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1章 

  听嗓音一个年轻, 一个老态,苍老的是个杂役婆子,不知是哪家院里的, 过来要炭火, 借口是少爷不在, 分来的东西叫丫鬟贪去私卖。撞上的这个丫鬟自是喊冤,性子亦是刚烈, 两人吵嘴起来。

  老的骂不过, 歇了气,但仗着是长辈屋里的, 拂了面子就撒泼打诨, 那丫头被磨得也失去耐心,干脆指着侧屋, 阴阳怪调道:“这里头可也无人住, 还有些朽掉牙的烂东西, 有本事捡去当柴烧!”

  见人入了屋,公羊月当机立断开窗上了屋顶, 张修翊边走边译话给他听, 方才说了半句, 便眼瞅着那婆子挽上袖子, 当真骂骂咧咧往屋里搬。

  丫鬟没料到她真敢,略有些悻悻。

  婆子倒腾来去, 一个人使劲毕竟有限, 便都堆在门口,撑着门板子喘粗气:“好姑娘, 你还真舍得,这些拉出去卖, 能发卖不少钱。”

  说到钱,丫鬟也动了心,左右这屋子的主人不会再回来,少爷虽有意保全,但人在丸都城,一年也回不了两趟家,东西归谁不是归,何苦为了斗气,平白便宜那尖嘴老太婆?她立时又反口:“卖吧卖吧,这院里的东西也敢觊觎,仔细老夫人扒了你的皮!”

  “姑娘说笑,这可不是少爷屋子,”婆子呵呵一笑,“何况当初少爷违逆老夫人,不许人搬动,不许人住进去,可是惹了好大不欢心,若能悄没声地解决这烦心事,只怕夫人要明里痛斥暗里褒奖。”

  “可少爷总会回来!”

  “少爷在丸都该另立新府,若立了功得了圣眷,说不好王上还要赐宅邸。再说,木已成舟,如何苛责?”

  她越说,丫鬟越心动,恨就恨自己当初没胆,于是放低姿态,攀着那婆子的胳膊,换了副嘴脸:“婆婆,你看……”

  “分你一份!”

  “哎哟哟,天老爷嘞!我帮您一道弄出去,还有些好货,也盘一盘!”

  两人趴在房顶上偷窥,眼见着屋里的玩意全给倒腾空,这底下人贪婪恶毒起来,比主人家还不顾忌面子功夫,净是些蝇营狗苟。

  偏房本没什么好看,但婆子提及老夫人曾说要搬,乔岷拦着不让,想必住过重要之人,才会保留原样以作念想。张修翊自从揶揄过公羊月后,便越发担心乔岷也不爱红袖爱蓝颜,是吓得冷汗涔涔,撺掇着下去瞧看。

  落地,入内。

  摆上家具器物该是满满当当的屋子,鸡鸣狗盗后连根草都不剩,一眼望去光秃秃四壁,显得大了一倍。

  为了乔大卫长,别说只余四壁,若是有工具,她张修翊墙都给挖开一寸一寸翻,因而当下真真是一尺一尺地瞧看,最后在里侧靠床榻的石头面上,发现镂刻的小字,字是扶余文,排列有致,不像话,倒像诗。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张修翊以手抚摸,忍不住唱了出来。

  这词音和调子有些耳熟。

  留意到公羊月眉头微蹙,她展颜一笑,用汉话解释道:“是高句丽的《黄鸟歌》,说是琉璃王写给他的爱姬的,用以抒思念,不过我娘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哄睡,或许思念太广,不仅限于爱慕之人。”

  “《黄鸟歌》?”公羊月猛然想起,当夜在无定河边,几人行酒令,十七唱的便是这首。

  他快步上前,自己辨别那字迹,可惜扶余文不同于汉字,无法比对,只是这痕迹不深,不似出自成年男子之手,显然凿刻之人手劲有限,不是小孩便是女子。

  张修翊心思灵敏,闻风而动:“是不是在中原和你们同行的那位也唱过这歌?”不等人开口,只见脸色,答案也已分明。

  思念瞬间变味。

  公羊月伸手逮住走来走去,站立难安的大国师:“你先别急着骂人?”

  张修翊惊诧:“你怎知我想骂人?”

  “不一定是写给乔岷的,你自己不也说,不仅限于爱慕之人。”公羊月边说边往后墙靠,足尖一点往上探。

  这屋子统共两扇窗,一扇开在门边,还有一扇天窗,在最里侧靠近房梁的位置,三根木条钉在表面,只能漏出几抹稀松的光。他手背用力一撞,把木片砸开一个窟窿,缝隙里掉出一面菱花镜。

  张修翊赶忙过去捧住,随口夸道:“你眼睛也太毒了点。”过后指着东西又很忿忿,“你看,还说不是女人!”

  镜面破碎,只背后镂花还算保存完整。

  “这镜花乃二三十年前中原时兴之物,除非乔岷偏爱半老徐娘,”妆镜常见,楼西嘉就有一面类似,公羊月用拇指掸开积灰,露出一个汉刻“岭”字,扬手对张修翊示意,“答案不言而明。”

  山字辈?

  “乔岭?”

  张修翊耳蜗嗡嗡,两眼昏花,只觉得手脚发麻心思恍惚,很显然那前头排着的十六位有名有姓的哥姐中,没哪一个叫这名且对得上号,也就是说,十七位乔家子弟之外,还有“漏网之鱼”?

  她想骗自己,或许是某个叫岭的下人,但直觉告诉她,乔岷的反常就是最好的解释。不等公羊月喊,她奔出屋子,冲着方才口不择言的老太婆去,蛮横地把人从院子拖到角落,威胁恐吓摆出来是一套一套。

  “那个叫岭的人是谁?是不是乔岷的兄弟?”

  “岭?”婆子冤枉得一肚子火,哭喊道,“天杀的,哪儿来的兄弟!少爷是这一房独子,根本没有兄弟。”

  张修翊喝问:“那这个人是谁?”

  婆子眼珠子直转,旁敲侧击道:“哪个人?”

  张修翊道:“住在偏房的。”

  婆子收了哭嗓,不开口,似是陷入沉思,将张修翊来回打量,看他衣衫破损不整,差点以为是逃出去的人改头换面回来。

  “说!”

  “我说,我全都说,”受不住武力,她全给招来,“老婆子我记得是个随从,年龄和乔岷少爷相仿,总是跟在人身后,也不说话,后来少爷去七剑卫当差,这人就失踪了,再也没回来过。”

  张修翊追问:“去了哪里?”

  婆子露出嚼舌根的惊喜样,拿手圈住嘴,悄声说:“听说是通敌卖国,跑南边去,也不晓得真假!”

  高句丽之南,正是一水之隔的百济。

  看半晌没问到点子上,公羊月插了句话:“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婆子摇头,非是她不肯说,而是她在这宅子里数十年,却也不甚清楚:“该是容貌丑陋,不然也不会常年戴着面具。他以前惯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捧着个泥塑娃娃默不作声,好几次人走过都没见动静,骇人得很。”

  张修翊转头,从葳蕤草木中直望向廊道深出,眼前似生出幻影,孤苦伶仃的小孩捧着心爱之物,独自伤悲。

  这个岭,究竟是谁?

  ————

  查过一圈不甚清楚便罢,反倒又平添许多谜团,张修翊惴惴不安回了国师府,公羊月也好聚好散往客栈去。

  俄顷,晁晨和崔叹凤待不住,也一并归来。

  四人碰头,把仅有的成果都摊开在桌面,乔家老宅先放一边,单说那老夫人,刻薄狠毒不流于表面,非是省油的灯。

  乔家出身江湖,却是武林世家,家族人丁兴旺,打从乔岷祖爷爷往下,好几脉分支,个个膝下有儿有女,唯独打乔岷的父亲乔心见起,子嗣单薄,眼瞧着便混了个一脉单传,按理说无法开枝散叶,这乔老夫人在家族里该是抬不起头,但现实截然不同。

  这里头固然有七剑卫卫长之职抬身价,但能管家服人,没有手段不行,尤其是在如此劣势之下。

  不论这个“岭”是不是乔岷的兄弟,乔心见的儿子,就冲着府内下人口风严实的程度,想来那老太太都是接触真相的不二之人。

  想从她嘴里掏出话,不啻于要人腿脚一蹬立刻死。

  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丸都城离乔家老宅不远,眼见年关将至,难保乔岷不会归来,即便人不亲至,左右或许也埋着眼线。

  打草惊蛇只会教人先一步毁去证据,更无法解惑。

  接下来的两日,张修翊都在府中研习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牵马人去打探,小道消息称是丸都的大盗猖獗,下一个目标正是国师府。

  平头百姓反正也没得偷,还就爱听些劫富济贫的故事,牵马人回来报时,乃是以一副“坐看达官显贵遭殃”的口吻叙述,甚至连时间地点都给胡诌了来,以至于他出入客栈不足两个时辰,方圆一里人尽皆知。

  “国师真是在闭门应对?”双鲤萌生好奇,毕竟若国师府也失窃,那他可是既掉面子又掉民心,何况还有个等着查案且不对付的七剑卫,好事的都等着看戏。

  但等来等去没等出个结果,倒是把正主给等来。

  张修翊是从墙头翻下来的,平时出行太招摇,怕给人认出来,足裹了三层斗篷。好在大冬天,穿的袄子也厚,谁都不会在意一个行走的冬瓜。

  “给你说对了!”张修翊啜了口茶,冲双鲤招手,“不过焦头烂额的可不是我,从禁军到大王鹰卫,没一个好过,七剑卫的该是后跟打脑勺了吧,又有两个小使者的府邸遭盗,这不,都没功夫管。”

  听她这么一说,公羊月顺口便接:“宫里出事了?”

  “我估计再没有比王宫更安全的地方,今儿便是为这事而来。”张修翊搁下空茶碗,指腹挨着边沿敲打,“这大盗看上谁家不好,偏偏打上王室的主意。前日乔岷面圣,昨个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大对庐府中搜出的字条,就藏在一个泥塑娃娃里。”

  那日在乔家老宅,那个婆子也顺嘴提过这一茬,惊人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

  公羊月仔细想了想:“会不会是那个叛逃的随从?”

  “我也是这样……“

  这一问方才问出口,张修翊正接话,忽瞥见晁晨一把按住公羊月的手,当场咬了舌头,老半天才蓄上最后一字:“……想。”

  三人视线来去满是诡异。

  晁晨之所以伸手,是因为觉得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盗窃案疑点重重,所以想拉住他,别堕入惯有的想法之中。从前费解的只有乔岷一个,案子是八竿子打不着,可现在无甚关联的两件事忽然串起来——

  “有何高见?”公羊月微笑看他,温柔地问。

  双鲤搓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张修翊捂着心口干呕,翻脸走人。晁晨像噎了饭,把要说的话给急忘了,倒是为此迷惑:“她这是怎么?”

  公羊月如是说:“她嫉妒。”

  晁晨一头雾水:“嫉妒?”

  “是啊,风月里的胆小鬼,情场上的囚徒。”公羊月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忽然抓起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你若是看她不爽快,就靠我这坐,像这样,一气一个准。”说着,他一反常态端茶送水,手里头握着的杯子,将好送到晁晨唇边。

  “……我为何要看她不爽快?”说实在,晁晨性子温顺,除了眼前这位,甚少与人结仇,何况还是个姑娘。

  公羊月乜斜一眼,手僵在空中。

  晁晨老实把水喝完,张修翊在门外徘徊一阵,一脚踹开:“惺惺作态,公羊月,你的良心何在!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我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嫁不出去,你这样的混蛋却有人疼有人爱。”

  说完,把门又砸上,彻底消停。

  晁晨后知后觉:“可是有什么用意?”

  公羊月耸耸肩,以无辜地口吻道:“没什么用意,好玩。

  晁晨悻悻:“你确实是个混蛋。”

  公羊月没再搭腔,而是支着脑袋似醉非醉地打量他,自从和张修翊说过心里话后,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若不是顾及晁晨这个呆子,他恨不得明日便昭告天下,也不知道这蠢货心里究竟怎地想,实在磨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黄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