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10章 

  张记酒家是离东湖最近的一间酒栈, 门前有棵歪脖子柳。

  听老一辈说,张家人盘下店时觉得风水不好,本是要铲去, 换一株富贵兰或是新栽一棵金钱橘, 生意上讨个好口彩, 没想到动土那日,狂风大作, 不知打哪里来了个方士, 说这柳上百年聚灵气,店中往来, 皆是英雄。

  做生意最忌惮平平无奇, 既然开了家江湖客栈,那自然是上门的人本事越大, 越好往来吹嘘。

  张家人便给那老柳留了下来。

  店中小二舒东是个地道的庐江人, 在此做工已有三年, 客少时就蹲在树下洗碗碟,今早一跑堂的不知吃贪嘴偷吃了哪位客官剩下的隔夜点心, 茅厕跑了一茬又一茬, 以至于实在腾不出手招待。

  “你帮我顶顶。”

  擦桌布扔了过来, 东子被推了出去。

  辰时已过, 哺时尚早,这个点来的多半是在此歇脚的外来客, 东子十分上道, 拎了茶壶,拟好措辞, 清了清嗓子后掀开隔断雅座的竹帘:“几位爷是过路呢,还是游山玩水呢?这外头云绞云, 是雨淋淋,怕是要倾盆而落,几位若不急行,不如尝尝庐江特有的银鱼。”

  有人拍桌:“行,来两条!再来些开胃小菜和上等美酒!”

  东子小声解释:“银鱼一指宽,不是按条算……”

  “那就来两盘!”

  屋子里共三人,拍板定论的是右首落座的男人,精壮足高八尺,一身宽衣松散,两耳垂环珰,两侧手臂都戴着金钏臂环,粗眉横斜,对视时三伏天里教人有股扑面的寒意。

  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话本里常说,力能扛鼎的威猛之士,但凡这类人,脾气那就如同正月的爆竹,是惹不得。

  于是,东子匆匆应下,拎着茶壶给几人斟满,不再多言。

  掺到正中那位时,人温言细语叫住了他:“小二哥,雨前气闷,能不能替我们点一炉沉水香,就置在窗下的云竹旁?”

  嚯,好讲究!

  过往来去的都是粗人,即便是文人雅士,也都是白身飘泊客,想提要求也没那本钱,东子开始相信,也许老柳真能聚个群英荟萃。

  他满口答道:“好说,好说!”

  这一抬头,对上的是一泓月下泉似的眼睛,不然世俗之忧,澄澈干净得没有半点浮华之气,东子又惊艳又羡慕,以至于失神忘了手头提壶。

  眼看茶水将溢,那青带束发的青衣公子将他手肘一托,袍袖一转,那壶口淌出的水竟原封不动回落,而桌上杯盏中的碧茶与沿口齐平,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东子依稀记得走江湖的说过,那种神奇的本事,叫内力。

  为那手法惊羡,东子傻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还余一只杯子没添。

  左首那靛衣人笑着将茶壶径自摘取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上,东子后知后觉,这才忙扑上去,左一声“抱歉”,又一句“我来”。靛衣人把空壶扔还给他抱在怀,随后取出一只钱袋推过去:“我的要求比他们都多,所以先上诚意。”

  东子瞪大眼珠,瞧那袋子的分量,除非装石头充数,否则钱银不少。

  瞧见这一幕,那臂环大汉挥手要赶:“苏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小子,别听他的,快走快走!小心麻烦追你屁股!”

  “老裴,你这话可不厚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讲究你情我愿。”靛衣人一边将钱袋往东子手里搁,一边道。

  东子涨红脸,点头如捣蒜:“客官请吩咐。”

  座中青衣公子忍俊不禁,臂环大汉连连摇头叹息,只听那靛衣人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所有的筷子和碗碟,必须用沸水蒸煮一盏茶的功夫,不许多不许少,筷子不要摆在碗上,碗上的花纹不要对着人。打一盆热水,将桌子擦三遍,不许多不许少。酒要用红泥小炉慢煨半炷香,不许多不许少……”

  他抿了一口茶,将杯盏一放,说出最后一个要求:“午时三刻前我必须要吃到菜,你现在还有整两刻。”

  东子突然明白,为何东家老是愁,说现在的生意越发不好做,他咽了咽口水,落荒而逃,只留下摇摆的竹帘,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呢语。

  ————

  “客官,您的鱼。”

  午时三刻在即,东子顾不得稳重体面,抄着食盒盘碟慌慌张张冲过来,这时,打酒栈外走来一带九环刀的男子,将好也打那儿转角,东子瞅见人时已刹不住脚,可心里又急着躲避,整个人朝竹帘滑去。

  帘子后的雅座上,靛衣人听见呼声,正说道:“……听说东湖的银鱼鲜嫩,讲究四吃,干炸、熬汤,清蒸、炖豆腐,光闻着味儿,便已是垂涎三尺……”说完,他伸手撩帘子,好心给他腾只手。

  然而帘子刚起,东子整个人已飞速扑了进来。

  臂环大汉是个急性子,想着反其道而行,伸腿踢了食案一脚,打在东子腿肚子上,将人给别了出去。

  东子手忙脚乱连盘子也握持不住,眼看撞上无辜食客便要来个倒扣落汤鸡。在柜台算账的张记掌柜眼尖,闻风瞧来,掌嘴臭骂:“泼赖,你今儿要是敢惊了客,这月的月钱可别想要!”

  东子急得快哭,目光扫向周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幸灾乐祸,无一帮手,就在他绝望得狠下心,将那滚烫的汤汁往自个身上泼时,只见青衣带叶,座中的影子如风而行与他擦肩,将他的腰背扶住,同时手中鲸饮刀一转,向前探,将泼洒的热汤接住。

  “别慌张。”

  短短三字,是东子这辈子听过最感人的话。

  东子一边埋头致谢,一边匆促往后躲,不甚带落那青衣人挂坠在外袍上的佩饰,几颗碧绿的珠子遍地滚,他赶紧蹲伏在地上,用手摸着捡。

  “实在对不住……”东子双手奉上,掌中满是灰尘,脸红似滴血,“很贵重吧。”

  青衣人若无其事从他手中接过,浅浅一笑:“无妨,挂坠在身上本就不便,”而后,他又兀自叨念,“也许待我及冠之后,能做一顶梁冠或是一只帻帽,将其串缀在上头。”

  “小兄弟,对不住哈。”

  臂环大汉追了过来,大咧咧在东子的腰杆上拍了一把,发现人还能一蹦三尺,挠头大笑起来。

  这时,掌柜的过来,又给他掐了一把:“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去!”而后自己向后厨招呼,又补了一份银鱼羹送来。

  靛衣人掀起帘子,不吭声。

  臂环大汉跟在青衣公子身后,迟留一步,向方才东子要撞上那位客官离开的方向张望,粗眉压得极低:“那个人……”

  靛衣人动了动鼻子:“很重的血腥味。”

  青衣公子动作一顿,随即回头,可惜人早不知踪迹,只略有迟疑地开口:“是……公羊月么?”

  臂环大汉心宽,把人推搡回座位:“哎呀,肯定不是,他使刀,我刚才晃着一眼,没看错!”

  青衣公子心中不宁,思忖片刻后,点了身侧两人:“这个人你们在这儿留意一下,晚间的事我独自去处理即可。”

  “可是君……”

  臂环大汉刚准备拒绝,被靛衣人盯了一眼,后者抢声点头应下:“是,公子。”

  青衣公子只取了案上的茶碗,那醇香酒水丝毫未碰,向两人一祝,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心,我自可应付,他虽风头盛,但也不过初出茅庐。”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中显出几分无奈,小啜了口茶才续上:“四十八庄的都哭到我跟前,自然要给个交代,此等恶贼,必除之而后快,就是不知道是他双剑厉害,还是我的鲸饮刀更胜一筹。”

  臂环大汉颔首:“话是如此,但还是谨慎些好。”

  靛衣人随即取出地图,平展在青衣公子身前,三人靠拢就坐,就着图上指指点点,声量渐被压下:“……按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若不停留,则会在子时左右过东湖。”

  东子候在外间,透过竹帘起伏间的缝隙朝里偷看,座中那人垂眸沉思,时而顿首笑应,光线自窗外照来,照出那侧颜轮廓无比柔和,在配上那翠羽般的眉,璀璨的眸子,和那如雪的肌肤,教东子看丢了魂。

  青衣公子似有所感,举眸瞥去,下巴微抬,只笑了笑回应,并没有苛责呵斥。

  东子只觉得神思晕眩,心情大悦,赶紧去后厨帮工端菜。

  “菜,菜来了。”

  像是为显示自己,东子两手将盘碟全托了来,在桌案上整齐划一的摆放,辗转之中,兴奋又勤快地像只不知疲累蹦跳的兔子。

  青衣公子见他常年操劳,手心手背皆有皲裂,便热心给了指点:“快入秋了,秋冬干燥,或可试试用鸡鸭油涂抹,我以前在海边……常见打渔人家以此护手。”

  东子没想到还能得人关心,忽然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谢,那青衣公子像是也给惊着了,老半天干晾在原地,最后约莫是以为他穷怕了,叹息着从怀里取了些钱,往他手里塞,又将人亲自搀扶起。

  三人都在酒栈里写了房间住下,东子满怀喜悦,时不时敲门送个热水茶点。

  往来跑了几趟,耳朵再不好使,也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去——

  这一行既非玩乐,亦非省亲,听那口吻,好像是调查公干?莫不是府衙里的人,又或者侠肝义胆的豪客?会不会是来抓捕江洋大盗?此地近江淮三不管之地,倒是生了不少歹人,最是心狠手辣。

  晚间掌勺师父煮了酒酿丸子,他见有余,便偷偷留了一盅,趁别的伙计都歇下时,悄悄给那青衣公子端去,不过,他脚慢了一程,刚走出庖屋,便见人披了件单衣,拿着那柄鲸饮刀出了门。

  东子觉得可惜,扭头往回走,才走了两步,又见着白日那令他发怵的刀客也跟了出去,不知怎地,他心里闷堵发慌,恐惧有大事将要发生。

  要不要去看看?

  好在,他头脑还算清醒,犹豫再三先去左右两屋子拍门,想给他同伴知会一声,可无论他怎么叫,屋里都没人应。他放下食盘,悄悄给窗户支开一条缝,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显然油灯打天黑起便没点过。

  东子握着托盘站在阶下,痴痴望着天际,天上有黑影一晃而过,他惊得缩到柱子后,等没动静时才从草木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鼻尖忽然发痒,他伸手一抹,抹下一夺五瓣梅花。

  怪哉!

  现今才八月,怎就有冬梅了?这是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啊。

  东子将手头的物什一股脑全扔在地上,也跟着从那偏门溜出去,门槛后的青石板上落有一护身符,仔细想来,该是那公子边行边拢衣时,打袖口落下的。

  自孝武帝广修伽蓝佛寺,请高僧东传佛教后,江左信徒日增,这庙宇里开过光的符箓最是灵验,落在此处可见此行不详,东子也深信那神佛之说,赶紧捡来,追上去想还与他,最好能将人挽留下。

  以往那些远行的人,出门前碎了碗,落了筷子,多半都会将日子往后顺延一日。

  当地人最大的方便全然体现在抄近路上,东子赶上去,人还未走远。

  青衣公子初见他,脸色肃然,显是没料到而心生警惕,待人挑明来意后,这才松了口气,温言细语地感谢。

  东子几度想开口,但凭着跑堂练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心知他手头的必是急事,作为外人,又不知该如何劝才妥帖,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他手足无措,最后干脆偷偷跟了上去。

  还没跟出两条街,人就给丢了,东子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只心里窝气:人家那功夫登峰造极,你要能跟上就见鬼了,是瞎操的什么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想到这儿,他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岔了路,非但没抄近,反倒不小心绕远,他嘟囔一声,一脚尖踢在石墙上。

  月光打在墙头,忽然晃过一道影子。

  东子一抬头,飞甍上落了个白衣人,头戴幕离,身上挎着一柄薄刃长刀,双手后负,向着东湖的方向而立。

  东子咽了咽口水,吓得就地伏倒装死,一动也不敢动。

  “该我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