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31章 

  “你们……”

  公羊月在拓跋香拖长的尾调中松开手, 表情很有些幽怨,拓跋香憋了半晌,吐出一句:“……感情真好。”

  晁晨站定, 拱手向公主问安。

  拓跋香本就很欣赏他, 见此, 倒是并未深思,反倒上前热络地拉着人手道:“晁先生见笑, 月儿脾性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烦请多担待。”

  “嗯……”晁晨乖乖应下,抬头就瞧见公羊月一个眼刀杀过来, 心里戚戚, 只想着:公主,你要再多埋汰两句, 晚辈今晚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拓跋香有话私聊, 晁晨识趣, 趁机告退。

  静园中,公羊月与拓跋香并肩站在假山石后头的板桥边上, 一个静默无声, 一个嘘寒问暖。

  “我……”

  两人相看, 同时开口, 又同时闭嘴。

  拓跋香扶着阑干,想了想:“想问我关于你娘的事?”

  公羊月愕然, 她的猜测显然在意料之外。

  “那天在盛乐宫, 陛下单独见你,我是真的心乱如麻, 就怕他……我不应该这么自私,固执地将你留在身边而不顾你的安危, 你不问,我也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你。”拓跋香微微一笑,将她如何与公羊启夫妇相遇的过往,尽数道来。

  故事与他从鹿归大师和无定河渡头艄公嘴里听来的大致吻合,只不过补上缺漏,更为细致一些,当然,还有一些他无从得知的,譬如那夜之后,拓跋香远去云中郡的流亡。尽管眼前的人避重就轻地略过,但他仍然能想象出,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过这两千里的艰辛。

  如果没有拓跋香,公羊月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是他欠她。

  公羊月终于低头:“对不起。”

  拓跋香却不受他道歉,反倒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云中盛乐城破时,剑谷就有人来过代国寻你,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所以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强行将你带去阴山,如果你那时候就走,想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代国灭国时,公羊月才四岁,心性纯善又尚未成熟,更无从谈起叛逆,如果打那个时候开始,便在剑谷修身养心,也许会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但拓跋香将他带走,秦军兵临城下,老皇帝退居阴山行宫,本是要带拓跋香同去,但拓跋香放弃自己的位置,披甲上阵,而让亲信带走了公羊月。

  两年后,等拓跋香从战争中抽离归来时,公羊月已在一次部落间的争端中,彻底失踪。而在那之后,公羊月流浪草原,偏执的性格也是因为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才渐渐染上。

  “我身先士卒,亲自披甲,不仅仅因为我是拓跋什翼犍的女儿,是代国的公主,还是因为你。月儿!如果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扶持你上位。”拓跋香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她柔性的凶狠,她下意识上前,握住公羊月的手腕。

  那时世子尚幼,复辟后所助从龙之功,足可位及人臣。

  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公羊月深吸一口气,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盛乐宫,拓跋珪曾提过,在独孤部寄人篱下时,拓跋香对那孤儿寡母的坚守,加诸当年誓死顽抗的赫赫军功,连时任南部大人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都要卖个面子。

  但很快,拓跋香又放软语气,像是看破尘世,放下苦苦执念,只作为一个母亲,掏心窝子说话:“当我失去你后,我才幡然醒悟。月儿,你活着,好好活着,便是天大恩赐,已然满足。”

  私心事常,对于毫无血缘的孩子能谋划至此,说无情几乎乃谬谈。

  “对不起。”公羊月郑重道,这一次是替他爹说的,拓跋香不偷不抢,能做到这一步,终究是公羊启有亏,没有全她一世团圆。

  日头渐高,池塘里的鱼露头吐泡,蜻蜓从睡莲叶上点过,老蝉在枝头吵闹,两人相顾无言,就这般彼此看着对方。

  闷热中有那么一瞬的恍然,将拓跋香拉回过去,那时候她还是娇俏小女儿,云中大婚前,偷偷出宫,翻墙去见公羊启,却在骤雨后长满青苔的石头墙踩滑了脚,公羊启拿着竹简自屋前走过,扔下手头的东西,飞身上前将她接住。

  就像在盛乐城外久旱逢甘露那次一样,她以为直视生命中的太阳,从此后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她的太阳早已陨落,幸福得来如此短暂——

  回到云中盛乐城后,公羊启没有接受拓跋香的好意,甚至不想按照风如练的设想,借这登云梯,满足私心。他花了些时日,把从无定河边迁来的老晋兵安定在云中和定襄边界,拓跋什翼犍建城后,有意发展农业,需人垦荒种植,农人最是紧缺,因而倒是办得稳妥,至于别的事,却无下文。

  而后,他带着孩子,竟要一走了之。

  若不是拓跋香时时留意,只怕真要教他走脱。

  那日,她骑着马狂追二十里,追到人,指着他骂:“你要去哪儿?预备去哪儿?你就这样带着孩子走,你也太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小,他会死的!”风如练产子时遇截杀,环境可谓糟糕透顶,再加上远去云中是一路颠簸,婴孩本就脆弱,是以公羊月底子薄,很容易夭折。

  “风姊姊将他托付给我,若他死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面对她。”拓跋香抬出风如练压他,像过往一样,拍拍胸脯,振振有词:“我们草原儿女,绝不会做无信之人,绝不会罔顾恩义!”

  公羊启低头看襁褓中的孩子,生出一分动摇。

  他越是不待见,拓跋香越是痴迷其中,见他没有矢口否决,便放低姿态,更进一步:“你也不想孩子出生后就没有母亲疼爱,无法入学宫学习,无法跟随大儒名流之师,反要跟你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他!”

  公羊启没有搭话。

  拓跋香不欲拐弯抹角,坦诚与他明言:“公羊启,我确实爱慕于你,但我也知道,你与风姊姊感情甚笃,她死了,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变心,那样我也会看不起你!所以,你若无意,我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我可是堂堂的代国公主!你大可不必因为我而让孩子遭罪,我把话放这儿,就算你住在盛乐城中,除非你点头,不然,你求我五花大绑把你绑了去也是做梦!”

  “拓跋香!”公羊启蹙眉,很是不解。

  拓跋香看他没有恼羞成怒,趁势去抱孩子:“你个大男人,那么吞吞吐吐作甚?就这么说定了,孩子我带着,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上马走了两步,她又咬唇偷笑着回头:“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千万记得告诉我,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作: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拓跋香确实遵守承诺,没有再拿这事与公羊启施压,一方面是惹人厌烦,二来她也确实放不下身份,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将公羊月抱回宫中,调养是主因,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孩子与老代王相处,为以后铺路。

  无定河边的老晋民找上门来,跪地祈求,立誓报效,希望公羊启按当初所言继续安排,即便他们不能再回故土,也愿后辈子孙,能有朝一日得见山河一统。

  想到父亲公羊迟的死,想到江木奴这等欲灭亡晋国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到苻坚野心勃勃,一扫华北,大有南下之意,公羊启彻底被羁绊在云中。风如练一死,此身残躯再无留恋,也许从今往后,他也可以把心丢掉。

  等啊等,拓跋香终于等到他松口那日,当即上书请求,怕父王不答应,甚至赌上清白,只说孩子出世,木已成舟。拓跋香打出宫省亲至离开贺兰部返回云中郡,足有好几来月,咬死不说,纵使有疑,也没有证据。

  代王自然震怒,但怜兮女儿和外孙,终是首肯。

  宫中觐见时,公羊启没有否认,认打认骂,拓跋香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他,很是高兴,此后大婚,搬离盛乐宫,开始全新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彷徨,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如风如练那般端庄稳重,温柔大方,是不是她也能得到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潜移默化下,她终于在扮演中,渐渐丢失自己。

  “你和父亲……”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足教公羊月头疼,他想自己此生绝不如此,不会牺牲至亲至爱之人,亦不会为了大义,利用至亲至爱之人,他要走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活法,一生如一。

  拓跋香微微摇头,斯人不再归,多说已无益。

  公羊启失踪后,她虽会想念,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反而是粘着她的小家伙,让她难以忘怀,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而今她不再年轻,回首看来,也许她对公羊启的爱并不深,初见时,贺兰山下争买风铎,因为那副皮囊而惊艳,因为武功而印象深刻,因为救命之恩颇得眼缘,但她想,她真正爱的,是那股子深情——

  是公羊启对风如练的痴情,是两人的伉俪情深,是那种可以为对方舍弃生命的情义。

  想要不过如斯。

  公羊月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一切:“我明白了。”被汗水和狼血浸染过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不已,他抓着前襟来回拉了两下,往房间走,走出两步笑了一声,忽然回头,主动去牵拓跋香的手,就像小时候那般。

  ——“娘,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

  晁晨找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无人迹,左右都寻不到那抹红影,他便同洒扫的侍女打听,一问才知,定襄公主和小侯爷洗漱后,换了便装,出了公主府。他下意识想追出门去看看,却不知方向,最后释然。

  正好,廊道后又转过几个抱着陶壶铜器的婢子,听见他的问话,也偷闲插了句嘴:“方才奴婢打正门前过,从没见着公主笑得如此开心。”

  “可不是!”另一人搭腔,“还不止呢,小侯爷亦是满面春风,要知道他刚回府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会杀人一般,可没人敢去伺候。眼下可不一样,那笑颜端的是好看,远远瞧来,偌大的盛乐城,再找不出第二个美人!”

  说着,那几个姑娘还拿出了些荷包、护身符、腰带之类的物什,唤住晁晨,通通塞给他:“晁先生,瞧你与小侯爷关系如此好,拜托拜托。”

  晁晨依次把东西拎出来看,意会用意,浑不是滋味地往公羊月所居的东苑去。

  双鲤在花园里扑蝴蝶,逮蛐蛐,瞧他步履匆匆,便抄近道截了过去,看这一手的好东西,连声惊诧道:“这是给老月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些好玩意,我也要,我也要!”说着,她上手去捞,抢了就跑。

  换作平常,晁晨那板正的性子,定然给后头追着讨还,可今日却似顺水推舟般,一动不动。

  双鲤跑过转角,等兴致缺缺再回头时,人早不知所踪。

  她用手勾着荷包带子,扒着公羊月房间的窗格往里看,一点动静也无:“奇了怪,晁哥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