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64章 

  “往昔明郎打河间来, 都会在这儿小住,他死后,地契宅契都转到我手中, 我不常在建康, 又因斯人故去, 便转手出卖……”崔叹凤双手拢着宽袖,一边说, 一边与双鲤并肩, 施施然于庭中漫步。

  双鲤打断他的话,当即打起小算盘:“我以为钱货两讫后便是两不相干, 老凤凰, 没想到你跟买主关系也这般好,还是说, 那买主是哪位熟人……”小姑娘顿了顿, 细声尖叫, “呀!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不卖与我?”

  这附近离商市近, 不管自居, 客居, 还是改做生意, 都是块财源广进的宝地,搅弄得双鲤眼馋心痒痒, 半开玩笑地追着崔叹凤挖苦:“你说, 你好好说说,究竟是谁, 比我面子还要大!”

  崔叹凤错愕不已,那时忧心伤身, 愁思满肠瘦脱了相,哪里还想得这般周全,只干瘪瘪挤出几个字:“谁都不是,就一位赣州来的客商,那还是我头一次见他。”

  “我才不信,该不会是哪位姑娘?”双鲤左顾右盼,想找着点香粉影子,最后失望而归,“真的只是客商?那太可惜,我还想见见呢,这捡漏的气运实在太好,沾沾喜气,保不准今年能有大生意开张。”

  崔叹凤无奈一叹:“除了钱,你心里还有甚么?”

  “自然是钱,”双鲤扮了个鬼脸,认真道,“我不是说笑,这几个月东奔西跑,还老有血光之灾,冲冲喜也是好的,老凤凰,你可能引见?”

  崔叹凤摇头,目光一时复杂:“那客商已逝去。”

  “啊,死了?”

  “后来,这客商来洞庭求医,还是我给开的方子,久病沉疴已入心肺骨髓,神仙难救,只拖了一年便故去,死后,他的管家来报信,又将地契房契还赠于我。”

  双鲤听完后,小臂上爬满鸡皮疙瘩,再打量这院子,疏影横斜,夜风惨惨,只觉得心里头发毛。

  这哪是喜事,怕是坏了风水吧!

  “老凤凰你好不厚道,这样子还敢领人来住?”双鲤怕得打哆嗦,嘴上埋怨道。

  崔叹凤语塞:“我……”他可是真冤枉,左右邻里确实因这原由避去,若不是想找个不惹眼的地方,还想不起这一处。

  “有这么冷?”恰逢晁晨从屋中出来,撞见双鲤抱着手臂跳脚,还以为是夜露给冻的。

  双鲤回头,眼前一亮,赶紧把恐惧转嫁他人,以一种鬼气森然的声音道:“晁哥哥,这宅子死过人,你怕不怕……”

  晁晨没接话,公羊月却在廊下抢先一步,把宝剑向外一拉:“我还杀过人,你怕不怕?”

  双鲤觉着很是扫兴:“没意思!”

  公羊月走上前,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头,笑道:“民间有一说法,说接连克夫的女子不是凄凉命,反是贵格,只因丈夫压不住,是必须得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你不妨以此类推,再大的煞气由我顶着,你有什么好怕!”

  双鲤哼声:“歪理!”

  公羊月欲言又止:“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一位皇帝……”而后,歪头去看崔叹凤,崔叹凤一噎,“哎哟”叹息。双鲤回过味儿来,隔着两人之间来回指点:“好啊,原是还能如此,你们该不会是想试一试……”

  “试什么?”拓跋珪走出来。

  双鲤憋笑:“……试一试舌头能不能舔到鼻子!”说着,她人小鬼大,当真伸出舌头往上翘,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叹凤往她脑袋顶上一拍,扶正了人,意味深长道:“嘴巴是舌头的地盘,就不要想着能蹬鼻子上脸!”

  说到底,他也是给公羊月面子,否则纵使他博爱众生,但人在江湖以医庐的立场,绝不会欢迎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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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朱雀门外,最热闹的市集里头有座传奇酒楼,亦名曰:朱雀,此楼起于孙吴年间,经久战火而未衰败,时常是一座难求,是以江湖人多以成为座上宾而面上有光,逢人便吹嘘夸耀。

  佩上白玉兰的第二日,晁晨脸上起了红疹,就这么径自出门实在有碍观瞻,但他们已往朱雀楼订下位置,过时不候,未免扯后腿,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崔叹凤要了一套衣服,戴上幕离,也佯作行医。

  晨起刚开楼,门前便拥了个水泄不通,几人不若散客急着挤位,只往那门前一立,也盲从旁人一道抬头上仰,细细观摩一砖一瓦。

  只见朱雀楼楼宇宽大,连排连院绿植丰满,前后层次错落;楼高九层,远观若似小塔,飞甍碧瓦气势昂然。南方朱雀,主火主赤,许是生意人都爱那红火意象,楼中立柱窗格都上了赭漆,四处可见雀首纹,夹杂在吻兽、檐铃、斗拱中,精巧美观。

  遥遥眺望去,十里八巷鹤立鸡群,这哪是什么破落酒家,不晓得的生客只怕还要疑作官建。

  小等片刻,人不见少,反倒剧增,双鲤犯嘀咕:“这可也太多了些,上回来时,也没说人踩人……”

  石阶旁蹲着编蚱蜢的老头接上话:“几位外来的吧!这不是正赶上花朝节吗?楼里头起了个分花投壶的把戏,立下彩头,说是拔得头筹者可得大当家的一个许诺,这不,都冲着那一诺去!”

  旁边几个年轻男子听了去,笑着起哄:“换二当家的一夜舞可不可?”

  听那话带荤,半点不稳重,老头瞪去一眼,讥讽道:“你小子当心无福消受,保不准翌日来,眼珠子就给抠去喂狗!”

  崔浩来了兴趣,心知拓跋珪或亦好奇,便以己口替他问话:“这大当家和二当家,分别是谁?”

  解释的人是晁晨:“据说朱雀楼中有两位主人,大当家乃实际掌控者,不知名姓身份,有说是背靠朝廷,乃官家之人,亦有说是某位江湖前辈,老来于此休养,总之无一人见过,是否真有其人仍存疑。至于二当家,便是与桑姿齐名‘二姝’的时妙曳,以一曲凌波舞而声名大噪。”

  阶下老头点头如捣蒜,自起了个调子,悠然哼唱起:“西有桑姿飞凤伞,东有妙曳凌波间。”

  此时里头锣鼓一喧,摩拳擦掌的双鲤赶忙挤在人群后,连蹦带跳往里瞧看,只见楼中飞花纷落,主事的掌柜往堂中一踏,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拱手向四方,先颂祝词祭花神,再称福气,结彩笺,散与众宾。

  等一应套词毕,那掌柜便将把戏规矩细细道来。

  “想来诸君该知我朱雀楼的规矩,年年生好彩,自是能者得之,得者不骄,失者亦不打紧,今日吃喝全免,博众一乐。”掌柜的笑颜一展,甚是讨喜,说是请君宴饮,但仍有不少豪绅自楼上投去打赏钱。

  掌柜的两袖一甩,次第接来,分文不少全掷进了花篮中:“多谢,多谢!篮中所得,会添给花神庙作香油钱。”

  有急性子等不得那一来二去,张口套问:“快说,什么题!老子已经等不及!”

  “壮士莫慌!”掌柜的援手一引,指向楼中左侧,立时三五个跑腿子搬来盛满花卉的大萝筐,“这第一局为分花,和五月五的斗百草类似,桌前有纸笔,将花类一一填上,放入那只盲盒中,自有人计数,多者胜,取前十。”

  他话音一落,场中响起悉窣的交谈声。

  “他奶奶的,老子哪里会认花,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哎哟哟,这题可是为区区量身所做,别的不说,西口市到新桥附近的花楼姑娘,区区全能数出,什么牡丹、海棠、杜鹃、含笑……”

  有几个武人很是不忿,一跃上台,操着流星锤便想给那花筐桌案砸了个稀巴烂,可惜人还没落地,便给那八面玲珑的掌柜不当声色挡了开去,一时间,楼中四角的护卫腾身上,将人扭住,扫地出门。

  趁着人群大开大合,双鲤向往里头挤,可惜来这儿的不少都是熟客,眼力劲好着呢,防东防西怕被钻空子,那速度是堪比草上灵鹊,哪怕一丝缝,也能瞬息给填满。连着两轮愣是没给塞进去,气得她鼻血喷涌。

  老头招手,把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唤过来,宠溺地拍了拍头:“哟,这就上火了?”说着,还从怀中摸出一团布,展开,取下两片银丹草叶给她消火。

  双鲤没嫌弃,往舌苔上一含。

  老头很满意,随口又道:“还在为没挤进去窝气?”

  双鲤嘴巴一瘪,快哭出声:“不是,方才不晓得谁放屁!”她个子不高,挤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不是闻屁,就是闻腋臭。

  几人闻言,都憋不住笑,公羊月更是伸手拉拽她的兜帽,将人提起来,挖苦道:“叫你不好好吃饭,没个子长了吧!”

  老头收起草编粽叶,留了一只成品蚂蚱给双鲤。

  晁晨问价:“怎么卖?”

  老头看了他一眼,招手把人全喊上:“算价?跟我来。”晁晨眼前一亮,跟上去,也不多嘴,就安心随他七拐八绕,最后在一侧门前停下。

  手还没碰着门环,里头的人像生着顺风耳般,听得动静,先拉开了闸。门里当先出来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破板车,上头载满大桶,捂着盖子,周身全是油水。

  “小雍,送泔水呢?”

  老头在门前等了等,一个驼背佝偻着身子,提着最后两只大桶走出来,约莫是不曾想到塞了六七人在门前,乍一看十几只脚,吓得他哆嗦抬头,露出凌乱如狮毛般的长发,和畏葸闪躲的目光。

  “别怕。”老头呵呵一笑。

  送泔水的小子双颊也跟着挂上憨厚的笑容,嘴角咧得老高,整片肌肉上推,皱成一片一片,总之不像正常人会做的表情。

  双鲤目光粘在人身上,还欲多看一眼,但那老头已扶着她双肩往里走,路上几个后厨的帮工干活路过,都恭顺地喊了一声“唐工”。

  “喏,从这里进去,穿过一条窄廊,就能到大堂。”老头指路,打发几人别给他碍眼。

  等他们掀开竹帘进到楼内时,那分花局已过半。

  这会子再去凑热闹,无头无尾不圆满,倒是缺了几分味道而流于俗态,于是几人盯着空位下脚,寻一坐席,在旁观望,反正他们来此也只是想瞧看瞧看朱雀楼,至于把戏彩头不过是有幸撞上。

  有则庆幸,无亦澹然。

  春日的活动,带的人面庞上也生了三分暖意,人人皆是笑逐颜开,即便挑着花筐里的娇花翻来覆去把看却着不下半个字,至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叹息,还染不上丧气。门前的人如走马,鱼贯入场,次第散去,纵观一览,当中还混着几个眼熟的影子。

  待铜锣敲定,第一轮分胜负,楼中掌柜安排了三俩伶人走过场,拿着小锣抱着琵琶,说唱那历史风云与江湖侠义。

  此一时,说的正是谢都督淝水大破敌,八公山下草木皆兵。

  从怀帝被俘至今,晋国在战场上多是憋屈挨打,好容易一回大捷,自是津津乐道,只听那细嗓子刚开,方唱了一句定场诗,下头鼓掌的,喝彩的,张罗吆喝的便成片来,一时声震如响雷。

  都说入乡随俗,公羊月一行没哪位是江南土生土长,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便是向来略有些刚愎自用拓跋珪,在听得那冲锋陷阵的北府兵主谢玄与稳坐庙堂之上的谢太傅谢安的小传时,也不免低头,露出赞许。

  “江左人杰地灵,确有些将才,但仅此还不够。”拓跋珪以指叩桌,那一声叹息轻散入众宾的喧嚣之中。他没有再续下去,至于缺什么,又为何不够,真要论及,便是长篇国策,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着的。

  崔浩向来听多言少,不开口,只斟了杯薄酒送至唇边。这时余光掠开,将好瞅见一人闻声,正向此处瞥看。

  那人正是离之近的崔叹凤。

  崔大夫举杯一祝,将那清香甘冽的米酒灌下肚,随后放下幕离上的白纱,垂首盯着膝盖,露出一抹憾色——

  腐朽的江左朝廷,全靠簪缨之家的风流名士续命,可现在来看,当轴陨落,兵主亡故,奸臣当道,只怕名士之骨不得擎,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天幕。

  ……但只有巨兽倒下,才可有分食之机会。

  良久后,他抿唇,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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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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