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2章 

  公羊月去找张修翊商量入宫, 没想到那家伙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点了两个被抽调去布防的紫衣卫士,对换衣着身份。

  至于为何是两个, 难得晁晨主动请缨。

  ——想必是关心我的安危。

  公羊月如是想, 只是落在晁晨心里, 动机很简单,但凡涉及繁文缛节的地方, 他都没信心公羊月能过关斩将。

  十一月, 朔日,又称初一。

  两人被调到一处殿宇巡守, 殿是冷清, 可位置却不偏,将好挨着好太王他老人家引山中泉灌的澧池。堆雪压塌了池子两旁的树, 树枝落入水中结冰, 形成一小道冰树桥廊, 直探向幽密处,惹得不少人前来观赏。

  不过两个时辰的轮调, 便已碰上大小贵人不下十次, 足有九次都是靠晁晨化解, 剩下一次是那夫人溜脚栽在地上, 来不及指责人就晕了过去,赶紧给宫廷的医师抬走。

  公羊月不得不再次感叹, 晁晨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有惊人的用处。

  比如现下——

  “我们不是蹲守大盗吗?为何要做这些事!”

  公羊月面色阴沉地捏着一只螃蟹腿,烦躁得直往酱料里戳, 晁晨在旁,耐心地用工具开壳, 挑出腿肉,摆入盘中。

  半炷香前,他二人换防时,不巧被王妃相中,叫着去剥虾开螃蟹,而这位王妃,恰是喜获麟儿那位,说是相中,谁知道是不是看国师不顺眼,故意为难他俩。毕竟有个泥塑娃娃横在中间不知用意,保不准真是盗王子,好太王干脆将计就计,并未和爱妃如实相告,反倒借母子二人为饵,在附近设下埋伏。

  王妃不知情,但他俩却知道,此刻若是翻脸走人,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你放着,我来。”晁晨把他面前那份倒入自己的盘中,不断重复同一动作,开壳剃肉那是相当干净又利落。

  许久后,公羊月问道:“不累吗?”

  那可是完全不借助内家功夫,他自问以内劲开壳,也能做到如此,但一两回端的是无妨,时间一长,后继无力的必然是自己。

  “我小时候经常做,”晁晨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自然而然地说起来,“什么样的鱼肉最嫩,螃蟹怎么开最完整,虾线怎么挑不坏肉……大有学问。”

  公羊月就着水盆濯手,闷声问:“这种学问你也研究?”

  晁晨固执道:“学问不分高低贵贱。”

  这时,有个内侍过来端成品,见二人交头接耳,不由斥道:“闲话休说!”

  正所谓言语不通听不懂,骂人也当放屁,公羊月懒得计较,只装耳背。但那内侍却误会他扶余话不精,是国师从中原带来的人,不由地拿汉话酸溜溜地贬损两句:“还以为国师手底下的人同他一样手艺好。”

  敢情真是把他俩当厨子使唤?

  公羊月眉头一皱,双拳紧握,眼见他心情不好,晁晨赶紧将人拉住,等那内侍走后,这才放手:“忍忍便过去,不是来捉大盗的?“

  公羊月抄着手,冷哼一声。

  乔岷莫名其妙的永别,跟重新投胎一般的判若两人,无一不再昭示着当中的诡异,公羊月没那么爱管闲事,若不是来捉大盗的,多半是觉得大盗乃破局的关键,至少晁晨觉着,他这副反应,八成是咽不下气,不管岭、十七,还有眼下的这个乔卫长是什么联系,但给人蒙在鼓里,白白当冤大头算计就是亏。

  于是,晁晨随口道:“我且问你,找着十七,你预备如何?”

  公羊月当即道:“揍得他哭爹喊娘。”

  晁晨颔首,问又:“因为他利用你?”

  “不是,”出乎意料,公羊月摇头否认,硬邦邦道,“这小子,有事居然不来找我,是不是看不起我公羊月?”说到最后,自己先憋不住显露笑意。



  晁晨惊讶无比:“就这样?”

  公羊月反瞧了他一眼:“不然呢?”

  晁晨仔细想了想,也跟着释怀,大概这就是真洒脱与假潇洒的区别,事糊涂,人不糊涂,对人不对事:“说得也是,江湖本就一大染缸,何必分得那么清。”有时候不妨想简单点,十七送“永别”二字,不一定就是阴谋,也许只是他这样直接而不懂委婉的人给予的最温柔的告别。

  说这同路相伴,没有真感情是假,若是连这点感情也没有,江湖也便失去人情味。

  两人相视而笑。

  恰好那内侍出来唤宫女收拾空盘碗,将好撞见这一幕,心里不舒坦,直呼没规矩:“笑!笑什么!这是宫中,怎敢放肆,把嘴巴闭上,仔细挨收拾!”

  公羊月烦去一眼,晁晨挡在前头,点头如捣蒜。

  宫人将青瓷盘次第托出,未免不整,统一收捡至食盒中,送回膳房,晁晨瞧见青葱浮面,未动分毫的蘸酱,待那内侍官长走后,讨了个便宜要来,就着小碗重新调制一份,而后当着公羊月的面,从袖子里抖出两只白灼虾。

  “你刚才……”

  晁晨回头轻笑,灵巧地剥去虾壳,挑出虾线,用手捏着虾头在蘸酱中裹了一圈:“来,张嘴。”

  公羊月舌尖轻快地在他指尖舔过,将虾肉卷进嘴中,慢慢咀嚼,不过三息,眸光似要再亮上几分,可比侪明月星辰——

  果然,方才拌的那碗乃故意为之,晁晨要动坏心思,那才叫不动声色的蔫坏。

  晁晨手头正剥第二只虾,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开口,只回头眉眼一弯,抬手把虾肉往唇边送。

  他吃得斯文,掐掉虾头,咬着一半吮吸。

  这时,公羊月冷不丁唤了他一声。晁晨回头,光影辗转,铺落发间,公羊月凑过来,贴着他的唇,叼走另一半。

  齿畔生香,温柔辗转。

  ————

  白昼至日落,再有四个时辰,过子时便算不得初一,越是离功成一步之遥,越是不得松气。宫里头的侍卫和左右埋伏都绷紧弦,盼着大盗落入罗网,又盼着大盗勿来,遭一通戏耍,总比失职丢帽子强。

  公羊月同晁晨再度换防,撤下来后随其他紫衣侍卫一起歇息。

  凝滞的气氛笼罩整个王宫,连晚霞也似被染上阴霾,火烧云红不胜火,反倒有些灰翳,压在碧空上沉甸甸像随时会坠落。

  两人贴着墙站,一个揣着袖子,一个环抱双臂。

  紫衣卫里头走过来个年轻人,拱手作揖,约莫是得了国师指示,前来致谢,有高人坐镇煞退敌手,他们乐得自在。

  大盗会否晓得自己身份,又是否因此而掣肘,公羊月不知,他只知道整个王宫不大对劲,因为他从轮换的人里头瞧见熟脸,轻而易举便能根据张修翊的消息,算出当值的人数,再由此推论,偌大的山城王庭中,人手的局限。

  想叫一只蝇虫都飞不出去,难怪好太王连国师府的人都给调来。

  公羊月以前只当是个蕞尔小国,没想到如此捉襟见肘,可见高句丽打故国原王始,在慕容燕国手下伤了元气,这样一来,只怕很容易被调虎离山。

  大盗不是豪强,夺物才是根本目的。

  如果兵力被调开,那么离皇宫最远之地,祭坛,还是王陵?但这两处地方,都不像藏有重宝之地,如果要掘墓盗明器,悄悄下铲子不比大张旗鼓要来得容易?

  为什么?

  问题出在哪里?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即便是那个叛国的“岭”要报复乔家,报复乔岷,故意让七剑卫落个办事不利,可有这来去如风捉不着影的本事,能开的路子能想的法子不胜数,为何要选择这最麻烦,风险亦最大的方式?

  公羊月拂开那紫衣卫士,叫上晁晨,强硬出宫。

  紫衣卫不得伸张,好在国师算准人性子沉不住,早留了一手,赶紧叫换下的两位又回头顶上缺,这才悄没声息平下来。

  才出去宫禁,半空便闪过一道金边鸣镝,公羊月抬头一瞧,正是双鲤的金拐子。二人奔着那方向去,在客栈前与之碰头。

  双鲤摘下一张纸条递过去:“前两日你让我查的有着落了!”

  晁晨并不晓得他还埋了这一手,忙问:“查的什么?”

  “高句丽最值钱的宝贝。”公羊月答他话,顺手展开纸条,上头密密麻麻填满小字,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哪间藏宝阁的花名册给偷了出来。

  晁晨刚瞥去一眼,就见公羊月把纸头撕烂,说了句“没用”。但双鲤马上接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让牵马人带我去城里听了两日老人闲唠。”

  那些街头巷口老槐树下的闲人,最喜欢唠史,尤其是有半肚子墨水,想显摆显摆阅历的老头子,这辽东四郡三国的野史艳情史,那是张口就来,专挑那最怪的,知道的少的,听着就像空穴来风的话本的,一问就是一个准。

  “问出了什么?”

  双鲤长话短说,专挑扶余王子高朱蒙在权斗中失败,南奔乐浪建立高句丽,但又不得不向扶余王族朝贡和燕王霸占辽西,扶余王被俘的两段故事来讲,只道:“按理说,高句丽和扶余王族之间就是曹子建那什么同根相煎诗的关系,但有的老人说其实不然,内斗和外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所以慕容皝扫灭扶余时,当时高句丽的故国原王曾暗中收留了南逃的扶余王族。”

  公羊月和晁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交易!”

  “不错,”双鲤续道,“关于收留有两种说法,最为广泛的一种是同仇敌忾,因为慕容家的人曾经掘了故国原王生父的坟墓,火烧丸都,且大肆劫掠,所以同病相怜之下俩手下败将趁机结盟;另一种说法稍有不同,说扶余王族曾积累大量财宝,慕容皝横扫玄菟郡便是为此,可惜城破人灭,仍然没有找到,所以燕国又着眼于同出一族的高句丽,甚至盗掘先王王陵,只为找出开启宝库的钥匙扶余玉。”

  想来大盗的目标即是此物。

  双鲤不由急呼:“此玉可在宫中?”

  任谁也会觉得,如此重要之物,必为高句丽王室收藏,甚至有可能被好太王随身携带,毕竟佩玉乃常见之物,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钥匙,又如何分辨,更别提老人口中的传言本就被引为奇谭,信者甚少。

  公羊月思忖片刻,十分笃定道:“不在宫中。”

  双鲤疑惑:“那在何处?”

  “在王陵。”接话的却是晁晨,看小姑娘仍旧一知半解,他顺势解释道,“你方才不是说,燕国曾为此掘过高句丽王的墓,他们都铩羽而归,那么对于其他知情者来说,自会觉着此地无有,若扶余玉真的存在,那么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双鲤不敢耽搁,急冲冲招呼两人:“那我们快去王陵!”

  公羊月却站在灯笼下没动,转过头来,语气森然:“你们猜,高句丽国内,清楚宝藏内情之人,都有哪些?”

  “这还用猜?”双鲤掰着手指数,“王室、好太王的亲信、七剑卫、大王鹰卫保不准都晓得,还有……”

  公羊月打断她:“这么久,大盗不知所踪又未见落网,一张字条便将所有的兵将调开,你们说,会不会是贼喊捉贼?”随他话音一落,凛冬的风刮面,三人只觉刺骨冰寒,晁晨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月,你的意思是……”

  公羊月冷声问:“张修翊在哪儿?”

  没有人注意到那爱耍宝的国师,自打他二人进宫以后便断了联系,而双鲤取信,则分身乏术。

  如果以上推断逼近真相,那么数的人还要再加上一个张修翊。高句丽王不是傻子,绝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来制衡乔家,争夺卫长的人那么多,年年有,当真细算来,选择谁不是选,所以这当中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张修翊的外祖父,或者说当年的修家,一定知道更多的内幕。

  公羊月又问:“老凤凰呢?”

  双鲤反问:“他不在客栈?”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药箱磕在腿上出的撞击音。崔叹凤从石头街另一侧跑来:“我在这儿!”他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略感抱歉,“我左右也帮不上忙,清晨起便去城中买药炼药配药。”

  见他无恙,几人顿时放心。

  崔叹凤把药瓶收捡好,续上顺风耳听来的话:“你们在找张国师?未时我在药堂里借他们的药杵臼捣药,打后窗的缝里瞧着她领人过去,像是往城东的方向。”

  晁晨惊呼:“城东?之前的堪舆图有标记,那不就是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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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应该是含糖最密集的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