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30章 

  村里跟出的老黄狗冲到坡上一路狂吠, 打先锋的高呼“在那边”,说完就见一道飞影掠过,快得没看清脸。

  血腥味很浓重, 以江湖经验来看, 非死即伤。

  “娘, 娘你在哪儿?”常安喊哑了嗓子,看见公羊月已拔剑起, 心中梗塞, 手脚并用跟跑过去。

  狼啸声越来越近。

  翻过山头和树林,火把次第亮起, 远处的景象震慑众人——

  孙氏操着两把菜刀, 满身是血,正与狼搏杀, 瞧着地上的死狼、陷阱、还有备好的工具, 可见是有备而来, 且抱着必死之心,没打算回去。

  她要为儿子报仇!

  但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见此情景, 也会为之触动, 即便整个山野, 无人发声, 没有一句解说。

  “娘!”常安声嘶力竭地喊。

  孙氏霍然回头,在看到儿子的一瞬, 双目发热, 泪涌如注,仿佛再没有比这世上, 更快乐的事情。

  “小心!”

  晁晨就近将火把扔出去,惊退两狼, 常安怕帮倒忙不敢上前,只能伸长手喊他娘快些过来。但孙氏深入狼群,脱不开身,匹狼畏火,但群狼却不会,何况里头还有一匹头狼,张着血盆大口噗咬过去。

  “哐——”

  公羊月一剑横刺,绞住狼牙,晁晨抽出匕首,甫身上前与他接应,趁机将已筋疲力尽的孙氏换出来,余下的人也没闲着,拿火把的以火挥赶,拿着家伙的则捡石头刀具投掷,总算将狼群打散。

  晁晨扔下破缺的匕首,下意识去揪公羊月的袖子,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看在你这么关心我的份上,等着!”说完,转头竟往狼王逃走的方向追去,晁晨大惊,可他轻功极快,根本叫不住人。

  旭日从远山后升起时,金光普照,常达观母子宛若劫后重生,相拥而泣。常安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愧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来,孙氏伸手去抹他的泪眼,又用力摁着他的头,把人圈在怀中:“是我,没有给你更好的生活,也未曾想过,你心里有这么多为难。”

  “孩子,我不想搬去盛乐城,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牵绊,草原上每年都有许多羚羊和角鹿迁徙,走不了的,就应该放弃。”

  常安抖着唇,喉咙刺痛,已说不出话,归来的公羊月站在他俩身后,他左手提剑,右手握着狼牙,整个人像被阳光灼化——

  “呵,羁绊……”

  ————

  拓跋香正在香榻上假寐,听见下人来报,忙打着扇儿出门去,一瞧那四个彻夜未归的在前院站成一排,个个是黑框肿眼,神色倦怠,赶忙招呼婢子去取汗巾:“这是怎地了?”

  崔叹凤放下药箱,自取巾子擦洗,晁晨亦随他一道,公羊月则在一旁抱臂站直身板,似有些怔忡,侍女为他身上的杀气震慑,不敢近前,拓跋香叹了口气,信手取来一块,亲自给他擦拭。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见他脸上染着些污渍,鬓边碎发被汗水粘连一块,连衣衫都很是不整,拓跋香心中疑惑,这可不像去吊唁,反倒更似与人拔刀斗武,便随口叨念起。

  公羊月却偏头一避,避开她伸出的手。

  拓跋香僵立原地,不知其味,慢慢垂下双臂,目光随之滑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懊丧地盯着绣鞋鞋面,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笑着抬头。只是这一次,关心的话仍旧没出口——

  “血?你身上怎么有血?”拓跋香揪着他袖子,慌张地左看右瞧,直到满院子的人都在张望她的失态,这才堪堪退步,把巾子塞进公羊月的手中:“给你。”

  公羊月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

  这会子,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双鲤,狠狠吸鼻子,扑上去抱着拓跋香的腿,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公主娘娘”后,直抹眼泪:“我真的,真的好想我爹我娘。”

  “好孩子,别哭。”悲声感人,拓跋香半跪下来,圈着人耐心哄。

  双鲤呜咽着把昨日见闻颠三倒四说了出来,那股憋着的劲儿总算发出:“我是怕黑怕鬼胆子小,但我真的很希望他们可以入梦来看看我,起码让我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模样,我其实从来没恨过,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苦衷……”

  哭声情真意切,闻者皆是默然,几个站在角落里捧盆端物的侍女低着头,也悄悄眨眼睛,想让红热的眼眶,在风里冷去,又想教睫上的晶莹,偷偷掸去尘埃里。

  晁晨偷偷拿眼瞧,只见公羊月几度欲言又止。

  拓跋香好话哄劝,哄住了眼泪,便牵着小丫头往里屋去,正好找个台阶下,免得婆婆妈妈惹人碍眼:“来,我带你去梳洗,以后尽可以将这儿当作自己家。”

  托盘的婢子接过崔叹凤手里的巾帕,因那白衣大夫最会说好话哄女人欢心,便多讲了两句:“听府里的老人说,公主以前粗率豪放,大开大合,最喜欢热热闹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成了这副模样,端庄稳重,温柔贤良。”

  “这样不好么?”

  “不好,”侍女也是性子直率,用手指掩着口角,便敢小声说,“我们鲜卑人可没有中原的繁文缛节,这样的殿下,太不真实,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拓跋香听不见,但公羊月耳力好,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禁触动: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在他心中一直如此,他从没想过她的过去,或许也同双鲤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骄蛮顽劣,肆意胡闹;也从没有想过她的未来,若是自此天涯,不再相见,膝下无子,丧父寡居的她,也许就这么寂寥一生,垂老深院。

  小时候他们明明很亲,可长大后却如隔千山。

  回忆的画面如碎片交织于脑海,举头望日,灼目的阳光教他想起晨曦中相拥的常达观母子,低头环顾院落,寸瓦没变的公主府唤起当年记忆,浮现的是那个机灵狡黠的他,扶着窗棂偷窥,而后甜腻腻笑弯眼的模样。

  原来在他心底,一直藏着不可说的祈盼——

  见他几度张口,晁晨趁机在公羊月后心推了一把,竟将失神的他推得跌撞:“此时不说,时不待人!”

  拓跋香和双鲤听见响动回头。

  公羊月终于说出心里话:“娘!”

  “你……你叫我什么?”

  “娘!”

  清风徐徐,院中花树摇曳,声如飒飒,送来几许幽香。那一瞬间,八月的燥热不翼而飞,只余下如春的温暖。

  拓跋香失手带落双鲤发髻上的簪子,“叮咚”声起,她慌乱无措,不知手脚如何摆放,一会说:“月,月儿,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一会又道,“不,应该先吃点点心,”而后,眼泪不知不觉流出,她用手抹了抹,努力笑着,“我,我还是先回房收拾一下。”

  在阴山脚下伏击秦军,教敌人闻风丧胆的定襄公主,头一回落荒而逃。

  双鲤忧心去追,崔叹凤见气氛微妙,也顺势而走,不一会院子里的人散去,只剩下晁晨和公羊月还在远处。

  晁晨预备偷溜,不过叫公羊月给拉扯住。

  走是走不了,索性来之则安,看他要如何为那一推手“兴师问罪”。然而,公羊月却并未如他预料一般,呛话或是抬杠,而是疑惑道:“双鲤以前和我说,她毫不在乎生身父母是谁,没想到……”

  “爱是本能。”

  “本能?”

  晁晨不禁说起自己:“我自幼长于海滨,有一年,海中啸浪,乌云惭惭,遮天蔽日,我爹娘出海打鱼,渔船倾覆,给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我很理解小鲤儿的心情,因为没有,所以才拼命想要,可又害怕失去,所以从不言说。”

  他慢慢拂开公羊月的手,走到他身前,按住他的双臂,轻嘲道:“公羊月,哪有那么多借口和原因,你之所以敢,不过是仗着身后有人给予,什么都没有的人,只会捧在手心当宝,你和常达观有什么区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都不知好歹。”

  公羊月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后,晁晨抿唇一笑:“和解吧。”

  “和解?”

  晁晨颔首:“是啊,和解吧!不是和公主,而是和你自己。爱是这世上最不可耻之物,怎可因一噎之故,便绝谷不食。”

  公羊月缓缓摇头。

  晁晨迎着他的目光向前,人如其名,仿若晨光中燃烧的太阳:“公羊月,我问你,你是为了沽名钓誉,打整个江湖的嘴巴泄一时之愤,还是发自内心,想要去寻找《开阳纪略》,完成前人遗志?”

  “我……”

  “如果是为了前者,那我告诉你,你确实该与公主、与代国一刀两断,不落他人口实,但若是后者,我希望你明白,”晁晨定定望着他,眼中满是坚定,“真正的爱国是国有难,知其难,仍迎难而上;明知会死,仍视死如归,而不是面子功夫,不是为了所谓的虔诚而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而扼杀掉所有的善意和善良,否则,那和刽子手,和屠狗辈,和排除异己的狭隘者又有什么分别!”

  晁晨笑了起来:“如果你听进去,你就该明白,家国并不是借口,至于什么两难,什么互相伤害,公羊月,你把自己当神还是把人都当傻瓜,你能想到的难道别人就一定想不到,心知肚明又义无反顾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而受伤害,真正能伤害他们的,只有你的狠心推开。”

  公羊月眼波颤颤,心中翻澜,为此动容。

  “而且,你可是公羊月啊!是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公羊月!”晁晨抱臂玉立,语气中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的骄傲,那是发自内心的赞同,“无人能预知,每一次的碰面是不是最后一次,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抱着最后的心态去呵护与珍惜。缘分向来来之不易,须知红尘三千,人海茫茫,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

  公羊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那我们……也算么?”

  “当然算。”晁晨想也没多想便答道,等后知后觉撞进那双蕴含深意的眸子时,他心中一紧,忙别过脸,把话岔开,“小鲤儿……小鲤儿同你说了我,那她有没有说自己?那夜她有句话说得不错。”

  “她说,你这个人口是心非,等你低头不知待何时,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话说到一半,公羊月默不作声看着他,忽然挪步向前走。

  落影压迫来,晁晨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直到他抬手,才猛地闭上眼睛,续道:“但我觉得,这不该由旁人代劳,要有自己敢于迈步的勇气,所有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

  等了许久,不见动作,晁晨掀起眼皮,悄悄看了一眼。公羊月捏着从他头上捡来的落叶梗,放在指尖揉搓,不知喜怒,似有所感地瞧过来。

  “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晁晨被发现,立刻又将双目紧闭,梗着脖子颇为硬气:“我要说的话,已尽皆说完,要杀要剐……”

  公羊月嘴角一牵,展开双臂,将他紧紧圈住:“你说得对。”

  对也不用箍这么紧吧?

  晁晨气紧,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先前虽也有过几次,但不是安慰,便是出于兄弟情义,但这一次,他隐隐感觉不一样,便是自己心中也如春风拂柳,冰雪消融,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指尖一路爬到心口。

  “怎么办?”

  公羊月却还用力几分,生怕他会挣脱离开一般,而后倾身,将脸庞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晁晨,我好像真的开始,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