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

  晁晨凝视着雨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的飞珠, 心绪不安:“救么?”

  “不救, ”公羊月果断拒绝,“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他心里自有一柄秤, 若二人推测为真, “芥子尘网”早为帝师阁控制,那么师昂铁了心要救人, 根本不必轮到他俩,当然, 他还有一点私心——

  他要彻底斩断双鲤和秦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收拾妥当细软,二人盘算日子离去,离开长安的那日,风云乱起,天色再变,看着滚滚逝水,晁晨回望那巍峨宫城,忽然明白长安公府那位“不动尊”钱胤洲,为何要收一整春秋冬的鱼。

  先秦以前的齐国有位相国叫管仲,他曾以买鹿之法,助齐伐楚国,钱胤洲不过仿效,只是这当中并未全搬,而是借其精髓。

  时人都去钓鱼捉鱼,还往山里寻,关中好容易休养起的农桑,再度荒废,若他所料不差,此人必已暗中囤积粮食,至于这些粮食是要坐地起价,还是另予他方,便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为秦国好。

  事实正如晁晨所料,粮食早积,且已转移。

  不过,这苦心孤诣的谋划,却打屠三隐入京开始,骤然发生偏移,时不待人,钱胤洲只差一点便能功成身退,偏偏崔叹凤死了,追捕“芥子”的人无差别严令搜查,将他也给牵连带累进去。

  事情败露,依靠商人的直觉,钱胤洲让张甲带人将最后一批货物想法子押运走,若走不得,便销毁彻底,即便姚兴怀疑,没有证据,他也只敢走暗路子,不敢明暗夹击。至于他本人,就得辛苦点,亲自调虎离山。

  谁让他是族长,无数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站得太高,想跑可就真跑不了了。

  身边的护卫次第倒下,钱胤洲仗着当年跋山涉水练出的体力,弃马车而逃,他一边跑,还一边苦中作乐骂骂咧咧:“就这样,不动尊的位子还年年被人惦记,年年有人想抢,抢屁,抢着去死么!”

  没留心,脚跟在凸石块上绊了一下。

  等跑出够远,喘不上气,这才悻悻闭嘴,转念又开始腹诽:“公羊月啊公羊月,你怎么就食言喽,本尊可不想做生不如死的阶下囚。”

  这时,马蹄急响,眼看追捕的官兵要撵上,只见一辆铁马车打斜地里冲出,周身兵器暗箭齐发,将人杀落马下——

  “走!”

  铁门轰然推开,伸出一只胖手,钱胤洲回头看了一眼,踩着车板跃起,滚入马车内。

  除了全副武装的车夫,车厢正中还坐着个人,肥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一张脸笑眯眼,很有福相,正是那百戏班子的班主。

  钱胤洲盯着他手头的文玩核桃,松了口气:“接下来如何?”

  “还要再救一个人。”

  说完,胖班主在车厢内壁拍了一把,驾车人扬鞭,加速的冲劲将钱胤洲这个瘦干猴掀翻,一屁股撞到身后人曲起的膝盖上,很是尴尬。

  钱胤洲低头叹息:“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说什么呢,毕竟都姓钱,你管我爹叫一声六叔,我管你老子叫二伯,虽然老家伙们都死了,但小辈子没说非要记仇。”钱小六爷冲他后脑上呼了一巴掌,哈哈大笑,“何况,你那些粮食不经我手,能运到晋国的北府兵手头才见鬼!”

  “经你手能送到才见鬼!”都几十岁的人,还跟大小伙一样跟人勾肩搭背,还挨了一掌,钱胤洲面子没处搁,忿忿顶了回去,“自从六叔分家出去,你们南派钱氏可是诨号‘横生财’,此时不耍横截拦路,如何能生财。”

  钱小六爷大拇指一竖:“不稀罕,咱有的是钱!”

  “怎么个有钱法?”

  “这样的马车,我造了二十辆,东西南北四处跑,还安排了一辆装上火雷子往宫城去,让那些秦狗看看,什么是钱的力量!”

  钱小六爷唇角一扬,马夫再甩鞭,高声吆喝:“两位钱爷,可坐稳喽!”

  铁马车一路往南,趟过灞水,直去汉中方向,似是也想学前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显然并不是最好走的路,也不是最万无一失的路。

  钱胤洲追问:“救谁?”

  钱小六爷还有闲心啜了口茶,呵呵打趣:“你的老仇人,噢不不不,我们的老仇人,看我这记性。”

  钱胤洲黑脸:“芥子?”

  “不错。”钱小六爷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年要不是咱将了他们一军,你怎会差点把命赔进去,毕竟你可是主张要救那小娃娃一命。”

  “你还知道?”钱胤洲哼了一声,透过铁窗格往外看,树丛后退,飞鸟北返,他不由地有些烦躁,“那现下过去,岂不是……”

  钱小六爷打断他的话:“自找死路,还是自投罗网?”

  身边的人生闷气没接话,钱小六爷展开五指,拍他脸上,强行将视线揪扯回来,随后搓了搓汗掌,左掏右挠,最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个带箜篌标志的物什,之所以是物什而非具体的物件,乃是那玩意已被他庞大的体型坐压得不成样。

  “你看这个。”

  钱胤洲离得远远,不情愿凑过去一眼,生怕他今天吃的蚕豆,偷偷放臭屁。好在最重要的钤记还在,只扫得一眼,抄着手很是嫌弃的钱胤洲立刻端正身子,神情肃穆:“这不是,帝师阁?”

  “年前,师阁主特意来嘉兴见过我一面,他似乎和‘芥子尘网’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盼我能捞一把是一把,所以我的人一截到你转运的粮草,我便立刻动身长安……”钱小六爷故意从兜里抓了把豆子吃,咀嚼时脸上赘肉颠了又颠。

  钱胤洲瞥去一眼,憋着嘴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门窗前靠。

  瞧他那怂样,哪里有“不动尊”高高在上的威风,钱小六爷越发得意,干脆把豆子整把往嘴里倒。

  这吃得多且急,就容易呛着气管,猛咳嗽两声,倒是把脑子给咳灵光喽,他兀自拍着光溜溜的脑袋,“哎呦”一声,痛心疾首:“这小子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算准了我会去长安!”

  汉中城西有座佛寺,姚家人责令修筑,为许多东传佛教的苦行僧落脚之处,芥子藏匿此间,正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些沙弥和尚,才会不站立场,一视同仁行慈悲方便。

  至少,在去的路上,钱胤洲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他们走到青山脚下时,举目望去,却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事实远比想象残酷,乱世流离,世上绝无真正安全的地方。

  钱胤洲毕竟在秦国土地上长大,熟悉地势的他,立刻指挥驾车绕道,往后山去。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了解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定会守住最后的路——

  “爷,快看!”

  铁门外,车夫知会了一声,钱胤洲和钱小六爷各自占据半边窗,把脸贴上拦护的铁网,努力上抬视线。

  断崖之上,山寺隐约显露于常青松柏之后,支在外的院墙下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那日当着钱胤洲的面跑脱的初桐,至于那姑娘——

  钱小六爷“哦哟”惊叹。

  可不正是来他班子里跳燕濯的沈爰吗,当初他就觉得那拿钓竿的老头不简单,果不其然在长安有大靠山。

  看样子要捞的就是这个人。

  钱小六爷从衣领子里翻出只竹哨,横吹一声,随后将箜篌标记挑在树枝上,小心翼翼探出窗外:“下来!”看他那畏葸的样子,生怕手多送出去半截,就会给误伤,真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初桐垂眸看来,盯着跑马行进的路线,飞快地计算。

  两个人的负荷显然太重,左右又没有垫脚借力的点,除非能如仙人一般腾云蹈月,否则再好的轻功也脱不开身体的舒服。那样的话,即便不被摔死,只要敌人追来房间,在半空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还没落地便会被扎成筛子。

  他没有更多的犹豫与考虑,当机立断朝侧面一指:“沈姑娘,你看!”沈爰果真偏头,随后被他一掌推了下去。

  只要一个死守据点,另一个就能安全。

  小六爷看着懵然坠落的女人,拍着车壁唤车夫:“张乙!”

  刹那后,坐席前已无人,只瞧一抹黑影踩在马背上向前飞掠,伸手将人接来,随后车内人扣动机关,腾出中心的位置。车顶翻开,张乙抱着沈爰落下,伸手将人一推,自己卸力滚回驷马的位置,捡起鞭子扬手,丝毫没有停顿。

  初桐了无遗憾,起手落了个定式,望着冲上来的人,将刀柄紧握,呢喃道:“师阁主,在下不负承诺,保下沈姑娘安全,万望君亦能守信,像当年一样,保证公主在南方的安全,不要让她落到姚家人手中——

  因为姚苌没有得到的玉玺,真的在她身上,在他师父死后,他偷偷放到了她在雀儿山修筑的小金库里。

  随车马远去地平线外,自此,钱氏撤离长安,盛极一时的长安公府彻底分崩离析。

  ————

  昭明扑棱翅膀,落在晁晨的手臂上,亲昵的用鸟喙碰了碰他的手指,晁晨摘下绑缚的信件,随后甩出一把豆子,那白羽鸟儿伸手矫健,悉数叼来吞食,绕着他欢喜啼鸣。

  见此场景,公羊月谑笑一声,心里有些不平。

  晁晨展颜:“羡慕么?这就是你当甩手掌柜的结果。”

  公羊月两手一抄,蹲坐在大石头上,恨恨说:“羡慕?我为何要羡慕,我才不跟一只鸟一般见识!”说着,他扫了枚石子打水漂,惊得正盘旋低落饮水的昭明冲他怪叫两声,他心里更窝气,小声骂了句,“白眼鸟!”

  “你再骂他,他就更不与你亲近。”

  “谁稀罕。”

  公羊月缓了缓,没听见后话,抬头时瞧见晁晨正立在三步外撬开信筒,全神贯注,十分认真。打从离开建康后,时不三五便来一封,王谧、王泓甚至陈韶的都有过,也不知道他们文人哪有那么多话说。

  “诶,谁的信?”

  晁晨像没听到似的,公羊月心里忽然又闷又慌,不知怎地就想到崔叹凤死前遗言,那话分明有挑拨之嫌,可现在却教他心里没底。于是,他又追问一遍:“谁的?”

  “玉夫人。”

  公羊月没说话,逆光盯着他的下颔线,隔了许久,方才闷声开口:“我记得你那里有条疤痕。”

  晁晨下意识摸了一把,随口道:“老凤凰的药是极好……”

  想到那个温柔似水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且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公羊月,然而后者已别开视线,紧盯着浅滩里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出神。

  显然,公羊月并不在意什么疤痕,真真只是随意起兴。

  晁晨嘴角轻抿,低头继续抠那蜡封的竹筒。事实上,公羊月并没有发呆,相反,他正反复揣测——

  为何?为何要小心晁晨?

  崔叹凤可不像有失风度的人,不必垂死还要反咬一口,莫非他这句话明里警告,暗里提醒?

  要不要告诉晁晨?

  公羊月眉头一蹙,又蓦地展平,续上了方才未完的谈话:“在江南,老凤凰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

  身正之人,皆爱惜羽毛,能挺身而出,逆流而上,是莫大的勇气,如果这里头没参杂别有用心,该是人心之美。晁晨不忍往坏处想,人已逝,无论对错,停在初遇即可,于是,他笑着宽解:“你们该是一见如故。”

  公羊月反道:“我觉得我们亦然。”

  晁晨被他逗笑,脱口而出:“我倒也希望,可惜以前……”公羊月还竖着耳朵听后话,晁晨却在展开信纸后,不仅声停人怔,脸也变得十分僵硬。

  纸条上两行簪花小字,头一行就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拏云台,苗隐,苗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