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16章 

  后山的临湖雅筑三面环水, 从前望山望川练气时少年风发,而今归来,深有物是人非之感。

  人走茶凉,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视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苏无派来盯梢的人见无异样,悄悄隐没, 等草叶无动静后, 他这才如释重负,蹬掉鞋袜, 扶着阑干坐下, 将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会不会没死?

  如果没有, 他活着该多恨自己?苏无已经将风骑控制, 双鲤的死与拏云台脱不了干系, 那样的话,曾经以此敕封为荣的自己, 连坐似乎也并不无辜。他若是有什么计划, 尽可以来索命。

  可他没有来。

  以他的性子, 若要报仇,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想必都不会放过。

  ——那他会不会真的葬身深海鱼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气,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击石,即便是几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说能与海相搏。他为自己洗筋伐髓,又将半数功力相送, 本就虚弱,还中了一刀坠海,苏无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凶多吉少。

  “恢复武功又如何,难道弱小便不是弱小?”

  过去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功力,重回巅峰,现在如愿以偿,可难道他就不傻不蠢不无能了吗!在偌大的江湖和冗杂的人世间,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执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后才会明白。

  晁晨歪头,靠着木栏杆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子夜。

  山中湿寒,病气如山倒。

  心里颓丧,养了几日也不见好,晁晨干脆连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苏无越懒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时送了一日三餐和药。

  这夜,子鹄夜号,山风苍苍。

  晁晨醒来,身子又沉又僵,盖了两床薄衾那身汗也没发出来,病气不散,是头重脚轻。屋内屋外安静极了,他咳嗽两声无人相应,只能强撑着爬起去倒水喝。

  几步路的距离,连灯也懒得点,昏昏沉沉摸过去,拎住了茶壶却没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双手接住——

  “谁?”

  那道身影堵了过来,倾身朝他贴近,在他耳边唇语:“听说东武君大闹拏云台?”

  这个声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风从指尖流逝,他转头往四面看,耳廓间回声无数,脑袋发胀,眼睛在黑夜里幻见重重黑影,惊惧一瞬间将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丽那个雪夜,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飘了回来,居高临下唤道:“东武君。”

  晁晨向虚无里推了一把,大声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东武君!对他们来说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拏云台的主人,我不在了,拏云台也不会继续存在,他们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丢了朝廷的敕封,弄丢了未来的安稳富贵,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在说起拏云台近年的变化时,阚如的眼里落满星光,她的信仰是无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们都由己出发,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听者也无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痴笑起来——

  那可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来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风尘中结识,他还记得老曹、苏无、秦喻、裴大哥、阚如连同自己,面朝大海发誓,齐心协力,让拏云台成为如帝师阁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师阁的模样!

  为什么,会偏离曾经的梦想那么多呢?

  “对朝廷来说,我只是傀儡,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赏识的不是我的才华,认可的不是我的为人,他们只是觉得我好骗!”

  那道影子往前,搀扶着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头,一整张脸都被阴影和悲伤吞噬,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晶莹的光。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有时候怀疑,司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拏云台了吗?”

  ——他那时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虚构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别人对他能力的评价。

  他现在疯狂地,疯狂地怀念俱舍书馆,怀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闹,怀念五人浪迹天涯的时光。

  晁晨长身而起,顺着那只坚实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是你让我学会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虚浮的内心,”他顿了顿,展开双臂,往前一扑,凭着感觉圈住那抹温暖。

  “回来吧,公羊月。”

  乌云散开,中天洒落月光,照出那身绯色的长袍,也照出公羊月苍白的面庞和因震惊而微张的瞳孔。

  晁晨摸着他的下巴,流着泪,垫脚吻向他的唇。

  公羊月手指曲了曲,慢慢上抬,想回揽住晁晨的肩,却在一瞬间改了主意,一把扶着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情,一点一点将滚落的眼泪舔舐去,竟从咸涩之中品出几分甘甜。晁晨气浮,双手滑落在双肩,公羊月箍着他的腰,一边浅尝辄止,一边将人抱起,一步步往榻边走去,面上虽无情,但眼底蕴满笑意。

  后背撞在冷硬的榻板上,晁晨怔愣,晕醉之中下意识想起身,却被大力按住,公羊月俯身,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想跑,已经晚了。”

  晁晨呜咽:“你真的回来了么?”

  公羊月搂着他,声音沙哑:“你还记得在竹海的时候,你问我可记得自己在做甚么?晁晨,还你一场大梦。”

  晁晨后知后觉,涨红脸几欲呼喊:“你果然……”

  话音却急速消失在唇边,公羊月灿然一笑,额间相抵,含着他的唇在榻上一滚,挂起的丝帘飘落,将两人紧紧缠住。

  “不……”

  温暖的影子将他紧紧包裹。

  “唔……”

  漏夜漫长,斯人辗转。

  “……多希望这不是梦。”

  ……

  山雀欢歌,清风簌簌,晁晨惊坐起,日光从窗格悄悄溜进屋,明亮而柔和,他盯着锦衾呆愣了片刻,忽地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枕边无人,榻上空空,好似真一梦南柯。

  他拍了拍脑袋,起身趿鞋,却在被子下摸到一手花瓣,他将锦衾猛地一掀,一片一片拾起,手中相拼,竟是一朵赤红色的山茶花,他不由想起在建康清溪桥上,他送给公羊月的那一朵……

  照殿红。

  ————

  “听说了吗?师昂阁主负伤,我从荆州方向来,路上碰到帝师阁的弟子,脸色黑沉沉得跟锅巴底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

  “不会是刺杀吧?俺可听说,先阁主师瑕就是被苻坚手下的‘六星将’暗杀而死!”

  “那可不妙啊!”

  “哦豁,拏云台岂不是要发力了?要我说,保不准就是他们的人……”

  “嘘——”

  驰道旁的小茶寮里,往来风尘客落座歇脚,一人开了口,瞬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巴不得听第一耳朵消息,只有最里的角落中,两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垂头喝茶,全然当作耳边风。

  左侧的那位背着剑,不过剑上缠了缑布,看不出品相,隔着斗笠,他的目光上抬,始终盯着道上来往的行人。右侧那位则身着一件宽大的月白色百濮异服,正持杯饮茶,可露在外间的素手,却白嫩得不像滇南人。

  着异服的男人将茶杯搁下,默了一瞬,方才开口:“冲动了,不该冒这险。”

  剑客将帽檐压低,轻轻摆头:“你不知道他,他这个人善良却迂腐固执,努力又争强好胜,坚强也怯懦,敏感又爱多想。我能舍得自己,可我就舍不得他。”剑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舍不得看他折腾糟蹋。”

  身着异族服的男人回头,瞟看一眼,没接话。

  剑客耸肩摊手:“但凡有不利言论,早就该被按捺下,还能传出大闹的传闻,就知道他好不了,老实人发起疯,比疯子可怕多了。”

  “究竟谁才是疯子?”

  “那不重要,”剑客无声一笑,“不怕死的疯子,才能战胜人间的恶鬼,破除厄障。我等着,等着被他救赎。”

  异族服男人结了差钱,向剑客招手:“走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

  ————

  当师昂负伤的消息传遍江南时,江木奴正坐在黑魁的肩上,悠然自在往黟山坐观云海,叶子刀不知打哪儿顺了枚山果,也不洗,张口就,咬挨了好一通数落。

  “这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叶子刀嘀嘀咕咕,弄不明白为啥非得穷讲究,他一大老爷们,最艰难的日子连观音土都扒过,何必麻烦!

  江木奴却非让他去山泉里冲洗,他只能又摘了两个,骂骂咧咧去寻:“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难不成还要学那雪友居士的,一个果子洗三遍,不许多不许少?”

  回来时,报信人刚走,江木奴脱了鞋袜,赤脚踩在石头上乘凉,正拿袖子扇风,朝他手中嘀嗒淌水的果子上瞄了两眼,这才满意招呼。

  叶子刀掂了掂果子,忽然高喊黑魁名字,将手一扬。

  那傻大个不懂拿手抓,竟然张嘴去接,硕大的果子全卡在口腔中,整个腮帮子顿时鼓胀得不能动弹,像要撑破面皮。

  “傻得可以!”

  叶子刀嘻嘻哈哈埋汰一句,江木奴抄着鞋底,在他脑门上狠揍了一下:“你想把他噎死?还不去给他打一掌。”

  石头还没坐热,叶子刀又被推了出去,他边走边“嘿嘿”两声,极不情愿朝黑魁背上顶了一肘子。

  果子向外飞,傻大个忙往前追,一个人往山石夹缝里钻来钻去地玩。

  叶子刀颇有些看不上:“他除了能卖几分蛮力,还能有什么用?不然以后我背您吧,或者将面馆张的四轮车扛上也行,他这样根本保护不了您。”

  “你除了会给我添堵,还能有什么用?”江木奴将鞋拔子又抄起来。

  叶子刀缩着脖子,立刻怂得耷拉脑袋,鞋拔子没落下来,心里很欢喜,连黑魁都那么要紧回护,那自己不是更重要。叶子刀心满意足,凑上去眯眼傻乐:“主人,方才瞧你两颊生光,可有喜事?”

  “你从前不还埋怨我,杜孟津死后,不把荒唐宅连根拔起,你瞧,该来的人一来,这不就起作用了么?”

  叶子刀瞠目结舌:“我就说谁能伤到帝师阁阁主……”

  “这才是‘芥子尘网’该有的底蕴,崔叹凤空有野心,却没有驾驭的本事,与虎谋皮不如为虎作伥,你看,想个法子牵线搭桥,他们不就乖乖按我们想的去做,不要老想着当猎人,更不要随意把人当傻子。”

  “好,说得好!主人英明。”

  叶子刀捧哏喝彩,江木奴不讲虚礼,将他掌声叫停:“你也好好学着些,别老想着打架,打架有时候并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动动脑子想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即便要输,也不让对手安生好过。”

  以他那朽木似的脑子,哪肯费力气,是听一耳朵是一耳朵,这江木奴一说教,他赶紧将话头截断:“主人,您又有什么妙招了,让属下也开开眼不是?”

  “妙招没有,只是近日难心静,恐怕有变。”

  “怎么个变法?”

  江木奴警惕起来:“听说魏国那位定襄公主确实意欲发兵,这么说来,还有人曾往魏国游说,那么丁百川为何秘而不宣?如果不是我在拓跋珪身上下了重本,只怕洛阳一战,也不是并无回转。”

  “查,这得好好的查!”叶子刀放话。

  江木奴摸着下巴仔细琢磨,良久后,心生一计:“这样,把人引到江南去,就说我属意拓跋珪,想撮合他与南边那位联手扫荡秦燕,等彻底踏平障碍,再寻机出手解决晋国的势力,记住,着重表现我是偏向于他的。”

  “他会去么?”

  “若他忠心无二,自然为此贪念,肯定会积极与南方那位联合,至少在毁灭秦燕上,会非常积极。”江木奴本端着一张和蔼的表情,却言锋一转,迎着日光露出杀心,“若是不忠,那就更好了,你觉得他会不想将南方的暗探卧底除之而后快么?有燕魏秦三国在北方混战牵制,总好过一家独大,那样对江南反倒不利。”

  叶子刀担忧:“南方那位精得很,又是个怎么说法?”

  “自然是该怎么告诉就怎么告诉,”江木奴挥手掸走在耳边闹哄哄的苍蝇,笑着将手落在叶子刀肩上拍了拍,如是说,“跟他说,打下手的来了,正好可以除去不得他心的傀儡,再重现一次当年的移花接木。”

  江木奴吹开雾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癫狂:“何况,以他的脾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斩除北方君主左膀右臂的机会。”

  山间起了大雾,别说远山,便是近处的人都快视之不清,他心中警惕,下意识拉上江木奴想离开,可是在白雾里却摸了个空。

  他跳下石头四处寻找,雾里忽然亮起一盏白鹤灯。

  那是江木奴常握持在手的,他欣喜上前,去抓那道影子的肩膀。灯杆松滑,落地碎裂,影子转过身,却没有脸,慢慢膨胀,将他笼罩在黑暗中。

  叶子刀打了个喷嚏,缠头刀从石头上滚下,黑魁让开脚,盯着他呵呵傻笑,还将手上的水珠弹到他脸上。

  “我睡着了?”

  叶子刀抹了一把脸,没心思陪那大个子玩乐,把他赶开,转头盯着江木奴,迷迷糊糊上手在他脸上搓了一把,松了口气。

  江木奴像看小孩子一样温柔看他:“做噩梦了?”

  叶子刀摇头,不肯说。

  黑魁得令,上前将那残废抱起,江木奴再叮嘱两句,下山将要分道扬镳。叶子刀偷偷跟了两步,被发现,窘迫地挠乱头发。

  江木奴像会读心术一般,笑着打消他的顾虑:“别担心,我回老地方看看,又两年了,如果今春还生了新芽,就长着吧,不是说坟头的草越丰茂青翠,地下的人就越欢喜吗,就当他原谅我了。”

  “行,我走了!”

  叶子刀憋了半天,那句“我陪您去,换个人知会丁百川”始终难以启齿,他将头发又抓了抓,背上链刀,挥手往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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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幼儿园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