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3章 

  高句丽, 王陵。

  夜来风停,寒鸦不鸣,诡异。

  按老一辈的话讲, 反常有妖, 但张修翊没有退路, 谁让十一月朔日,正是高念公主的忌辰。和从前的安排一样, 她先把守陵园的人调走, 再亲自领着卫洗过去,一只草编篮子备着所有墓祭的东西, 纸钱香烛、酒水馔食, 一把芟草剪子,还有些鲜花。

  花, 是卫洗亲手植种的, 在青州取的种子, 种在河间一处平原上,春夏相接时开, 紫白间的鸢尾。

  虽只是个衣冠冢, 但许是好太王疼爱这个妹妹, 规格建制按最高起, 该有的陪葬一样不少,光是宝顶便已大过普通的坟茔土堆。张修翊帮着上手, 将花绕其一周, 一步一朵,将好足数。

  等点上香烛, 她自觉退到享殿,留给斯人独处。

  卫洗每年都会小坐片刻, 喝两盅酒,自言自语讲些近况与故去之人,走时再将草木仔细修剪,最后摘一片还未凋零之叶归家,前后大概半个时辰。

  今次丸都山城出了大状况,当下宫中情况又尚难分明,张修翊靠在青墙边,觉着很是难挨,一时烦躁,盼着卫洗早些结束拜山,一时又惆怅,少年夫妻阴阳相隔,年年堪比鹊桥会,自己不该如此残忍。

  叼着狗尾巴草又守了会,负责调走陵卫的人归来,顺带捎书一封,说是公羊月已离宫,去向不知。

  张修翊撕了纸,心中惴惴,调头去喊卫洗。

  但宝顶前却没有人,只余下香烛在风中摇曳,张修翊绕到另一侧,果见机关洞开,豁出一条大口子,顿时汗毛倒竖,血气逆冲。

  不用想,卫洗下了墓。

  寻常完工的陵墓,不该有机关,也不会留活口,封死宝顶和地宫后,除非打盗|洞,不然根本进不去。高念的衣冠冢之所以还留有一条路,是因为扶余玉就放在空棺椁里,至于卫洗下墓做甚,张修翊再清楚不过,她挥手留下亲信,自己甫身跟了进去。

  昏惑的墓室里,卫洗正开棺取盒,张修翊上前阻拦,与他争抢:“卫大哥,你不能带走这东西!”

  “我不是要带走,我是要毁掉它!”卫洗高举锦盒,脸上涌出狂癫之色,张修翊丝毫不怀疑,他随时敢把手头的东西砸出去。

  这扶余玉绝对不能毁掉!

  如果能找到宝藏,那么玉早就不会留在这里,既然还存在,说明财宝重见青天还遥遥不可期。好太王立衣冠冢时,既然没有封死,说白了,就是下不了决心舍不得这块肥肉,这玩意要是真没了,她俩都得丢掉小命。

  张修翊气急败坏:“卫大哥,你疯了!你忘了是谁叫你把玉埋在丸都山城的?你若毁约,可是要令她不安!”

  “不安?若是扶余玉再度丢失,亦或者引发血灾,那才会令阿念不安!”卫洗一意孤行,为防她争抢,冷笑着以十二分的力道,冲着离他二人最远的墓门砸去,“你不是说城中出了大盗,频频失窃不说,还落字挑衅王室,此事绝不简单,既然他高安狠不下心,那我来替他决定——”

  张修翊扑身上前,却仍差了一臂的距离,眼睁睁看着锦盒要在石壁上砸个稀烂,乳白色的玉石连带串缀的红绳滚落,摔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可是软玉,稍稍碰着点边就破损,这高度掉下去,还不断成两截?

  大国师慌得腿发软,挣扎着往前又捞了一把,这时,门开了缝,伸过来一只靴子,将好把玉稳稳托住,再向上一掂,落在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中。

  张修翊认出了靴子的主人:“公羊月?”

  “怎么,是来抢玉的?”出了变故,卫洗也冲了上来,边走边揭掉草帽,指着人质问,公羊月依着身形和话音辨认出,正是那日城中匆促一瞥的守墓人。

  张修翊赶紧摊掌探出去要:“把玉给我!”见他不吭声,又道:“难道你也是冲着扶余玉来的?”

  公羊月捏着绳子,一边将他二人打量,一边翻手过招:“你先回答我你怎在此?不是该进宫擒盗匪吗?”张修翊怕他别有目的,他还怕此子贼喊捉贼呢,适才她叫破扶余玉的瞬间,公羊月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张修翊故意引他入宫。

  或许是因为无法亲自到场,想借他的手出力气,代替自己盯着宫闱,又或许是想试一试他是不是也冲着宝藏而来,即便不是,不损失,如果是,往宫中去显然会白跑一趟。

  公羊月的问法让张大国师松了口气,交手中看他拔剑,赶忙喊住:“别动手,墓葬会塌,我告诉你。”

  到这份上,也没有必要隐瞒,张修翊将卫洗与高念的关系,来此意图,以及这笔围绕扶余玉的糊涂账如实告知。难得的是,她开口陈述时,方才喊打喊杀的卫洗忽然静下来,目光停在那柄色银如雪的长剑上,偶尔还会“嗯阿”两声应和。

  公羊月向来公平,她既无遮掩,自己也没必要假话,于是将扶余玉抛还归去,且把那怀疑猜测一一道来,三令五申强调:“大国师,可得捂紧藏严实,真正盯着宝玉的人大概已摸清门路,有备而来。”

  他看着白玉,甚至觉得刚才没毁去,有些可惜。

  张修翊悻悻然:“只要别是你这样的一流高手,都好说。”话是如此,该有的戒备却丁点不少,东西再放在陵寝中显然不再妥当,毁去又没那个做主的权利,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将这玩意送回王宫,当面交付好太王,甩脱烫手山芋。

  兜兜转转绕来一圈,最后却是给自己找麻烦。

  张修翊就着红绳,将扶余玉挂在脖间,纳入怀中贴身收藏,随后挽起袖子,精神振奋,底气尚足:“王上的亲卫可不只你算的那点人,也许早就埋伏在王陵,回宫的路上不安宁,或能借力。”

  “被当作棋子,你还笑得出来?”

  “你说王上?”张修翊压根儿不在乎,棋子有棋子的活法,棋手有棋手的苦心,在触及底线前,也不是非要闹个针尖对麦芒。不过,说不心寒,实乃假话,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如果哪天王上不当王上,改行开酒楼,远近同行一定会歇业。”

  公羊月嗤笑一声:“这行当可不好改。”

  张修翊没再接话,而是抢着小跑两步,和卫洗一前一后将公羊月夹在中间:“你跟着我——”

  公羊月第一个闯进来,落在这些人眼里,自然嫌疑最大,张修翊把他护在后头,也是变相解释,至少有高念和卫洗那层关系在,他们倒是清白。但她话音未落,双鲤细长的尖叫声,已刺穿黑夜。

  崔叹凤留守客栈,但双鲤和晁晨却紧随而来,方才公羊月入甬道前,击晕了张修翊的人,现下守在外间的,正是他二人。

  洞口即在眼前,三人冲出,只见正面列队,陵卫站成一排。张修翊上前调和,刚抱拳,人却忽然倒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纷繁的弩|箭——

  “小心!”

  张修翊飞刀以应,半数以上的攻势冲着她来,即便她往回避也避不开。四面涌出大批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手持武器冲杀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上了手,连带三脚猫功夫,从来轮不到她显摆的双鲤。

  敌人的攻势很明确,先挑武功最好的围攻,以人数缠住,逼他们退而求其次。果然,张修翊摘下扶余玉,转手给了卫洗:“我来拖住他们,你带着东西走!”

  卫洗没有往公羊月的方向靠,试图与他突围,而是点了拿刀的晁晨:“你跟我走!”

  晁晨拿不定主意,想向公羊月求助,卫洗上手直接将他挤了出去。俩人一个没有内力,一个甚至不像会功夫,乍看他们出头,潜伏在外围的第二批刺客按捺不住,杀了出来。

  好在,没有缠公羊月和张修翊的多。

  人乃有备而来,晓得武功高硬抗不得,该进便进,该退便退,似是还结阵而行,公羊月杀退两人,立刻有后手补上,短时内突破不得,心里很是发急,回首看护双鲤时又见晁晨不知所踪,当即担心地抬头四望。

  怪事,卫洗和晁晨两人竟杀开一条路。

  晁晨如今几斤几两他很清楚,于是转头将目光锁在那个守墓人身上,明明那副骨架子瞧着比晁晨还要不堪,为何?是因为精准的判断,无可媲美的实战经验,还是——

  卫洗抬肘,撞在晁晨左肩后,撞得他身斜两寸:“我怎么说你怎么打,出刀,左击,胸下五寸!”

  晁晨顺势挥出,分毫不差。

  “右抗,回踢,桡骨,断!”

  “胸廓,擒肩胛,反手,刺!”

  卫洗一边提示,一边跟在后方,随手捡来散落的武器,不管长兵短兵,一律当刀使,只是从不越过晁晨,只殿后补刀。

  “好,再来!”看晁晨身手协调,对自己又深信不疑,卫洗心中萌生几分融融暖意,畅快间又多说了两句:“看着,小兄弟,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要记好!”

  晁晨回头要啰嗦两句,卫洗不等他多话,已径自挥刀顶上。

  一时那刀扫如扇屏开,一时刀拨又绵力如能断水,一时步子沉敛连削三人似走马陀螺,一时刀起惊掠如拍瓜切菜,招式不说多华丽绚烂,但却招招走实,恰到好处。以至于晁晨看呆了眼,良久后才从那身法力道中惊觉——

  这个人上手,亦没有分毫内力!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正所谓一力破十会,内家自古便压外家一头,怎凭一手招式,便战至如此?是因为老练,还是因为快准狠。

  卫洗回首时看出他的惊疑,也不嗔怪,只朗声笑道:“不试试,怎知这世上不可为只是无不可为!”他援手,将刀刃绕顶一周,歇步聚力,放肆道,“我见小兄弟你亦是曾受苦难之人,听我一言,欲破厄,先破障!”

  欲破厄,先破障?

  欲破百厄,先破心魔障壁,明知不可为而为,此乃大勇!

  刹那间,晁晨浑身力涌,心中如证光明,举刀随他出入,卫洗在旁,继续指点迷津,且听他扬声,并无遮掩——

  “来!”

  “刀走刚劲,形如风搬山!”

  “刀落沉猛,势如浪蹈海!”

  他少时丧妻受难,而后守墓河间,以赎经年之罪,惶惶红尘二十载,苦心孤诣自创这一手不需内力作辅的刀法,未敢妄言乃天下绝顶之功,但放眼各宗各门各家各派,却也是不遑多让。

  若非经历恩赐,根本出不来这般震撼的效果,他根本无惧旁人窥伺,也无人能够偷师。

  “前辈,这是甚么刀法?”

  晁晨刀快而飒爽,出刀有鲸纵四海之势,收刀不拖泥带水,确乃可造之才,卫洗惺惺相惜,自己虽创名刀,但因从前走火入魔,根基已毁,并不是习练的最佳之人,如今相中晁晨,因而笑道:“破厄刀!”

  “好,身处逆流,当溯游而上,以刀破厄!”晁晨精气聚顶,回眸间脱去往日的温润,一改眉目柔和,仿佛也回到不畏不惧,若阳光明媚的少年。

  公羊月与他视线相撞,目光坦诚,不由会心一笑。

  就在他二人快冲杀出去时,陵园之外,又生黑影重重。张修翊大呼“小心”示警,待人走近,辨出衣物打扮,心中悬石这才落定。

  “乔卫长,快,拦住那些人!”张修翊甩动酸累的手臂,冲着“乔岷”放言。

  此时,一黑影暴跳起,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夺卫洗手中之玉,张修翊骇然,忙又追喊:“卫大哥,给他!乔卫长,把扶余玉送走!”她本盼着救星天降,英雄当至,情愫催生下,心间早被莫大的信任填满。

  卫洗早年与七剑卫颇有渊源,乔家忠于大王,历任有目共睹,因而一听是乔心见的儿子,转念一想,便将宝玉递上去——

  公羊月蓦地喝止:“不要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5 21:40:43~2020-05-17 22: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物地技真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