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 网里有个人!”
“快,快拉上来!”
东湖夜雨后,晁晨随水漂至下游, 被采珠人无意捞起, 留在山中养伤。东湖分流后, 那滩涂藏在深山之中,若寻陆路进山, 山路极为崎岖, 极不易为人发现。公羊月一掌,运足十成十的功力, 虽未致死, 但那三个月,他几乎都是在榻上度过。
待伤养好时, 命运留给他的是根基已毁, 内力尽散, 武功全失。
换了谁都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身为东武君的他, 他因武功得福, 成为高高在上的拏云台之主, 可现在, 恐怕连门下食客都不如,往后还如何服众, 又有何脸面顶着庾麟州传人的名号, 号令群雄?
熬过那个冬天后,当开春的桃花发了第一茬苞蕾时, 晁晨离山而去。
第一年,他心里揣着怒气与愤恨, 沿途一直在打听公羊月的消息,意欲寻仇,以报大仇。
但没了风骑的他,不过是无翅之鸟,度日尚艰,谈何寻人。
好容易听来几分传闻,沿淮水北上,往那彭城撵去,可惜人没逢上,倒是给一帮乱世响马给劫到了青州。
他可是堂堂的东武君,连山贼头子都打不过!
晁晨心觉受辱,心灰意冷,连归罪于公羊月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就着无人相识的地方,一头撞死。
寻死几次,都被关在山寨中的一农家老翁所阻,老翁常与他劝慰,看着普通人尚且努力生存,自己只不过失败一次,便想着弃命不顾,实在可耻,何况,和寻常人比起来,他只是丢了武功和依仗,四肢健全,心智尚存,何苦抑郁终日?
于是,大受鼓舞的他又振作起来,开始留心山贼守岗换防的时辰分布,靠智慧琢磨出逃亡计划,且因那一念善缘,将老翁一家也给一并救走,等平安落脚,这才就近报信,将那响马山贼一锅端。
听说庾麟州早年横渡沧海,得有机缘,死后飞升为仙,那地宫如此之阔,藏物非凡,兴许能有治这根基的法子,能助自己,再成奇功呢?
既已处青州,便是运命所引。
于是,晁晨一路向东往东牟郡,回到他少年成长的小渔村,凭着记忆找到那处巨崖石窟,想试图再入龙坤斗墓。
然而,上苍与他玩笑,在他安居拏云台时,家乡一场海啸,地宫入口早已坍塌堵死,整体下陷沉入沧海,哪里还有机会!
命运所赐,往往错过便无,一生所遇,许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
那会子,晁晨在海边的礁石上枯坐三天,觉得天塌地陷。尝过武功所赋的甜头的他,再也无法吃下从前的苦,是啊,他在拏云台时,连出身都羞于提起,一心只想跻身世家名流,他怎么甘心,再从头起,做个起早贪黑的打渔郎!
若是那样,还不如自沉黄泉。
他张开手臂,向前一扑,腥咸的浪花迎面,呛入鼻腔喉头,他死死闭着眼睛,慢慢往水中沉。
悬浮于幽暗之中时,他忽然觉得好恨。
——不,这样死去有什么用,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公羊月,就算要惨,也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惨!
东湖夜雨后的第二年。
晁晨在漂泊之中再遇老翁一家,他那独身的儿子竟已讨了一房婆娘,媳妇子已是五月的身子。
彼时,青州被燕国占领,他们只能向南逃难。
在寿阳渡河时,晁晨眼见流离失所,第一次动了回颍川安置的念头。他觉得丢脸就丢脸吧,最多只是给笑话一阵,忍一忍就过,有苏无、玉夫人、老曹他们在,人多力量大,兴许还能有解决的法子。
于是,他叫上老翁携家带口往颍川去,才至商丘,却为边军里的兵痞子敲诈欺侮,非要叫出钱买路。
晁晨出头理论,却被一拳打断鼻梁骨。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陛下亲封的东武君!”
“东武君,哈哈哈,他说他是东武君,告诉你,我还是西天大王呢!是东武君又怎么样,管得了我们边防军么?一个挂名书生,能有几斤几两!告诉你,什么武林侠客,放我们将军跟前,屁都不是!也就那些个莽夫,才把拏云台当宝贝看!”
根本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也没有人把东武君放在眼里,原来皇室从没卸下心防,江湖人在他们心中,只是棋子一枚,用以牵制谢家和帝师阁,那些封疆大吏,才是他们真正的依仗,可笑自己从前还以为真是才学动人,深受赏识,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不,不能回颍川,如果王室知道自己武功尽失已没了作用,那知道会稽王想对付门阀的自己,会不会被当作一颗弃子?
拏云台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随后,晁晨放弃让老翁一家投奔拏云台的决定,转而游说其向江左谢氏寻求托庇,或是乘船下荆州,直接往云梦帝师阁附近定居。
东湖夜雨后的第三年。
公羊月名头渐响,双剑威震天下,就在他带着双鲤满江湖潇洒来去跟人比斗时,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找寻他。
曾经初出茅庐,根本入不得法眼的少年剑客,如今再比,自己却是望尘莫及,不说武功,便是人的影子都追不到。
晁晨彻底绝望,像一摊烂泥一样提不起斗志,他离开商丘,再度流浪。
对晋国宗室心灰意冷的他离开国境向北飘摇,可心中的原则与底线又时刻约束他,绝不向北虏低头,一时间天地之辽阔,人身如蜉蝣之渺小,无处以寄,无处容身。
他就这样一直走,走到晋阳,遇到了顾在我,留在“俱舍”书馆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俱舍。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私以为有两层含义:一为俱皆舍去,抛掉从前;二为梵语意藏,身心俱疲的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还是没能躲得掉,他找了几年都没找到的公羊月,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
正如裴拒霜所言,拏云台在苏无的运作下,早已今非昔比,初建时晁晨许下的门下食客三千的梦也不再是虚妄。东武君终日闭关,已多年未有现身主持宴席,今日开例,许多豪客闻风而来,都挤在门口,不求讨酒一杯,得瞻尊容也是好的。
不过来得迟,君上已离席。
败兴而归的豪客们被酒鬼堵住,拉上一同吃酒,阚如受不了男人臭烘烘的汗味,早早回了玉英馆,秦喻自有就寝时,也一并归去,只剩苏无冷眼放任这盲目荒唐,自长廊后走来,无声冷笑。
他在晁晨的食案边小坐片刻,伸手拎起茶壶晃了晃,听见响,把余下的都倒出来喝了个干净,这才离席。
酒席间闹哄哄一团,酒品不好的大喊大叫,晁晨被杂音吵醒,口干无水解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下楼。
他是要取水,可耳朵里却钻来一声“公羊月”。
听到这名字,他整个人为之一怔,不知怎地就出了小楼。
公羊月死的消息不知是从谁嘴巴里传出的,有仇有怨的先说了一嘴,不服气的又插了一句,看笑话的拢过来听了一耳朵,人是越聚越多,四馆四客里唯余的裴拒霜被推出来说细节,那糙汉子别的不爱,就爱听说书,段子耳濡目染,瞎话是张口就来。
“听说这次洛阳死战,太守曾向魏国求援,公羊月与魏国高层有所勾连,故意使绊子,这才使得援军未至。”
“那可是几万人呢!”
“魔头罔顾人伦,残虐无道,该死,该死!”
“你说谁该死?”
晁晨揪着那人衣裳,抬手就是一拳,砸出酸水来。
被打的浑身激灵,醒神后一时忘了痛,揉了揉眼睛——这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人真是克己复礼的东武君?
早有眼线打了报告,苏无救场,一手攥住晁晨的胳膊将人架退,又趁着那酒客还置身懵懂,不动声色便接上了晁晨方才的话:“自是贼子该死,君上,你醉了!”
“我没有醉!”
晁晨不情愿被扭走,甩脱他的手臂往回去:“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我要告诉所有人……”
“别忘记你的身份!”苏无将他喝住。
晁晨眼中含泪,孤零零站在夜雾中,惨然一笑:“我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家郎,偶然进入龙坤斗墓,没有显赫家世,我……”
苏无端起酒坛,朝着他泼淋。
“哗啦——”
晁晨被酒水一浇,骤然清醒,难以置信望着苏无。
动静闹大,所有人都张望过来,苏无神思敏捷,本是七窍生烟,但仍能强自镇定,继续往下圆:“在下曾听行客说,北方常有响马劫人,这些人被掳入山寨做工,偶尔匪徒发善心,他们反倒帮起贼子说话,君上,你魔怔了,但我知道,是因你心生慈悲,一心想劝人回头向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动手,才会至此。”
四下响起小声议论——
“君上乃真良善,哪像我们,杀人心里一点妨碍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雪友居士也不容易啊,敢直言谏诤,是条汉子!”
“这拏云台多是他平日在打理,现今能有如此井井有条,要我说,至少独占五分功劳!“
晁晨往前,想越过苏无,苏无却扔下酒坛,一把攫住他的胳膊,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分毫,以公事公办的腔调强硬道:“君上,你醉了。”
他清醒得很!
酒劲上头壮胆气,晁晨只觉得胸臆间一股气血翻涌,挣扭胳膊,只想与他动手。这时,怀揣着的狼牙刀在摩擦间撞落在地,那声脆响,挽救了他的冲动。
公羊月不知死活,玉夫人下落不明,不能暴露武功恢复,不能现出一丝端倪,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不能再自乱阵脚。
苏无刚想开口接个台阶下,晁晨已抢先一步堵上话:“居士确实劳苦功高,往后拏云台上下,全都寄托于你!”说罢,他气势摆足,拂袖而去,落在旁人眼中,是个恼怒的模样。
几日后,隐有风声传出,说是东武君往后山闭关,将事务全交付苏无代理。
四馆四客自然不像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忙去后山寻人相劝,进屋时晁晨和苏无说不上多和乐,但关系绝没有那晚之后传言的差。至于闭关练功,从前为修炼心法“四望山河”,晁晨便多寻山川得悟,倒是足以打消四人疑虑。
眼见晁晨归来后没有夺权夺势,苏无很满意,也相帮衬,说此处易于养伤。
送走了阚如等人,苏无随手点了两个人盯着,心里十分不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少年脾气。”
——少年直白简单,最好对付。
就算他和公羊月有什么,不也只能乖乖憋着,谁又能割舍下权势?不过,不听话的傀儡,也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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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公羊月:这背锅也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