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14章 

  “你怎会来青州?”

  晁晨坐在马车里, 掀开竹帘,将目光放空长天之外,始终不肯瞧身侧的苏无一眼, 几番纠结措辞之下, 就差指着他鼻子问“谁通知你的”, 但他终是没选择那般直白的口吻,独自将那份不舒服担着。

  苏无年岁长, 从前看晁晨举手投足的少年气便多有包容, 如今也只当一如既往,便淡淡道:“属下和裴兄弟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君上, 东湖夜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在得天眷怜, 拏云台势力更盛从前, 分出去的人手回禀说从长安往青州有面似者, 这才领人来瞧看,君上能安康归来, 属下倍感欣慰。”

  一番话滴水不漏。

  只是, 拏云台在南方如火如荼, 什么时候也向北扩张了, 会稽王就这么放心?

  心念如此,晁晨忍不住牵起一抹冷笑。

  但他上挑的嘴角还没弯起, 便又凝固在脸上, 只见苏无微微一笑,道:“贼子伏诛, 可喜可贺,当年在庐江, 定是那公羊月使奸计,君上才会中招遇难,如此也算报了大仇!属下在颍川听闻,近些年魏王拓跋珪势头迅猛,公羊家三代又与代国……哦不,现今该叫魏国,不清不楚,只怕会成强敌,眼下倒是除去大患,该好好和会稽王说道说道。”

  提到司马道子,晁晨目光沉沉。

  从前晁晨为宗室所封,又因为护拥皇家而觉得神圣光荣,从来都以司马家马首是瞻,但此刻说了那么多却没额手称庆,甚至端坐不动,苏无目光骤变,不动声色问:“公羊月那小子近些年越发狡诈,君上是如何找到他的?”

  晁晨心中一跳,面对曾经的同伴和左膀右臂,他竟有些心虚。

  但现在绝不是露怯的时候,他将掖在袖子里的手狠狠一掐,掐出冷汗涔涔的虚弱样,装起可怜来,只说是自己中招武功尽失,后来报仇失手被擒,是当牛做马受尽侮辱,最后卧薪尝胆终找着机会取得信任,这才成功伤他。

  说到武功尽失处,苏无面无波澜,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也并未怀疑晁晨的谎话,毕竟没武功的人想偷袭一代高手,即便能取信任,也不是那般容易一招致命,只要有揪扯缠斗,总需付出代价。

  晁晨将拳头握紧又松开,即便洗筋伐髓,他离全盛时期还差得远。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晁晨慢慢让自己适应与苏无的谈话:“这次能得手,胜在公羊月精神恍惚,长安一别后,他独下江陵,似乎受到沉重的打击。”

  “打击吗?”

  苏无呵笑一声,没往下说。

  谁都没想到,“闻达翁”就跟在公羊月身边,本尊竟还是个小姑娘,这么重要的人死了,能不神伤?

  双鲤死了,真的死了。

  离开晋阳时有多不稀罕,现今晁晨心里就有多心痛如绞,曾经出滇南,过巴蜀,入云中,策马平川,泛舟河湾,拼醉人间,欢欢喜喜的五人,现在只剩下他和公羊月了么……

  可他和公羊月……

  究竟是谁想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究竟是谁?是“破军”里的那位,是叶子刀,还是……晁晨将眼尾余光扫向身旁,一身靛蓝长衫的苏无端起茶盏,吹开茶中飘着的干花瓣,气定神闲饮用。

  除了岁月的斧凿刀刻,他和昔年并无分别。

  晁晨紧攥外袍,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苏无是有很大嫌疑,但并无直接证据,而公羊月坠海前所言“诛杀逆贼”的确出自己手,并于离开玉振山庄前交付玉参差,是为恳请其暗中清查拏云台中是否有潜伏江南的密探贼子,只不过信被有心人断章取义,辗转又落入公羊月手中。

  能成此毒计,要么玉夫人亦心怀有鬼,要么就是她人已出事。

  晁晨端起小几上的茶杯,不动声色问:“其他人呢?”

  “都在颍川。”苏无略一沉吟,复又道:“前一阵属下便已传书,算算日子,出门办事的也都该回来。”

  晁晨没敢单独拎人来问,怕被苏无瞧出端倪,在不知对手所知所获的情况下,任何一句看似不重要的失言,都有可能置无辜者于死地,但他也担心玉参差只是迷惑试探的幌子,实际早已站队,那么,拏云台可能已经被渗透控制。

  那样的话,他必须想法子夺回主动权。

  路途颠簸,遇上坑洼不平,晁晨手指绵软无劲,茶水溅在腿上,苏无当即敲了敲窗户。他的规矩向来多,旁人早见怪不怪,得令后一骑士从后将备好的巾子托呈上,苏无伸手去接,手心里按着一枚纸团,与之交错。

  那人故意落在后方,等车马走远,这才将手里的鸽子放飞。

  鸽子飞翔向北,去往青青草原,穿过独孤部的牧场,最后落在那个姓丁的男人手中。他的消息来得甚是时候,不论是否江木奴授意,苏无都觉得需得表态,至于怎么谢,还得好好想一想。

  ————

  陆路水路相接,车马换船,又行了小几日,几人回到颍川。

  正如苏无预料,大部分人都在拏云台,除了曹始音和玉参差。四馆四客里的另三位摆了接风宴,当然,名头另起,对比门下一概不知的食客,他们作为“半个心腹”,自是瞒不住,是结结实实着急了好些年,如今东武君归来,都忙着追问这些年的境遇。

  晁晨把早就编撰好的套词讲了一遍,招呼众人不必拘礼,随意上座吃喝。

  打动筷子开始,敬酒的是一个接一个,一轮赶一轮,苏无和从前一样,贴心地将他杯壶中的酒水,早早换成了清茶。

  四馆四客中,“跳珠馆”的秦喻因身带残疾,最不喜热闹,也不喜与他人打交道,但今次却给面子吃酒,晁晨感慨,亲自帮他扶四轮车,又趁旁人将苏无围堵时,悄悄避让,旁敲侧击打听没归来那两人。

  这时,树上有人插话:“君上,你怎么忘了,每年这个时候,曹大哥都会往北访友,雷打不动,不到时候是不会回来!”

  “玉英馆”的阚如双腿往树梢上一勾,想扮倒吊鬼吓唬他俩,结果自己忍不住吱声,先露了底,一落落到秦喻腿上盘坐,奈何秦喻双腿无法动,只能瞪着眼拿话轰赶。阚如一个论年岁该唤姊姊的人,愣是仗着自己长不大的小身量,灵巧一跳,将晁晨抱住,像个孩子般撒娇。

  晁晨忙问:“你不是在和老裴猜拳,何时来的?”

  阚如就着树藤一荡,又坐回树梢上,蹬着腿咯咯直笑:“君上,你今次回来有趣了不少,我以前当小尾巴,你都是第一个逮人赶人的。”

  苏无果真没有将他武功尽失的消息告知旁人。

  晁晨顺着她的意思弯了弯嘴角,并没有解释,秦喻不想搭理那小妖精,续上话头往下:“玉夫人奉旨入京,既在台城,不是说走便能走的,只怕归期没个准信。君上可别责难,您失踪的这些年,玉夫人可是日夜忧心,愁生白发,每月都会往庙里诵经拜佛求平安。”

  “自是不会。”

  晁晨唏嘘长叹,见酒席间攒聚的人流动散开,忙喊上身侧二人回头。

  “琼芳馆”的裴拒霜是个大嘴巴,酒窟窿,自个跟自个也能喝半缸,一上头,拍桌讲起拏云台这些年的发展,说到王恭起兵时,司马道子还偷偷派人来询问,可否遣人暗中往建康保护他,是止不住地大笑。

  那可是摄政王!

  官家的人几时看得起他们走江湖的了?即便封了东武君,设了拏云台,在他们眼里不还是朝廷走狗,如今性命却要依仗,倒是扬眉吐气好大面子,满座绿林好汉谁不觉有光,谁又敢说不痛快!

  朝廷看不起他们,他们打心眼里还看不起那窝囊朝廷!

  晁晨捏着白玉杯坐在画屏前,忽然觉得寒意上心,从前大家豁达率直,重义气,重民生,更关心江南流民和北方的战乱,可现在酒桌前高谈阔论的却是权柄,对皇家宗室也是大肆嘲弄,一脸不屑。

  觥筹交错间,只有稳坐当中独饮的苏无显得格格不入,他既不说朝廷坏话,也不鄙薄武林同道,对于旁人的话,始终一笑泯之,是如此与众不同。

  他似乎察觉到晁晨灼灼的目光,忽然直身,摆手安抚众人,高声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九州沦陷,山河破碎,吾辈自当奋起,提剑寰中,救民水火,侠义为先。敌国兵强,诸君切记居安思危,这也是今次君上设宴的目的,至于别的红尘俗物,自可以先放在一边!”

  那些人真听了进去,立即改口,碰杯子说起秦国战事,江淮境况。

  眼见如此,晁晨却不觉得轻松满意,心中反生恶寒,将杯子一推,重重呼吸。

  苏无眼尖,长身而起,拿上金丝薄斗篷上前,跪坐下替晁晨披上,仔细又耐心地将衣服上的每一片褶皱展平。

  “这些年是怎么……”

  苏无抢过话:“君上是想问,怎么瞒过去的?”

  阚如又溜了过来,靠着廊柱,捂着嘴偷笑:“居士自有瞒天过海之妙法!”说着,她伸手指向珠帘,那意思不言而喻,即为垂帘。

  裴拒霜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多年的自责在晁晨生龙活虎归来的那刻烟消云散,心情一好便贪杯,现下脑子晕乎一片,只能操着喉咙,使劲捶了两下食案,絮絮叨叨地帮腔:“那可不!我都急傻了!你们说说,要是东武君给整没了,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嘛!”

  阚如拔了一把草叶,跳起来去堵他的嘴巴,裴拒霜猛然醒悟,向四下觑看几眼,发现喝翻的人不少,且都隔着好些距离,忙自赏两个嘴巴,睨看着仍垂头反复用手展衣角的苏无,拟作气声道:“有他配合,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好个天衣无缝!

  晁晨笑不出来,两颊僵硬,表情敷衍。

  那不是九天,是整整九年!是他苏无手段高超,还是会稽王太过蠢钝?不,都不是,唯一能解释的是,东武君不过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象征,一个傀儡,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能作为庾麟州的传承者,自然锦上添花,如果实在没有……

  晁晨吞咽唾沫。

  阚如支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小声说:“君上,你脸色不太好……”

  晁晨瞥去一眼,自嘲道:“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废人,”而后,他顿了顿,转动手中玉杯,对着苏无轻声复述,“没用的废人。”

  “哗啦——”

  杯子被随手掷下,晁晨拂开人,飘摇离席。

  阚如只觉不可思议,指着那道萧瑟的背影磕磕巴巴地嘟囔:“君上,君上的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古怪,什么……什么废人?”

  “此番归来时,君上杀了公羊月,现在正虚弱,无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歇息。”苏无托着下巴,语带倦懒,双目浸满忧愁,“他这些年,该是吃了很多苦。”

  阚如将身边的树叶子狠狠一撅,叹了口气:“君上好可怜。”

  苏无扫了一眼那件掉落在坐席旁,还被踩了两脚缩皱成一团的薄斗篷,淡淡道:“以后就不会了……”

  “也是,有哥几个在……”

  裴拒霜打了个酒嗝,后知后觉插了句嘴。

  苏无没耐心听他说完,已小跑着追了出去,在花架门前叫住晁晨:“君上,不要意气用事,你失去武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对你很不利,也会很危险。”他一边说一边蹙眉上手,摘下晁晨头戴的帻帽,“这种庶民戴的巾帽往后自可不必,你是王室敕封的东武君,自有进贤冠文儒服备着。”

  晁晨警惕地挡开他的手,站在一步外相望,两人像隔着跨不过的鸿沟天堑:“危险?”他忽然看不懂这个男人,想努力分辨他脸上笑容的真假,可最后并无收获,只能抻手抓过那顶帻帽,失望地摇头:“多谢居士关心。”

  苏无意味深长道:“君上,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晁晨猛然抬眸。

  苏无话音一转,笑道:“你不是废人,你是颍川晁氏后人,是武林至尊庾麟州预言中的纯心赤子,是他武功集大成者,是先帝亲封的东武君,是拏云台的主人,是风骑的掌控者,你,怎么会是废人呢?”他援手一拜,“君上,切勿妄自菲薄。”

  猛虎威于外,毒蛇毒于心。

  这样的苏无让晁晨感到害怕,当从前的依靠和信赖变为桎梏时,恐惧的阴影也随之将人笼罩,他说的这些头衔,除了武功得来无相干外,别的几乎都是眼前这个胸有谋略,长袖善舞的男人运作而来。

  经历使然,心智改换,从前为己艳羡有加的镇定从容,如今再看,已是心机城府;从前令人交口称赞的规行矩步,眼下再观,满目却只剩四字,步步为营。

  晁晨鼓起勇气,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不是。”

  苏无的手不由一颤,望着大步离去的背影,露出疑惑的表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清高好面的少年,已经能接受不怎么完美的自己。

  晁晨直上小楼二层,伸手推窗,扶着墙瘫坐下来。

  一旁的小几上放着半壶米酒同两只酒杯,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仆从留下,不,也许并不粗心,他离开了九年,屋子里却没有霉气和烟尘,反倒多出几分人情味,譬如窗外挂着的鸟笼,亦或者宝瓶里的香花,那花太过艳丽,并非他所爱。

  既有垂帘,自然会有鸠占鹊巢的傀儡。

  灰心失意时无数次向往拏云台,可真的回到这儿,却没有一丝开怀,这里本是他的家,可却如此陌生,他的家究竟在哪儿呢?

  晁晨转头,侧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想挤出一抹笑容,但他失败了。

  他随手抓起灯架,对着镜面砸去——他好恨!

  灯火黯灭,连廊外挂着的纸灯笼也被急来的夜风吹熄,整个来仪楼瞬间漆黑一片。晁晨坐在一片狼藉中,将贴心收藏的那柄狼牙刀捧在手掌上,悲从中来。也许,只有月之所照,才是心乡。

  只是,当晁晨抬头望月时,天上只有乌云惭惭。

  他抢过玉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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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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