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4章 

  难怪之前无论他们做甚么, 都会被对手反将一军,从敦煌开始便被人牵着鼻子走,滇南更是半点线索也摸不透, 巴蜀自证差一口气, 云中与高句丽扑朔迷离, 原因竟是在此。

  怀疑过吗?

  不是没有,可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崔叹凤, 这些年间被他救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他确实是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

  但好大夫不一定等于好人。

  屠三隐倒下后,公羊月与之对视, 出声质问:“为何要叛国?”

  崔叹凤丝毫没有慌乱, 唇角甚至隐有笑意,不知是在笑这声谴责由他这个武林魔头、叛贼之子发问, 还是在笑这副场景与设想中的并不吻合。

  他一字一句否认:“我没有叛国。”

  公羊月望向冰库出口:“这还不算?”

  崔叹凤两手一摊, 认真地重复:“我这一生, 都没有叛国。”

  公羊月忽然明白,眼前的白衣人并非遭受打击挫折而叛敌, 也非是如梅弄文那般怀才不遇而投奔, 他从一开始就是秦国人, 他自然从始至终没有叛离过他的国家。

  想到这儿, 公羊月不禁垂目,去看棺材里躺着的死人, 不知这位河间出了名的一身肝胆的侠义英豪如果知道, 那个时常把“明郎”二字挂在嘴边的旧友,竟有这般身份, 会是一副甚么样的表情,会不会气得想倒行黄泉, 折返人间,从棺材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他不会跳出来。

  公羊月很快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倒不是因为他不信阴阳往生那一套,而是他发现,聂光明脖颈和胸口的伤口薄而平,看皮肉翻卷程度,和崔叹凤手持的那柄细长宝刀刃面十分吻合。

  红衣的剑客不由打了个寒噤,露出错愕的神情:“聂光明是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崔叹凤兀自低语,再抬头时,那语气森然,表情扭曲,嘴角泛起的笑容狰狞可怖,瞧他双目似垂泪,又似欢喜——

  “他,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

  他从出生起便是秦国人,从模样上来看,可以肯定既非鲜卑,亦非羯族,或许是氐羌混血后裔,也可能就是个巴人或晋人。

  因为皮相好,人又聪慧,从一众战地孤儿里脱颖而出,被姚苌收为养子。

  那时候苻坚还没有垮台,姚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为了助战淝水,为百万秦军挥师南下做好铺垫与准备,他成为秦国的暗探,与其他的细作一同被悄悄送往江南。那些人都想方设法混入建康,去获得达官显贵的消息,只有他另辟蹊径,去往洞庭拜师学医。

  细作暗探被如日中天的谢氏悉数拔除,只有他,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甚至因为学医刻苦,天赋卓然,而被庐主收为亲传,数次随同出入世家大族问诊。

  越是藏得深,越是近于普通人。

  淝水决战,还没来得及启用他,苻坚便迅速败落,北方争权,他的义父姚苌自立为王,他也跟着鸡犬升天。

  多国相较,姚苌根本无暇顾及江左,他便继续在江南“混日子”,一混混到二十岁,不仅混了个神医之名,更混得个风流之号。

  他本名崔时,叹凤这个表字,实际是他的师祖,老神医李杳所取。

  那时,李杳已过耄耋,行将就木,心中仍系挂洞庭医庐一脉医术的传承与过去的研究,不禁捶胸叩问,学那孔老夫子高呼——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注)”

  崔叹凤早晚侍奉汤药,为这百岁老人对医学的执念与痴迷所感动,便发誓要承袭前人之智,且为后世继绝学。李杳寿终正寝,咽气前欣慰有余,留下叹凤二字。

  但他的师父桑姿却并不喜欢这个表字。

  叹凤,叹凤,实际又言,生不逢时,他注定不能简简单单只做个精于医道的大夫。

  潜伏江南正道的那些年,崔叹凤与开阳、破军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直到他遇到一个人,一切悄然改变。

  河间大侠聂光明前往赣州联络“不见长安”组织中武公之一的“铁尺道人”柳徵和“四府”之一“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过江左时遭到截杀,为摆脱尾巴而改道入建康,因此促成那夜龙藏浦上荒唐一会,二人阴差阳错成为挚友。

  或许,在崔叹凤的心里,比挚友更近一步。

  用脚趾头想,河里捞不到人,不是被冲走,便是应该自行登岸,怎么会有人脑筋直到在水里泡一整夜,不找着绝不离开?他从前遇到过许多心如七窍玲珑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对于耿直鲁莽,正义单纯且毫无心计的聂光明,他深深为之吸引,总以逗弄为趣。

  两人结识,斗草作乐,很过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北方四国国情稳定,姚苌想起了他这个义子,不远万里传书,而聂光明身负重任,不愿卷旁人入危局,两人各有牵挂,各有困扰,又各自盘算。

  聂光明有个师父,一个他多次提到,发自内心感到骄傲的人,一个崔叹凤只闻其事,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人从头到尾未曾露面,未曾干预,却因其存在,微妙地改变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人,叫萧九原。

  在崔叹凤毫无知觉之下,已被迫卷入开阳与破军之争。

  “破军”在江木奴的操控下,极力寻找各国盟友,尤其是江左八郡。那日他出诊归来,预备乘船回医庐时,在渡头边碰着个手持梅花的男人,男人既选在这里,自然将他的底细摸清,他以此为由,半是胁迫,半是游说。

  “‘开阳’手头上有阴阳两部名册,他们中有人早就怀疑你,如果不想暴露,还想活着返回秦国,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渐渐发现,真有其事。

  第一个察觉端倪的人是文武三公里的“铁尺道人”柳徵。

  那时,崔叹凤继承了桑姿的医术,同时又因偶得《宝蟾经》而承袭庄柯的毒术,俨然已是医毒无双。在一次朝廷命官的毒杀中,崔叹凤为嫁祸失踪多年的庄柯而留下尾巴,此一线索恰为柳徵撞见,后聂明郎将柳徵介绍于他时,洞庭不碰毒的规矩引起柳徵怀疑。

  聂光明是个甚么样的人?只认一个非黑即白的死理,正直到刚过易折,怎能让他晓得!因而,柳徵必须死!

  有一必有二,迈出那一步便如身堕泥泞,再不得回头。

  崔叹凤彻底沦陷,与持花人频繁合作,两人结成势力,在江南展开反清洗,并逐渐打入内部势力。后玄之道长手持《开阳纪略》暴露,更引得二人追杀,一为保自身,二为不让晋国朝廷拔出眼线。

  持花人得势,崔叹凤亦顺风顺水,没有人会怀疑,慈悲为怀的洞庭神医,背后会是心狠手辣的奸细。

  因这般风生水起,姚苌又想起了这个滞留南方的义子,开始试图维系这段关系,暗杀令随即而至——

  北府兵主谢玄病逝后,谢氏略有衰颓之势,曾参与北征的老将谢琰出来扛鼎。太元十九年,谢琰升迁尚书右仆射,遭到刺杀。

  把目光瞄准谢氏的不止秦国一家,聂光明同“不见长安”中人在一次剿灭暗探的行动中亦偶然得知有人要对谢琰不利,于是带人前去营救。

  天作巧,刺杀中二人相遇,交手时皆认出对方。

  聂光明乍惊还悲,似是一辈子的认知都被颠覆,挣扎而难以置信,但他的性格刚毅,既知真相,绝不会再同流合污,坚持要划清界限。

  奇就奇在,二人都非耽于情之人,因而无一低头。

  每每回想当初,崔叹凤亦会想,若是如话本传奇里那样,肯放下江山,放下身份,放下立场,就此泛舟江湖该多好,可惜,那只是奢侈,是掺了毒的酒水,是自我的麻痹,那样也就不是他崔叹凤和聂光明了。

  他曾想过回头,但最终放弃,因为忠义而与聂光明分道扬镳。

  真是悖论。

  聂光明生而忠义,热衷于与忠义之人相交,他崔叹凤从未在此有失,可他们的忠与义却隔着生死与黑白。此生已做不到正大光明,最后这一点难能可贵的品质,崔叹凤希望能坚持,他不想变成义父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说,当年在新平,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且求其禅让,被严词拒绝后,怒而弑主,将其缢杀,后来为泄私愤,甚至将苻坚开棺鞭尸,委罪他人,以此推脱。

  崔叹凤希望,能有自己的坚持。

  他忍痛运慧剑,斩情思,意欲折返长安,此生不复相见,但他肯自伤以退,聂光明却不肯放过他。

  其师萧九原惨死,聂光明怀疑江左另伏有狠角色,且此事与崔叹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挖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他设局报信,以自己为诱饵,将崔叹凤引出长安。太子姚兴与崔叹凤亦故交,发现此信后,先一步埋伏,将计就计想将这些为晋国卖命的江湖人悉数剿杀。

  那一日,雪河涧下起鹅毛大雪,满山是素裹银装,雪地里是血如红莲。

  聂光明遇伏,所率来者皆死,唯留他独活,中了庄柯独有的剧毒明烟散,撑着一口气去见崔叹凤。截杀的秦军打着明晃晃的招牌,他能怎么想,只会想温润如玉的崔叹凤竟如此歹恶,我虽想擒他追究旧事,可在拿定证据前,从未想要他的命,可他却半点不留情,要置自己于死地。

  所以——

  “该杀!”

  崔叹凤只身一人站在雪松下,背后是来势汹汹的刀风与杀气,聂光明双手握刀,暴起力劈,恨不得将他劈成两段。

  “明郎?”

  换来的只是聂光明脸上一抹不屑的冷笑。

  崔叹凤退了半步,忽地不再躲避,而是不偏不闪,向着他的刀锋,苦笑道:“你竟是来杀我的?”

  积压的情绪霍然爆发,他何曾没有希冀,何曾不盼转机,但盼来的等来的却并不如意。

  刀刃毫不留情在其胸前拉开口子,血花溅射,喷在聂光明的脸上,但他暴跳的青筋和那狰狞的面容丝毫没有缓和,只咬牙切齿喊出两个字:“去死!”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惨笑道:“有什么理由不恨?相比之下,我其实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有眼无珠,恨我引狼入室,恨我来此之前还对你抱有一丝奢望,我情愿我从没有遇见过你,从没有相信你!”

  崔叹凤捂着伤口:“信上所言都是假话?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诱杀我?”

  “对!”

  “那你杀了我吧。”崔叹凤垂下手,袖子在寒风中肆意摇摆,整个人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龙藏浦前,本是戏弄他的戏言,最后深信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一点点善念都不曾留给他,他不是嗜杀之人,更不是奸恶歹徒,过去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恪守君臣之礼,只是他的君不是晋国的司马皇帝而已,那有什么错?他忠君爱国有错吗?

  这个人啊,他深爱的人啊,却不曾给他一点体谅与理解,他心里觉得冤,又觉得委屈!如果他可予他再多一分温暖,或许……或许他也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放下一切,与君出走?

  当刀斩而来时,崔叹凤心意已变,他旋身斜退,按住短钺的刃口,倾身扑向那个昂藏汉子,亲手将袖子里的神术刀,划过聂光明的脖颈。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按着血脉向后倒地,崔叹凤双腿一软,跪在他身上,又哭又笑:“除了奉秦为尊,明郎,我可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呵……”

  聂光明口含热血,嘴角扯出讽刺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手指摸索向前,执着去握掉落的兵器。崔叹凤余光扫过,心中被绝望填满,他提刀,闭上眼睛,随身体力度向下坠,将刀插在聂光明胸口上。

  怕他死不透,他甚至忍痛转刃。

  身下的人身子痉挛抽动,放弃取武器,手掌翻开晾在地上。崔叹凤被风雪掀了个激灵,茫然无措地滑坐到地上,看他气息将绝,忽又抖着手去捧他脖子,眼泪一颗一颗掉,嘴里不停叨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聂光明嘴唇翕张。

  “你说什么?”崔叹凤将耳朵贴过去——

  “我不恨崔叹凤,但我恨秦贼!”

  话音一散,他便咽了气,无论崔叹凤怎么拍打他的脸颊,他都不会再死而复生,孤独无助的刀客在风雪里抱着尸体,冻成了雪人。

  还是姚兴的人找来,才挽救一命。

  崔叹凤面无表情的拔出神术刀,刀背撞在异物上卡停片刻,起初他以为是碎断的胸骨,后来发现,是贴身收藏的一簇干草花。

  是那年五月五斗草,崔叹凤拔得头筹后,从众芳菲中采撷了最好五朵,随手编结的花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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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论语·子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