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9章 

  苗定武这些年竟然藏在颍川拏云台!

  晁晨双手颤抖, 公羊月敏锐捕捉异样,目光注视过来,他忙将捏着纸片的手往后藏——不能让他知道苗定武这些年藏在拏云台, 以夏侯真死对他产生的冲击以及他不肯妥协的犟脾气, 一定会迁怒颍川的人, 拏云台现有内鬼,绝不可为杀苗定武而打草惊蛇。

  见他吞吐, 公羊月目光越发考究:“什么?”

  晁晨没有底气, 小声呢喃:“没什么……”说完,自发下到溪涧去灌水囊, 顺便将掖在袖里的纸又重新抹开。

  在苗定武的下方, 还有一串字——

  “鸥鹭飞不落,东海见机心。”

  晁晨沉吟片刻, 心知这句诗乃玉参差答他玉振山庄托请一事, 只是言辞乍看毫不相关, 他暂时还无法参透其中所指。

  “东海,东海?”

  纸条被他搓捻在手中, 晁晨反复琢磨。

  ——东海是他的家, 他曾经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此地的机遇, 而他和江南的故人们也是在东海边初遇, 难道玉夫人言下之意,是说那时便可见居心不良?但居心不良总该有原因, 他那会子一贫如洗, 两袖清风,又有什么可为人图谋的?

  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背靠着坐在石头上, 心底都搁着事,又不想让对方担心, 当两日后晁晨勇敢提出玉夫人托付自己去东海办些私事,沿途已有安排,届时会有接应,请君大可放心之时,公羊月顺势答应,表示自己先去江陵找双鲤。

  公羊月单人快马下荆州。

  人刚踏入云梦泽地界,便给帝师阁的弟子请到了三山四湖,水路行舟过时,他还在想,瞧这帮子假清高如此客气,莫不是双鲤美梦成真,真包下了芦苇海,独霸云门祭祀,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几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脸上也起了几分自豪,不由正了正衣冠。

  心性差的弟子频频转头来看,看得公羊月转念又觉得,以那丫头的疯性,捅娄子的可能性要大上不少,保不准是让自己去善后擦屁股的。

  船停靠在渡头,往山中拾阶而上,沿路相逢子弟,尽着飘飘欲仙的苎麻白衣。公羊月起初没在意,毕竟服白常见,帝师阁阁主师昂不就白衣博冠,玉镶金带,可过眼次数多,又为那庄重肃穆的氛围侵染,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白花。

  不论男女,每个人都戴着白花,男佩袖,女簪鬓。

  领路的没有直上有琼京,而是给人请到了小楼连苑,在待客的太簇堂相候。

  吃茶的时候,公羊月隐隐听见哀乐,心中更是发疑。帝师阁自言以乐入道,门人既是江湖武夫,也是天下最懂音律的乐师,那曲乐忽轻忽响,如泣如诉,引人伤怀,不能自拔。公羊月眉心精气一冲,忽然清明过来——

  他转头问:“谁死了?”

  奉茶的人低头看着靴子面,放下杯盏,行了个礼,就是不说话。

  公羊月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眼中又惊又怒又慌:“我问你,究竟谁死了?谁死了!”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像被小刀一点一点剜割,那种钝痛是他过去中剧毒痛百骸,亦或者重伤穿几个窟窿都不曾有的。

  那种痛,忍不下,也扛不住。

  约莫得了指令,不敢乱讲话,那弟子还同个哑巴一样杵在原地,公羊月“嘿”了一声,大力将人扔开,往小楼连苑深处横冲直撞。

  这里头不是帝师阁寝居卧榻日常公办的地方么,那就找一个能说话,会说话的人!

  他抓了一个人:“你们阁主在哪里?”

  摇头。

  扔开,又抓了一个:“师昂在哪里?”

  晁晨说,那个叫初桐的“芥子”在冰库外提到过,双鲤和师昂在一起,请自己到这儿来,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这两人身上。帝师阁阁主若身死,天下不会是现今的沉默无声,那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奔走传话,有人无声叹息,有人列阵,有人阻拦。

  竹林尽处,有人微微摆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阁主在南吕堂。”说话的是个霁月光风的“聋子”,之所以言之耳背,乃是他人说话时他总会下意识紧盯嘴唇读语,而不是依靠耳朵。公羊月冲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功不弱,极可能更胜一筹。

  既然没有动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吕堂在小楼连苑的最深处,庭中植满栀子与白玉兰,栀子未开,公羊月冲进去时,只见白玉兰树下白衣胜雪。

  满目尽是缟素——

  白幔,白纱帐,白花,还有白衣人。

  听说这里是阁主寝卧之地,师昂再喜白,也不必把自己的地方搞得跟丧居一般,可他现在不但亲自服丧,甚至在里外挂白,令上下奏挽歌……

  是他心中有愧啊!

  “她在哪里?”

  公羊月红了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那丫头从屋顶上跳下来,摔个屁股墩儿,然后窘迫地招呼,笑问他惊不惊喜,或是好不好玩。

  但招呼他的只有师昂冷冷清清的声音:“跟我来——”

  两人离开南吕堂,穿过回廊小池石桥,向乐声飞来的地方行进,对公羊月来说,每一步都很沉重,连带呼吸都似拴着万钧。他尽力握拳,却克制不住,一拳砸在柱子上,手下登时现出个窝坑。

  师昂停下脚步,轻声说::“对不起。”

  公羊月一字一句问:“她是怎么死的?”

  “为了保我。”师昂抬起头,目光定定,毫无躲闪,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坦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和回避。

  公羊月心里好受两分,双鲤救的人,越清正忠直越好,总比是个百般推诿的伪君子要强上许多,否则,心里会再累上几分不值。

  他问:“凶手是谁?”

  师昂面无表情吐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苗定武?

  一瞬间,公羊月脸色异常夸张,由震惊到愤怒,最后狰狞扭曲,惨笑三声:“苗定武,你说他叫苗定武?”他一边笑,一边拔剑,扭头便向外走,恨不得生出双翅,能日行千里,飞到洛阳。

  师昂侧身,喊住他:“凶手已伏诛!”

  公羊月脚步顿止,但凶狠挥剑,砍断一旁的花树。树木断倒,砸下飞瓦时,公羊月转身,用剑指着他,无比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为什么本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

  师昂看他心魔成,拂袖伸手,剑指点在神庭穴上,口诵经诀,以帝师阁独有的涤荡浮尘心法助他复归清明,挣脱魔魇。

  “公羊月,卒子而已,谁说你不可报仇!”

  “此人我已查过,剑谷九年前曾对其下过杀令,南武林中至今还挂着他的悬赏,你仔细想想,他能躲过一劫,自当是有人力保,你想报仇就冷静下来,揪出幕后祸首,才能教亡魂安息。”

  公羊月大口喘息:“……幕后黑手?”

  “江南只有一个地方,和武林不同心,”师昂脸色凝重,在他肩上按了按,“拏云台,人该是藏在那里。”

  老派江湖势力多为“一阁一教”马首是瞻,对“南北二谷”也很卖面子,许多小势力即便不具备抓捕的人手,但凡恶徒现身,也会积极通风报信,所以,能有此实力瞒过这几大宗门的眼睛,且在自己手下移花接木的,也只有那个由皇室亲自扶持的势力。

  师昂见他听进去,不再多话,又抱琴继续往里走。

  棺椁呈在楼阁中央,由草木制成船型,四周铺满鲜花,双鲤就躺在花叶间,安静地像睡着一般。尽管已着人梳洗且换过干净衣裳,但脸上青紫,手脚上的伤口却遮掩不住,公羊月双目发热,扶着边沿探进去摸了摸她的脸。

  若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双鲤去看那劳什子云门祭祀!他必然想办法将“芥子尘网”悉数拔出!他宁愿两人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浪迹江湖,也不要她靠命攒出无用的富贵。

  说到底,他最后悔的,还是当初心软,将那丫头带出了雀儿山。

  “她今年一十八,我当初还答应她,若过了十八,还无缘上帝师阁,即便拼了性命,也要帮她把你抢过来,”公羊月声音一哽,“我从没想过食言,可她却等不住了。”

  “你不是帝师阁阁主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吗!你不是面对‘六星将’都能力挽狂澜,在淝水战场上力挫敌军吗!为什么……为什么却护不住她!”公羊月将剑锋削向师昂颈边,后者岿然不动,垂眸望着那柄银色若雪的剑,那柄故人之剑。

  是啊!

  他是武林正道之首,是当今天下第一,是曾经斡旋天都的巫咸大祭司,是力挽狂澜的帝师阁阁主……原来即便顶了那么多头衔,做了那么多为人称道的壮举,也依然有力所不逮之时。

  长风吹开窗扇,拂动白幡,带过衣袂轻摆,最后掀起船棺上的鲜花瓣,公羊月回首一眼,慢慢将剑放下。

  在这里动手,双鲤必不愿见,定会魂灵不安。

  “我要带她走。”

  可怎么能不恨呢?

  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像埋藏他们命运的诅咒——

  和夏侯真赌气,公羊月错失救人的良机;崔叹凤为了荒唐的私念而盗取圣物,间接害死晏垂虹;而如今,师昂利用“芥子尘网”留下的一点尘缘,致使双鲤奋不顾身回头。

  公羊月无力垂下手臂,手指卷曲,又松散地张开,话音里再没有刚才的怒意与意气。

  师昂叫住他:“等等。”

  公羊月怕他阻止,装作充耳不闻,快步继续往前走。只见白影一闪,自窗户掠出,在玉兰花树下截住人,将那把钥匙抛给他:“她死前,有话对你说。”

  “什么?”

  话一出口,公羊月便后悔了,他不敢听也不愿听,趁师昂沉吟,忽然拔足向外跑,就在穿过南吕堂大门的瞬间,那话,钻进了他的耳朵——

  “哥哥!”

  “她最后的话,是哥哥。”

  这个傻丫头,弥留之际,师昂在侧,难道不该大表心迹,说些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且释怀的话么?即便说不出口,骂一句“好恨”,心疼一句“积攒的钱”,呸一声“白白便宜了老月这个臭狗屎”也好,从来都嘴巴不饶人,怎么就突然嘴软心柔了呢?

  公羊月抹了一把眼睛,耳边似乎又想起那道清脆的嗓音——

  “别老月老月的乱叫,叫哥哥!”

  “我才不叫你哥哥。”

  “叫哥哥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的亲人都不要我,万一哪一天,你也不要我了呢?我宁愿永远都没得到过。“

  ……

  “等我嫁人了,就勉为其难给你掏点老婆本,你自己好好攒着,要是不会攒,就给晁哥哥帮你存着,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不过,你得好好感谢人家,逍遥的时候带着一块儿吧!”

  公羊月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又调头走了回来。

  恨归恨,但自己更舍不得她伤心。

  露过师昂身侧时,他开口请求:“把她葬在云梦剑川吧,这是她的心愿。”而后,不等人应话,自个又入了堂中,在棺椁边小坐片刻,陪双鲤最后一回。

  烛火将熄,他这才不情愿起身,先是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替她理正衣襟,展平卷起的袖子,最后目光落在卷曲的左手上。公羊月察觉异样,绕到棺椁另一侧,尝试将那僵硬的手指抚平。

  拳头里落出一张单薄的纸条,血迹浸没边角,显然是打斗时从对方身上揪扯出的,因为重要,所以始终没敢显露。

  公羊月展开,纸条上只有四字——

  “诛杀逆贼!”

  “这字迹……”

  这分明是晁晨的字!

  公羊月震撼,不敢相信,忙将纸条翻来覆去搓捻,又对着日光照了照。

  纸是江南独有的青檀皮晾制,墨渍中闪金箔,笔锋回转处,甚至泛起淡淡的血红,那日在玉振山庄,玉夫人临窗研磨,便往墨水中掺入金粉,又不甚给拉了一条口子,落了红血在砚台里。

  再回想起崔叹凤死前的话,公羊月望着门外的日光,只觉得惨白而苍凉。

  师昂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你心绪不对。”

  公羊月却急忙掩饰:“对于报仇,阁主有何打算?”

  师昂多看了他一眼,见其不愿吐露,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推门向外,缓步朝外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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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结局卷~本周完结~

 

 

结局篇·婆娑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