,外城门洞开,司马元显显然败北弃逃。

  “什么人——”

  杀红眼的士兵挥戈斩马腿,晁晨勒缰,一夹马肚飞跃而出,桓玄破城,领兵长驱直入,他的亲卫见风骑标志,上前将人迎住:“东武君,我家将军久候大驾。”

  晁晨一手拽住那亲卫系肩甲的绳子,怒而低声道:“勤王义正,窃国义薄,他想做甚么?”说完,将人扫开,打马而去。

  曹始音二话不说跟入城,留下裴拒霜捋着臂环,在门前跟那亲卫大眼瞪小眼。

  晁晨气势汹汹找上门,本欲先声夺人质问,将高帽子扣下,但桓玄竟出乎意料没有动手,只拿了司马道子父子,便乖乖解严,好吃好喝将皇帝供上。

  台城烽烟,门下大乱,沿途可见禁军被制,晁晨一路过大司马门,未下马未解刀,却无人阻拦,禁军中有几人张口欲呼,却硬生生憋了回去,至于桓玄的人,像得了令一般,全数为他放行。

  这待遇特殊得离谱,晁晨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驰马走御道过端门,桓玄与晁晨相会于太极殿前。

  桓玄一身白袍轻甲,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风神疏朗。他刚自殿内出,手按佩剑,昂首挺胸,每一步都极是稳当,耳闻马鸣,便将下巴微抬,似笑非笑盯着马上青年,目光不避不退,两眼炯炯有神如朗朗星子。

  桓玄先一步开口:“东武君真是赤胆忠心。”

  晁晨下马,神色凛然:“陛下呢?”

  桓玄目光向后一撩,又迅速回落在他腰间挎着的鲸饮刀上,最后对着那双警惕的眼睛道:“东武君恐有误会,在下既清君侧,自是杀佞臣,陛下稳坐鸾殿,好得很。”

  晁晨不欲纠缠,步上石阶,展臂行礼,高呼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不知陛下——”礼衣宽袖落下的一瞬间,他目光锁在刀柄上,飞快地计算抽刀到制服桓玄的把握。

  然而,他话音未落,殿内匆匆步出个小黄门,招手传旨,说陛下先前为会稽王父子所挟,幸得桓将军及时护驾,现因受惊,不便接见,还请两位先行,既是功臣,他日自有封赏。

  晁晨自是不大信这番托词,态度略显强硬,那小黄门很是为难,偷偷瞧了桓玄一眼,却被后者瞪了回来,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只要桓玄能忍,勤王则有功,旁人是一点尾巴都捉不到。

  晁晨心中不平,却又无计可施,他能血溅当场,可那样不过是太阿倒持,给对手留下把柄,何况,桓玄难道当真没有一丝准备,也许殿内早就埋伏重重。

  “既如此,谢主隆恩。”

  桓玄接旨,与晁晨擦肩而过时,手掌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沉力按了按:“东武君的为人,在下确实很是欣赏。”他偏头贴近,放低声量耳语道,“方才有一句话你可说错,不是来迟,是刚刚好。”

  闻言,晁晨冷汗淋漓,一时见天色昏暝,手脚不由发虚,像是缠在一张大网中,不得挣脱也无力喘息。

  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被擒,尽皆流放,对于横插一脚的晁晨,桓玄并未有动作,反是客气待下。按理说,拏云台依靠会稽王起势,现靠山已倒,自是该跟着倒霉,但事实截然相反,这事萦绕在心,教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苏无的到来,一切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居士原来早就另谋出路。”

  “会稽王父子祸国乱政,致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眼见家国不保,何以说个人兴衰,即便是我,亦不得不大义灭亲,拏云台上下,更该做出表率。”苏无言之凿凿又义正词严,若非早知他暗藏祸胎,只怕当真会给他蒙混过去。

  晁晨默然。

  “意外么?”苏无一边将手里的檀木箱搁置在案边,开盖,将里头展平的礼衣取出,放置于榻上,一边平静地开口,“天子改姓,也不是不可。圣上愚钝,口不擅言,连寒暑亦不辨,在位至今,主昏臣乱,寇行盗起,又如何给天下长治久安?”

  他将那袍子抚了三遍,回头嘴角一扬,定定瞧着晁晨:“何况,只要拏云台还是拏云台,不就够了?”

  晁晨急声抢白:“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更违背了拏云台成立时的初衷?”

  “初衷?初衷是救民水火,锄强扶弱,可不是要奉一个傻子为尊!”苏无冷笑,将一张轧花请帖放在礼服上,拂袖而出,“君上想要甚么,自可慢慢想,也许大典上还能一一求得。追随新主,可是从龙之功。”

  晁晨猝然回头,苏无却已施施然大步迈出门槛,黄昏的余晕下,浑身似燃起野心的火焰,也许是积压太久,从来不显山露水的人,从头到脚都携带着睥睨的气势。细细想来,他这话的意思不仅暗指桓玄的未来,更是要为自己重新博一个脱胎换骨的名声!

  一想到他或许就此脱身污浊,反得一身干净清白,晁晨便难以抑制心中的怒气,立于轩窗前,不由将双拳紧握。

  一定要设法阻止!

  只要破除苏无的阴谋,揭露于天下人的眼前,桓玄若还顾念正身清誉,自然忌惮,未免落人口实,短时间内自是不敢妄动篡权。

  苏无离府,往桓玄暂居的官邸去,转角时瞥见尾随其后的影子,脚步一顿,招手问:“信来了?”

  “来了。”亲信双手奉上。

  他展开匆匆阅览,嘴角掠起一抹残忍的笑容:“……看我得势,想来也坐不住,他既邀我共谋大业,我又何不顺水推舟引他南来除之!”

  “按他说的做!”

  苏无喜笑颜开,挥手一扔,亲信去捧接,那纸片却在风中碎成齑粉。苏无边走边想:江木奴啊江木奴,你有什么了不起,真以为天下唯你聪明,我倒要让你这不败之子尝尝失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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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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