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18章 

  疯了吗?

  晁晨双目红得滴血, 脖颈像被一双粗大的手紧紧攫住,不得呼吸,气紧之下, 他连开口质问也做不到, 只能不停喘息。

  “我已经暴露, 江木奴,也就是破军的首领, 想借南边反贼势力头目之手试探我, 那人又想借我的手杀你再反除我,我不能死在他们手中。”公羊启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你听着, 曹始音来之前,什么都不要问, 听我说, 我的死会是一个契机, 你要好好把握——”

  晁晨眼眶一热,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掉。

  公羊启疲惫地揉了揉他的头, 温柔地说:“好孩子, 不哭。东湖夜雨都活下来了, 连死亦不惧, 还有什么好怕。”

  晁晨霍然抬头。

  公羊启脸上露出一丝歉疚:“对不起,那时尚不可暴露, 所以我获悉消息赶至时迟了一步, 那一掌,足可致命, 除此之外,还有你身体里的毒, 积毒已久,掌力一催,毒发更快,几乎瞬间毁去根基。你的武功我保不住,我只能依靠放血之法保住你的命。”

  难怪公羊月认定苗定武已死,难怪设局的人这些年那般放心。

  “什么?毒?”

  晁晨脑中嗡然,空白一片,原来改变命运那一夜,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所知的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公羊启按住伤口,尽量让血流得慢些,晁晨滑跪在地,想替他疗伤,却被他一掌扫开。公羊启大力攫住晁晨的肩膀:“聪明人,不要白费力气。”

  高手,向来自知要害。

  “不,不……”

  晁晨又锲而不舍爬上前。

  看他手足无措,心中绞痛的模样,公羊启又生出几分不忍,拍了拍他的脸:“那一掌是月儿对不起你,现在,我帮他还。好孩子,让你吃苦了。”

  要怎么还?

  公羊月替他洗筋伐髓难道不是还?

  可公羊月不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自己又何须他还,冤有头债有主,该由谁偿,自有天道昭彰!

  公羊启抓着晁晨的衣襟,将他拉住,从袖口里抖出一枚发黄生锈的梅花钉,抖在晁晨手心:“自知无路,我依然来了,是因为我要报杀妻之仇!当年,就是使这暗器的人,追杀我与发妻入代国,他被我们斩杀于终南山后,仍死灰不灭,可见后继有人。江木奴心思缜密,极善相人,我以丁百川的身份虽握有联络权,却自始不敢贸然出头,因而始终不知南方头目的身份,这一次机会难得,总算被我拿捏。”

  “晁晨,你要小心身边人。”

  晁晨呢喃:“是苏无……”

  公羊启打断他的话,急于告知下,语气重了几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漏记下来——”

  “咸安元年(371),‘不见长安’首领萧九原曾设法引出江木奴,领文武三公中的‘铁尺道人’柳徵、‘沧浪钓’屠三隐、‘芳樽友‘华仪,同家父公羊迟和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共同围杀,但江木奴狡兔三窟,重伤之下仍教他走脱,下落不明。”

  “‘破军’遭到重创,一度四分五裂,当时许多人都认定江木奴已死,包括家父,因而安然折返剑谷,但我和发妻始终不安,继续清剿,于次年遭到余党反杀,躲入代国。”

  在代国,公羊启借拓跋香之势,打入几大部落内部,且结识不少朝廷贵胄,从这些人及其门下智囊中,发现了可疑的丁百川。

  敌人狡狯,光杀无用,还会如那身死终南山一战的持花人一样,另有后继者,不如想法子偷梁换柱,摸清敌人底细,或许能斩草除根。就这样,公羊启留在云中,守望在侧,一直在寻求一个契机。

  苻坚发兵,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后来,代国遭逢破国之战,趁国乱,我诱捉丁百川,继承他的身份,作为‘破军’中的一员,单线与南边联络。那几年,江木奴再没现身过,‘开阳’盟会一度以为迎来正道之光,甚至包括‘破军’内部,都怀疑他已身死,但我一直没敢放松警惕。”

  晁晨紧咬嘴唇:“……他真的复活了。”

  “是,他复活了,在我确定消息并非捏造后,既兴奋又恐惧,此后,我以丁百川的身份,与他暗中较量长达十数年。”

  那究竟是谁指点乔岭下晋阳找公羊月便能合理解释——

  也许是想以交易为筹码给儿子保护,也许,想抢在江木奴将手伸向高句丽前,浑水摸鱼带走扶余玉和扶余宝藏,毕竟重新运作“开阳”盟会需要钱,江南抵御北虏,秣马厉兵也需要钱。

  那他们几人三番五次能从截杀中走脱,也能合理解释,这之中,亦或者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默默守护。

  晁晨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颤声问:“萧九原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持花……也就是苏家父子设计杀死的。”

  “那《开阳纪略》呢?”

  公羊启摇头,不是找不到,而是再难分心。风如练死后,他心里只剩下复仇,只想找出江木奴,找出持花人,将他们碎尸万段,但凡有一点在意,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从常达观双亲手中拿走那些书卷。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心力耗损,心脉不复,公羊启脸色越来越差,血已止,但生命已不可挽回地流逝殆尽。

  晁晨按住他的心口,想传功替他维系,却被公羊启再度奋力推开,晁晨爬起来,又锲而不舍去拉他,口中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你不想见见他了吗?见见公羊月!”如果就此错过,该是此生多大的遗憾。

  “不必了!”

  公羊启木着脸将他吼住,望着那满是泪痕的脸,心中又酸又涩,可走到这一步,早就不能回头了!公羊启扶着晁晨的双肩,动了动苍白而干裂的唇:“我愧为丈夫,愧为父亲……呵,我公羊启这辈子,唯一无愧的,便是家国。”

  “晁晨,他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还要拜托你最后一件事。”一件苦差事,一件除了你,谁都不能办,不敢办,也办不好的事。

  晁晨看着那张被攥在手心,发黄发皱,再也不能使用的□□,明白他言下之意,也明白他为何说自己不能死在其他人手中的理由。

  热泪滚落,晁晨伸手,慢慢替公羊启阖上双目。

  ————

  晁晨布置好周围,抬手对着自己胸口便是一掌,毫不留情。

  曹始音赶至时,先探晁晨脉搏鼻息,再去搀扶秦喻,设法让风骑将伤重昏死的两人送走,这才腾出手去查看那蒙面剑客。

  地上的人已经死透,面朝下栽在土里,他将人翻转,只见面巾和血肉相连,整张脸已被砍烂,再拉开身上的黑衣,肌肤上同样露出许多凌乱的刀伤,毫无章法可言,像是被人气急败坏乱砍所致。

  这里用刀的只有东武君一人。

  他摆摆手,让剩下的人将尸体一并带回拏云台,垂眸盯着打斗的痕迹瞧看良久,随后蹲下身,在车辙痕迹里扣了一把泥,用手慢慢搓捻,独自一人靠着蒙面人倒下正对的绿树,长长呼出一口气。

  风骑远去,山林寂静,风声过树,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海难,晁晨援手相救后,他们三人躺在礁石上听浪的情景。

  “曹大哥,苏先生,你们学武功都是为了什么呀?”

  “那,那小子你学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我吗?”

  ……

  “为了活。”

  那一天,三个赤条条的汉子,都被强烈的日光晒得黢黑。

  其实为了活的另一个答案,也是为了杀人。

  这就是江湖。

  曹始音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将多余的痕迹抹去,捂着伤口,若无其事地往拏云台走,一路上,甚至忍不住吹了两声口哨,轻快而明丽。没人会联想到,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

  晁晨从清寂的后山搬回了来仪楼,榻上躺了三天,醒转后事已定局,面对众人的疑惑,只说是秦喻以药催逼内力暴涨,以音波技“妃子笑”重创对手,拼命救下自己,而自己则趁那人双耳被挫伤时,趁机偷袭,一刀贯胸。

  至于那些劈砍的伤口——

  秦喻为了自己,挡在前头,非死即伤,他悲愤交加下,又连砍数刀,只为泄愤。

  阚如等人哑口无言,甚至连苏无,也打消那一丝怀疑,毕竟他清楚晁晨现下的武功,从前高高在上,如救世主般拯救他人的人,而今却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别人以命换命,换了谁都不能承受这样的落差。

  无药医庐的长老来瞧看过,秦喻伤虽重,以后恐怕得慎动武,不过好歹保住命,也亏得是血气逆行卡在喉咙里那口血痰吐了出来,否则就算没被打死,晕厥过后也得给活活憋死。

  裴拒霜嘴快,从晁晨那里听了一通说法,扭头又去向秦喻问细节。

  秦喻没有拆台,事实上,他根本想不起那些所谓细节,但他能肯定,晁晨确实举起了刀,因而也就默认下,只是,他内心恬淡,不敢居功,为了感谢晁晨“杀”公羊月,反而多有赞叹,消息一传出去,东武君的声望登时暴涨。

  晁晨听说时正在用饭,阚如绘声绘色讲给他听,眼睛都在发光,对于突如其来的崇拜,他并没有嫌烦,也没有自满,只一笑泯之,招手唤人加了一碟小菜,再盛了半碗米饭,瞧着胃口甚好。

  没有人觉得反常,有名有利,都觉得是自然,除了苏无。

  玉夫人在拏云台待人客气贴心,对年轻人又很是照顾,因而深得人心。她此番罹难,尸骨无存,许多人都为此抱不平,苏无从那具死尸身上没挖掘到可疑线索,心一狠,又是鞭尸又是暴晒势众。

  他寄希望看到晁晨不自然的表露,但恰恰相反,走过尸体下,那个善良天真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在那之后,晁晨甚至一扫颓唐,经常笑,人也比刚回到拏云台时开朗许多,似乎已走出阴影,但不知道为什么,几次相逢于日光下,苏无都觉得那笑容比万古的冰霜还冷。

  ——他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像被一个死人盯住。

  “再加一副碗筷。”

  晁晨对着仆人嘱托,可手却是对着苏无招的,阚如闻声回头,笑得妩媚,也跟声叫他入座。

  苏无上前,偏头对那小妖精耳语:“宫里赏了葡萄,你不是爱吃么,冰镇着的呢,就在山下,还不快去。”

  阚如攀着柱子欢喜地越过灌木丛,一哄就走。

  晁晨扫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锦垫,把干净的碗筷推过去,夹了颗肉丸,一边咀嚼一边随口道:“那天,真是九死一生。”

  苏无握着玉箸,猛然抬头,确实从他目光里看到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而后才慢悠悠抬臂,往嘴里送了口青菜:“火候刚好。”

  晁晨继续自说自话:“当时我刺那一刀时,那个人扭头看着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大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他其实不想杀我,是有人要我死。”

  苏无停下筷子,顿了顿,复才继续动作,将不爱吃的姜片从盘中拨出,幽幽道:“听这口吻,君上知道是谁?”

  晁晨歪头,紧紧盯着他,许久后洒脱一笑:“是一个叫江木奴的人。”

  苏无面不改色,手上却用了几分力,将筷子捏紧:“那个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恨,他千里迢迢来江南本是谈一桩买卖,事成之后,自有人助他斩草除根,没想到买卖没成,反被当初瞧不上的黄毛小子当枪使。我倒是想套他话,可惜他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对苍天说的……”

  “咔擦——”

  苏无将手中的筷子掰断。

  晁晨装作视而不见,缓缓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饭,去端汤盅,而后才续上:“我当时怒气直冲天庭,只顾着挥刀,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不过事后诸葛。他死前顽抗,打了我一掌,没听全,不然还能顺藤摸瓜。可惜啊,等我醒来,已回到拏云台。”

  苏无将断筷摆在食案上,晁晨瞥去,问道:“只是听着,便已愤慨难耐么?”

  “是啊,不过有何可惜呢?”苏无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晁晨,面颊略显僵硬,“别国奸细,死了好,死了好……”

  他低声反复低诉,兀自换了一双筷子,狠狠扎进白米饭中。

  ——江木奴啊江木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选中了拓跋珪,合纵连横说的好听,事成之后,只怕丁百川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江南可以换皇帝,但绝不能是胡虏!

  晁晨高兴,把盘中餐吃了个干净,积食顶得胃疼,他只得上后山缓步消食两个时辰,走到日落月升,心情甚好。

  人啊,都只有一双眼睛,只会下意识盯着最大的威胁,他很庆幸,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