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3章 

  ……

  “建康唱小曲儿的, 数九蕊姑娘头牌,那开口,嗓子跟百灵儿啼似的, 就在前头春芳楼里。”

  “有美人也轮不到你。”

  “九蕊不在?”

  “不止她, 太平阁的结香, 八宝醉坊的宝妆儿,一个都不在, 龙藏浦东边另几家的红姑娘今夜也都闭门谢客, 你还没听说吗,那洞庭的崔郎一至, 人家哪儿还有心思陪你们这些歪瓜裂枣,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崔郎,是那个崔叹凤?”

  “能夜会五美, 那得是什么神仙风貌!走走走, 且赶早看看去。”一时间, 是听曲观舞皆没了兴趣,一骡子人全挤到湖边, 看男人去。

  河心一条舟子, 点了五明灯, 香炉散青烟, 美人散落而坐,或抚琴, 或莺歌, 或落笔成诗赋,或研香簪花, 或鼓上作舞,崔叹凤一袭白衣, 就坐在当中,教授她们自己新制的芙蓉膏。

  这些姑娘可都是一夜千金的主,不拿出点好宝贝来,把他卖了都交不出钱。

  九蕊笑着托腮:“喏,人来了不少,姐妹们猜猜看,是来瞧谁?”

  结香抓了把鲜花瓣,往她脸上吹气,与之捉弄:“我赌酒三杯,总不会是来看你我的,”说着,她媚眼如波,朝案前人张望,“你说是么,崔相公?”

  美人掩袖,皆痴笑起来,崔叹凤叹息,心里头可冤,只怕这风流之名当真要坐实。

  这故事得从小半年前说起,春芳楼的九蕊哑了嗓子,楼里的鸨妈妈见她无法再赚银钱,便想给人扫地出门。待在楼里的日子,她九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见平日将她捧得高高在上的人,转头便是另一副嘴脸,自知人情冷暖,心里一发气,便往水中投。

  他那时随庐主桑姿入京替谢氏看诊,车马路遇,见人寻死,发了善心不仅把人给救了回来,连那副天赐的好嗓子也给一并保住。经此一役,九蕊不再轻信人心,恳求崔叹凤与她作了个局,借此从老鸨那儿取回了卖身契。

  那会子,只有兰因绪果,还没有青翠红翡,崔叹凤便依样画葫芦,问其打算,若想悬壶济世,可推说往洞庭为医,若另有家人亲戚,可送与投奔,若都没有,趁在建康的日子,还能为其打点谋出路。

  然而,九蕊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重新回到春芳楼,只是这一次,她不要做任何人的依附,她要做自己的摇钱树。她使计,同平日结交的其他坊间姑娘一同联合,那鸨妈妈一时找不到顶替,只得乖乖请她回来,两人立下字据,反所赚取,皆以分成。

  能死里逃生且重获自由,九蕊甚为感激崔叹凤,她甚至想将分成全数相赠,但崔叹凤却婉谢佳人,只祝其半生安康,便离开了建康。

  三月后,九蕊受花粉所扰,肤起细疹,便托人捎信去洞庭,崔叹凤写了个方子,顺嘴提了一句凝肤的芙蓉膏。这可不得了,哪有佳人不惜容貌,九蕊立时向其讨来试验,没想到当真效果奇佳,便说与他二次入京时,教她自配。

  这次来,崔叹凤本就是冲着九蕊去,哪曾想,坊间的姑娘都通过气,找了东家,西家不乐意,于是九蕊出面,干脆攒了个局,都上了一条船。

  宝妆儿接话:“香妹妹说得是分毫不差,若崔相公是女儿身,只怕也唯有古时候诸如妲己、妹喜、褒姒一类的祸国红颜,才能与之媲美。”

  崔叹凤瞋去一眼。

  作诗的书荷姑娘忽然搁下笔,悄悄绕到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头戴的白幕离整个掀去,跳舞的七韵姑娘一个旋身落座在他身侧,顺手将他簪发的白玉簪拔下。

  “区区一破落簪子,怎入得了姑娘的眼。”崔叹凤板着脸,向她讨要。

  这时,画舫外有人涉水而来,声势不小,听那霍霍风声,不只一人。九蕊唯恐天下不乱,掀开绣帘喊道:“哟,看看是哪家的俏儿郎,可入得崔相公的眼?”

  说罢,她手扶云髻,朝后使了个眼色。

  七韵意会,忙将簪子又抛回崔叹凤手中,拉上众姐妹,挽起帘子,纷纷向两侧让开。

  聂光明扛刀追人,可不是来观崔郎风采的,只瞧他往舱顶一落,几招酣畅淋漓,把对手的四小贼全打进了龙藏浦中。

  顶板咯吱摇晃,崔叹凤抬头上望。

  木头载不动武夫蛮力,只听“咔咔”两声,画舫皲裂塌陷,断痕从舱顶蔓延至甲板,崔叹凤挽发挽至一半,手松开,青丝未盘,随风而舞。

  聂光明摔了下来,砸翻了桌案,从一众小碟盘碗中抬头,只见身前白衣人木屐广袖,手持一玉簪搔首,抬头是眼波流转如魅,垂眸是青丝泄地如瀑,嘴间含笑亲近怡人,远观气质尤胜霞姿月韵。

  结香笑道:“你也是来看风流崔郎的么?”

  聂光明木讷地点头:“是是是,啊?啊!不是!”周围的姑娘逮着前半句,已你一言我一句调侃逗趣起来,他哪里应付过这么多女人,隔着飞舞的薄纱和明灯,“河间大侠”聂光明莫名红了脸。

  崔叹凤捡起幕离,侧身挡那木屑烟尘,聂光明不由地探头探脑,这一幕叫九蕊瞧了去,立刻推了一把:“要不再凑近点看?”

  聂光明怔怔向前一扑,抓握住崔叹凤的手:“啊!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画舫却在此时渗漏入水,待绣花鞋沾湿时,几个姑娘才慌乱四顾。

  崔叹凤当机立断喝了一声:“快领他们走!”

  方才塌船的动静大,已有别的画舫靠近前,此时他一提,聂光明立刻反应过来,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手一个,将姑娘们往外送。

  等最后一姑娘登船后,九蕊惊呼:“崔郎!”众人回头,只见画舫已近没顶,上头哪还有人,只一只幕离漂浮在水面上。

  “我去找!一定给找回来!”

  聂光明想也没多想,扔下双钺,扑腾跳入泠泠的河水之中,潜入,上浮,再潜入,再上浮,以此往复,不停搜捞。

  其实沉船之时,崔叹凤早以轻功掠上岸去,混在人堆里不露声色观望,后半夜,搜捞的人来了两批又离开,九蕊和着另四位姑娘哭哭啼啼也被楼里的人强行架走,只有聂光明那个实心眼死脑筋,当真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寻找。

  初晨的阳光从树隙间透出,聂光明回游岸边,顶着水草冒头换气,定睛一瞧,那春堤烟柳下,崔叹凤拢着白衣,正俯身凑近,笑吟吟望着他:“这么执着,是心悦于我么?”

  那风姿瑰丽,过于夺目,逆着旭日金光,聂光明不敢直视,竟鬼使神差伸手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傻傻地还真以为是个美人。崔叹凤将那缕青丝卷回,瞭了一眼,托着下巴似也觉得有趣,唇齿轻启,又惑他道——

  “那,你喜欢我么?”

  ……

  冰库中。

  抬头是漆黑的冰锥,垂眸是早逝的故人,崔叹凤如梦初醒,将手中神术刀翻卷,平枕在手臂上,惨然一笑道:“公羊月,你感受过绝望吗?眼看着挚爱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

  ————

  洛阳城下,血色喧天。

  城中兵尽粮绝,除了吃人,再无法苦苦支撑,秦军再度发起猛烈进攻,太守辛恭靖领军死守,城门失陷,其于女墙上展军旗高呼:“宁为国家鬼,不为羌贼臣(注),众将士听令,随我赴阵,杀秦贼!”

  一时间内外呼应,士气高涨,喊杀震天,血流如河。

  登梯翻墙的被落石砸下,摔在泥中,被马蹄踏碎血肉,攻城的尖锥一点一点敲开洛阳的大门,铜门后的兵士摔个七荤八素,却又立刻提刀枪起身补上,顾不得疼痛。第一批突围的秦军往城楼疾冲,欲要斩军旗,夺士气,很快又被补上的晋军杀退,挂尸在石垛上。

  “杀!”

  流矢如雨落,城里的人疯狂反扑,以洪水过境之势,将挡在前的秦军悉数碾杀——这是最后的机会!

  双鲤杀回城下,见此一幕,震撼无比。

  “师昂,师昂!”

  冲锋在前的有身着盔甲的晋国士兵,也有城中拼死顽抗的百姓,更有来此大力支援的江湖侠士,层楼和城阙上还有不少公输府的弟子,但独独没有那抹熟悉的影子。

  他会在哪里?

  “阁主!师阁主!”

  双鲤不停呼喊师昂,心中惶恐难安,连胆子也变大了,刀枪剑戟不长眼地杀过来,她暴跳而起,用匕首狠狠扎进秦国士兵的血管中,好像没有他们,师昂便不会置身于危难。抽刀血涌,溅满衣襟,双鲤都没眨一下,侧身抬头,真真有些似那将门之后。

  师旻紧随而来,掩护她冲入城破后的巷道中。

  站在烽火与残砖破瓦之上,双鲤稳住心神,仔细想了又想,师昂未在前锋冲杀,则应当只有一种可能,留作后手想办法掩护主将撤离,但太守此刻正在城楼之上,决心与洛阳共存亡,那么定是给亲眷妇孺殿后突围,以保那些死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

  双鲤一跺脚,向太守府跑去。

  穿过曲折的旧巷和飞瓦落梁的长街,踏过火中娇艳的牡丹花,逆向冲出人潮的一瞬,两人在长街回头,互相瞧见对方——

  “师阁主,快,跟我走!”

  师昂一袭白衣染上朵朵煤烟,他诧异地看着双鲤,看着那个早该离开洛阳的姑娘,出现在战火纷飞的堡垒下,看着她死命拽拉着自己的手,当他远望见奋力杀敌的师旻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杀人时都没那么脆弱的双鲤,此刻却不争气地涕泗横流。

  “不要管什么大义,不要管什么荣辱生死,不要管什么家国,不要,什么都不要!”

  “走!我们走!离开这里!”

  双鲤努力拽,像拖着一尊巨石,怎么也拉不动他。

  “为何要回头?你,希望这一战谁赢?”

  师昂反手拉住她,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他转身时落下一抹红,宛如天边的朝霞,双鲤伸手去接,手心上是红中泛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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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