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5章 

  “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冰窖中, 崔叹凤没有哭,脸上带笑,不见半点悲伤, 但那表情却瘆得人鸡皮疙瘩长满手脚。

  公羊月明白, 即便重来, 他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姚苌不义弑主,生前夜夜梦魇, 那时他时有昏聩, 对这个义子也不再如发迹之前那般交心,猜忌常有, 甚而私底下动过杀心, 全靠太子姚兴从中周旋。

  聂光明死时,欠姚苌的, 他已了, 可欠姚兴的, 才刚开始。

  崔叹凤的一生都不由己,他没有辜负家国重任, 没有抛弃养育之恩, 也没有因情变节, 从一而终, 即便暴露也没有放弃杀屠三隐抢夺《开阳纪略》。

  “来吧,动手吧!”

  崔叹凤举刀, 不再有任何迟疑, 公羊月难得什么话也没说,默然抽剑, 向着身前人绞去,事已至此, 千言万语都是废言。

  刀剑相接,只听得锵啷声此起彼伏,冰窖里的火星坠灭,只剩下棺中幽幽的夜明绿光,和折射在兵刃上来回跳跃的寒芒。贮藏的巨大冰块次第炸裂,冰晶碎花迸射,随刀气与剑气游走,打在棺盖上,如珠落玉盘。

  两人胶着,一时竟不分上下。

  这便是神术刀么?

  公羊月从不轻敌,心中斗志被点燃的瞬间,是遇强则强。过去崔叹凤并未露过功夫,神术刀在江湖也只闻其名,几番过招下,只瞧那刀法绵密,似如连环,无坚不摧,但天下武功,绝没有铁桶的说法,只要是人所创,便不可能天衣无缝,只要是人,都有弱点。

  崔叹凤的弱点就在于,他无法放下的心结——

  选择和痛苦,并不矛盾。

  公羊月将长剑一挽,一改阴柔缠绵之势,反而端出清正磊直的架势,仿照河间对聂光明刀法的赞誉,力走龙蛇,以大开大合之变,先挫其气,再破其招。

  以光明之法胜之,是最好的结局。

  崔叹凤多有挂彩,竭力撑到最后,终是不敌,他受掌落回棺材的另一侧,拄刀大笑:“全力以赴,仍输君决云一式。”

  公羊月罢手,看他慢慢跪坐下来,扶着棺椁边沿,目光极尽温柔。

  崔叹凤将手探向聂光明的脸,如痴如醉,可惜,他还没有触碰到,那放在尸体心口上的玉斗便教红衣剑客挑了去,尸体肉眼可见腐败。公羊月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看他往复纠结,只觉得可笑:“人都死了,还活在过去做甚么?”

  “你……”崔叹凤噎着气。

  “但凡你肯放下,也不至于止步于此。”

  崔叹凤手指在空中尴尬地抓了抓,最后重重叹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讲情面,是,是该放下了。”

  他顿了顿,再留恋最后一眼,而后双手去扶冰棺的盖子,使劲往上推平,一边发力,一边轻声言:“我自幼生长在秦国,义父对别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确实如同亲子,我被他收养后,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兵书武功,后来荣登大宝,在姚兴几兄弟亦巴望的情况下,将苻坚的神术刀留给了我。”

  “你们爱你们的国家,我也爱我的。”

  棺椁“轰隆”一声闭合,崔叹凤背靠在冰棺上,疲惫的喘息,他慢慢闭上眼睛,现在,他终于能盖棺定论:“有的人生来就不可靠近,就立场相悖,就注定没有结果——”

  随他话落,那双讨人爱的桃花眼猛然睁开,瞳子如深渊,透不进一丝光,而那红唇之上,仍挂着不败的笑意,他将手抠进棺椁的下方,转身对着公羊月问。

  “公羊月,你说呢?”

  ————

  “南边那位出手,洛阳的人可已安排妥当?”

  “妥当。”

  “那该送去的东西是否已着人送达?”

  “送达。”

  江木奴站在山崖上,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眺望城池与火海,而后向乖立一旁的叶子刀招手:“你看,此情此景,可美丽?如果这里是长安就好了,那样,我会更高兴。”

  这个男人时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叶子刀听不懂,只需装作赞同点头即可,不过,偶尔他也会顺着某些字眼往下聊,譬如提及长安,他忽然想起黑魁刚刚拿到的传信——长安之变,本以为一个屠三隐暗杀数人已足够让人惊讶,不曾想还有更教他难以置信的:“没想到,那位姚天王的义子,竟然真收服了‘芥子尘网’。”

  江木奴摇头,非常笃定:“没有人能收服‘芥子尘网’。”

  “啊,他不是……”叶子刀张嘴,凛冬的风往他喉咙里直钻,他闭嘴吞下,捂着胃连打了两个响嗝。

  江木奴将四轮车转向,推到叶子刀身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打嗝彻底止住,江木奴冻得手骨疼,从四轮车的暗格里摸出一条织毯同一紫金暖手炉,将自己全副武装裹了起来,复才接道:“聪明人总被聪明误,没救了。”

  “没救了?”

  “你知道为何代国,哦不,现在应该叫魏国,同秦国,燕国,凉国,晋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秦国,因为不论是哪个秦国,于我都有奇耻大辱!”

  顺着江木奴的目光远眺,苍鹰盘旋于空,振翅顺着流风俯冲,飞向血色朦胧的洛阳。洛阳城中,马蹄破城奔疾,双鲤和师昂闻声对视一眼,心中皆明:

  来不及,时间来不及!

  小姑娘将落在掌中的毒血一握,奋力甩出,转身夺马挽缰绳,朝着兵来的方向奔驰,企图引开追兵。

  “阁主!”

  师昂意欲去追,被随后赶来的师旻拦住,他奋袂拂开来者,连马也不取,直接飞掠上平房屋楼,抄近路截人。

  身为帝师阁的阁主,他几时如此失态过,那可是从来都以大局为重的理智清醒者。刚被双鲤的飒爽惊了一把的师旻,转头下巴落在地上。

  ——他能怎么追,他只能乖乖善后。

  双鲤对洛阳的了解显然比师昂想得要熟稔上许多,她拖着散兵追兵游走时,虽然做不到放风筝,好歹是有惊无险扛了下来,师昂在后为其掠阵,心中一时滋味复杂。

  出西城门时,师昂从城阙落下,落在马背上彻底夺下缰绳的控制权,挥鞭一路向前。死守的晋国官兵认出了他,即便半个身子已被砍烂,也吊着一口气拉住绞盘,将城门留下一线,送他们出去,而后用身子抵住缝隙,毫无畏惧迎上马蹄。

  城南被突破时,四方围城的兵力集中收缩,但即便如此,两人无依无援,想要彻底脱身,仍然困难。

  双鲤发问:“往哪里走?”

  “入山!”

  “入山?”山势复杂,意味着两人需得弃马,如此一来,脚程会慢下许多,只能赌秦军不会为了他俩封山搜捕,不过真到了那时,估摸师旻也已带人安全渡过洛水,两命换几十成百条命,倒也值得。

  师昂低头扫过一眼手臂上的青色,不由叹息:“希望栾川山中那个阵还在。”

  双鲤很想追问什么阵,但想想,方才自己夺马已是鲁莽,现下又帮不得什么忙,或许在追捕中还会成为拖累,只怕多嘴引他不快,便堪堪紧咬嘴唇,默不吭声。

  绕过手臂的雪白大袖被迎面风吹得猎猎作响,双鲤根本不需凝目细视,泛青的经脉直往眸中钻,鼻尖不由一酸。

  “为何要回头?”师昂察觉异样,但掏不出泪巾子,只能左手捏着袖口,替她将眼泪擦去。

  双鲤趁势抱着他的手臂,其实她想说“因为你中毒,怕你会死在洛阳”,但不知为何,一脱口却变成:“我不想看你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苦撑?一个人战死洛阳?

  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怎地,耳廓里闹哄哄的,师昂被风雪迷了眼睛,竟似瞧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三山上的“小楼连苑”里,曾有人冷笑骂他——

  “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从前,那人骂他无心,现在他有心,却好像依旧不对。从沿袭师氏血脉和担负帝师阁未来之日起,他该走的路,早就注定。他有志向,有抱负,胸有沟壑乾坤,心有天下万民,他想做武林第一人,想振兴帝师阁,想做比先祖更厉害的人!

  他这一生,唯独不懂的,是人间情。

  “别怕,有我在,会护你平安。”

  双鲤扭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心中如注神力,即便追兵在后,生死未卜,依然有足够的勇气向前看。

  她大大方方展颜,回他一个深信不疑的笑容。

  “好!”

  秦国军中有老将坐镇,自可识破调虎离山,因而在追出洛阳十里后,兵力便被分散,大部分折返洛阳,继续绞杀晋军,只留有小队追击。对他们来讲,这些支援的江湖人频频骚扰,教他们损兵折将,能杀则杀,好歹可除隐患,若杀不了,只要没有援军,跑脱一两个人也成不了气候。

  一入深山,两人下马,凭着依稀的记忆向山中红木林去,可惜二十年风云变,此地早被人毁去,模样大变。

  既拖不住人,追逃之中,只得大开杀戒。

  师昂抱琴,双鲤掩护,二人配合,几次强硬杀出重围。山中银素,落雪成白,若是自上俯瞰苍山,只见尸身散乱,血流蜿蜒,如冰上花开。

  再往里行,林间有一木屋,屋下地基有为火烧的痕迹,但房内却干净整洁,不染一丝尘埃,像是往后重建。

  前院留有篱笆,栽种兰草,正中立有一块石碑,双鲤拨开积雪,从右往左读——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她还没来得及多问是何意思,余光便见师昂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摆子趔趄,手里那把千年的梅花断纹琴差点砸在地上。

  要是真折了,那得多可惜!

  约莫是先前的战斗给了她必胜的错觉,这会子,双鲤还腾得出心思心疼钱,不过,等地上点出血花朵朵时,她却不敢再多留杂念,慌慌张张冲上前,一手扶琴,一手搀着人。

  师昂抹去唇上残血:“我需要运功逼毒,否则毒素入颅,我很快就会双目失明,四肢麻痹。”

  “要多久?”双鲤朝来路看去,山风阵阵,树影横斜,心中不上不下没底。

  “一夜。”

  师昂只留下二字,没有后话,径自入了小屋,看他不敢耽搁的架势,双鲤腿脚不由发软,搓着手掌,在雪中站了片刻,惊呼一声,忙去寻柴生火。

  火堆就架在屋子正前方,她靠坐在门前,不敢进去叨扰。干熬的日子难挨,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她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寒鸦啼鸣,而后张望,但见对山有鸟雀惊枝而飞。

  这时候山林寂静,该是无人,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她只能逼迫自己冷静,想法子就地取材,先做一些机关陷阱,即便不能防人,也能防野兽侵扰。

  待布置好一切,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她熄灭篝火,缩着手脚躲在屋旁的大水缸后,屏息默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之时,远有足音来。

  先来的是探路的卒子,见屋子便一窝蜂涌上,双鲤拉动陷阱,兜网罩头,黑布蒙眼,细绳绊腿,抢先占得上风。

  想一刀致命,她还没那个实力,随即便是一通乱战。

  双鲤游走补刀,捶胸顿足那叫一个悔恨,后悔当初没跟公羊月好好学功夫,幸亏当时同师旻折返找寻师昂时,在藏身处翻出了些当时为了隐匿身份而埋起来的暗器,以致现下还能有点存货,先解决小鱼小虾。

  她的感觉没错,还有猛将在后掠阵,当她费尽精力将最后一人撂倒时,斜地里飞来一并宽背九环刀,刀身砸在她背上,将她拍飞出去。

  来人眉骨高,五官稀松,留着青胡茬,一张嘴抿着阴冷蔑笑,身上还挂着几只大钩子,从林中跃出时碰得叮叮当当乱响一通。他将刀接回手中,正眼都没瞧摔出去的丫头,在他眼里,值得正视的唯有屋中人。

  双鲤按着胸口爬起身,警惕打量他:“你是谁?”

  刀客冷气一哼:“识相的滚远点!”说完,他收回视线,径自走至阶下,将刀插在地上,一边活动手腕,一边高声道:“师昂阁主,听说你武功已臻化境,江南武林独领风骚,在下苗定武,有幸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