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9章 

  晁晨正打算问常安方才去了何处, 正面撞见,抽了口冷气心凉去一半,赶紧去搜巾子, 给他递过去擦脸。

  “是人, 是人!好好的大活人!”崔叹凤赶紧过去掐脉, 这才说服众人。

  冯公拄着拐杖,七窍生烟:“达观, 怎么回事!”

  “我……”常安急着找娘, 半天囫囵不出一句话,好在晁晨急中生智, 替他说了:“你不是被狼咬死了么?噢, 我知道了,定是你运气好逃过一劫, 想来你那日必是买了肉食, 以此引开狼群, 是与不是?”

  常安连连答是,赶紧找台阶下, 五安后知后觉, 就说那肉闻着膻臭, 不像是人, 还以为是狼牙有毒,烂成了那味。

  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乡里乡亲的七嘴八舌上赶着问:“达观, 你娘会去哪里?”

  几个叔婶家没有,田埂子上也没人, 附近城镇更是没有半个好友,要说是无地可去才是。越是逼问, 常安越是答不出,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母亲,除了一肚子怨气和回忆的不堪,再不剩什么。

  “我哪里知道!”就差哭天抢地。

  就在苦于无知时,公羊月和双鲤赶了回来,一听出了这档子事,赶紧领着人往常三家去,纵使这唯一的亲戚一问三不知,好歹指望能从那家当里翻出些蛛丝马迹,何况,常达观没死,他们搬东西也就成了明抢,要回也是应该。

  一群人撵过去,草场上亮起火把,远望去逶迤蜿蜒,很是壮观。

  晁晨往公羊月身边靠,怯怯道:“达观的穴是你点的?”

  公羊月挑眉:“是又怎样?”

  “那孙氏……”

  “这可跟我没关系,”公羊月一脸不快,哼哼唧唧道,“我只是以为你俩背着我……咳咳,给他个教训而已,顺便看你着急不着急,”只见那两眼珠子眶里来回转,“你是不知道,你当时脸都白了,呵,早晓得再多给他点两个时辰。”

  晁晨奇了怪:“先是燕才,而后是常达观,你和他俩有仇?”

  “我……”公羊月别过脸,默了一瞬,才咬牙切齿道:“我跟他俩才没有仇,倒是某些人,真是冤家!”说着,他停了下来,终于有机会能看晁晨的笑话,“你说你作弄这么些事出来,有什么用?”

  “冤家,人命关天!”

  晁晨去拉公羊月的手,想拽他快走,偏这人犯浑劲儿,跟个石头墩子一样挪不动,故意道:“你不说我就不走。”

  “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对于同一件事,每个人出发点各不相同么?燕才惯着,那是治标不治本,我只是想帮常达观来着。”眼看离了队,晁晨只得如实道。

  “还有呢?”

  “还有什么?”晁晨拂袖。

  公羊月眯着眼,反正丢的又不是他娘,人找不回来他才不伤心,但若是出了事,晁晨弄巧成拙心里铁定不好受。

  果然,拖不住。

  “好,我说,”晁晨脸皮薄,又羞愤又紧张,“我本来想,如果常达观和他母亲都能够化解恩怨,也许可以试着用同样的法子,缓和你与公主之间的关系,”越说,他把头埋得越低,恨不得摘下那帻帽巾子,把脸给围一圈,“……让你知道,也许就没那么有效了。”

  公羊月微微动容,笑骂了一声“傻瓜”,而后把手伸出去:“嗯。”

  “作甚?”

  “给你牵。”看晁晨不开窍,公羊月嘴角一牵,主动上去握住他的手,拉着人奔驰在夜风徐徐的草原上,“你不说再晚就来不急么!”

  常三这个老泼皮,四十好几还是光棍一条,跟着狐朋狗友混,嘴巴臭得不行,双鲤拿臭汗巾子和他家翻出的亵裤一并塞嘴里,常安跑进院的时候,人还给五花大绑挂在老枣树上吊着。

  崔叹凤捡起石子援手一砸,人落地将好砸在一马当先的常安脚边。

  “鬼啊!”常三舌头顶出嘴里的布,抬头眼睛都看直了,忙跪地磕头讨饶,“大侄子,你别怪叔,你人都死了,拿钱有什么用,我也是欠了外债,再不还赌场就该来人剁手,你等着,等叔挣了钱,给你多烧点,来年清明三牲备足!”

  常安打断他的话:“我娘的东西呢?”

  “你娘?”常三哆嗦着,指了指房子,“都卸在屋里头呢,一点没动,那小姑娘太厉害,说俺敢动,就给俺阉了。”

  常安点了灯,冲进屋子,常三吐出晦气,正要掸土爬起身,紧随而来的双鲤一个蹦子跳进来,踩在他的手掌上,顿时五指肿得跟个猪大肠一样。

  “哎哟,俺的姑奶奶!”

  常三欲哭无泪,双鲤“咦”了一声,回头纠正:“姑奶奶喊着太老气,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八十高寿,要叫小姑奶奶,听到没有!”

  五安狠狠剜了常三一眼,也挤进屋中,从一众大木箱子里头,找出那只孙氏想留下的小木盒。

  “快开了看看。“五安捧过去。

  常安没钥匙,将锁头对准柜子尖角一撞,弹片叩开,推盖看去,不过是些发黄还带着股子霉味的旧物。

  双鲤支出个脑袋:“纸?上面写的什么?”

  怕就怕是什么遗书,常安赶紧抖开来一瞧,惊呆了眼——这分明是他学过永字八法后,提笔书就的第一个字。他又接着去开抖另一张,不出所料,乃是他画过的第一幅画,诸如此类,那一沓纸中还有许多,甚至还有家里穷,拿泥塑着笔的作品,都给孙氏拓了下来。

  这就是孙氏的宝贝?

  常三扒着窗户往里看,一见是这么些个不值钱的破落玩意,当即啐了一口,指头向下,悄悄比划了个瞧不起人的手势。

  公羊月剑鞘递过去,把他手腕拖住。

  常三艰难地扭头,待看清来人,抱着头臊眉耷眼,自觉蹲到墙角,两眼一翻,嘴里骂骂咧咧。

  公羊月浅笑:“听说你给赌场欠了债?”

  “怎地还兴帮忙?”

  “被你说对了,”公羊月勾了勾指头,“把手伸出来吧。”

  常三笑容僵在脸上:“作甚?”

  “听说赌家的规矩,钱还不上就剁手,这我在行啊,这么着吧,我先给你剁了,他们不就剁不了了么,你白赚呢!”公羊月说得很是认真,当真拔剑弹了弹,“看你跟达观是亲戚吧,刀子我给你磨快点。”

  常三告饶:“大侠饶命。”

  公羊月冷眼相看,一剑挥下去,斩掉他中指上半块指甲,吓得人两股战战:“东西该还就还!”

  “是是是,明儿就运回去。”

  “如今陛下发兵夺燕,行台尚书燕凤奉旨归京辅政,你那大侄子就算是个一般差役,也该得道升天,你说你蠢不蠢,有他在,赌场的人还敢跟你玩命么?”公羊月好言诱他,“燕尚书的公子,不日就来。“

  先前是打抱不平,这会常安“活”过来,自然要以绝后患。

  常言道,泼皮无赖是三不怕,不怕缠,不怕打,不怕骂,要想他不生事,只要让他知道利弊,他不仅不会蹬鼻子上脸,还会把人像菩萨一般供起来。

  “上道!大侠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公羊月的身份并没有外传,是以分家出去的常三并不晓得他的身份,只当是个路见不平的高手,听他这么一梳理,果真当是个宝,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笑露缺牙,悄悄竖起拇指。

  晁晨推了一把:“公羊月,别玩了。”

  “这怎么能叫玩呢?这叫耍,耍弄的耍。”公羊月眯眼笑起来,常三往后若是乖乖对那娘儿俩,就常安那个性子,保不准还给好心养老,若是他非要胆子壮,搁这儿一通计较,想来个狐假虎威,这偌大的盛乐城里头,会不会撞见鬼,走湿了鞋,可就难说,那个时候不肖旁人动手,也自有人收拾。

  屋子里,五安叔看常安眼尾红透,以为别无所获已是束手无策,跟着急得青筋暴跳:“好小子,再想想看,你娘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真不知道!”常安把纸片往地上一摔,抱着头,痛苦又难堪,“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儿子,她只顾她自己,她就是自私……”

  “好小子,你敢再说一遍!”五安叔扬手就要给巴掌。

  常安硬气了一回:“她就是自私!“

  双鲤、崔叹凤并冯公、晁晨都给唬住,赶忙上前两个拉一个,将人分开。五安叔咬牙格格响,指着他鼻子骂:“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娘,你知不知道常大哥死后,她一个人拉扯你长大有多不容易!”

  看从来温驯的常安这么个态度,冯公也过来劝:“达观,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常安摇头,含泪看向五安叔:“难道不是么?”他一激动,就将那日说给晁晨听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又说了一遍,最后心灰意冷,“她何时顾及过我的感受,她只为她自己好过,只为她虚荣。”

  双鲤心直口快:“儿不嫌母丑,难道你不虚荣?”

  常安语塞,冯公拄着拐杖走过去,将发懵的他搂在怀中:“老头子来讲几句公道话。达观,你说她为一文钱争执,是,你现在当官了,一文钱自是入不得眼,可你小时候,你知道一文钱来得多不容易吗?你四体不勤从不下地,你以为把种子埋在土里,它就会欢欢喜喜地长,人尚且需要教导,更何况是活不活都得看天意的麦粟。”

  “你在镇子上念书,她常借买菜偷偷去看你,你以为她怎么去的,搭不到牛车时候,几十里地徒步来回,就想着能省些钱,能再给你省顿肉。”冯公细细道来,字字朴素,情真意切,“还记得你家那破药罐子么,省出的钱都在里面,她那一阵身子不大好,怕自己一命呜呼剩你一个连饭都吃不起。”

  常安抖着手,像只误入狼窝的羊崽子,怔怔环顾四周:“你,你说什么……”

  “你真是念书念成了个傻子!”五安叔挣得机会,又跳了出来,“你把这世界当什么喽?大同社会,你以为你老实巴交,人家也如此?好人多,坏人可不少!人家整的就是不吭声的老实头,你觉得你娘当街理论就是不端庄,难道忍气吞声就是端庄?那也不叫,那叫怯懦,懦夫!”

  “她为何要给人先生送东西,你以为嫌是家里钱多,还不是希望人家能够好好的教你,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

  晁晨在旁听着,不迭叹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是必然,就如同路遇的那对夫妻一样,个个都觉得自己付出最多,只是因为人人只会从自己着眼,将自己的悲苦放大。

  这时,身后“哗啦”声响,公羊月面无表情踹了一脚门,独自甫身入夜色。

  “原来,这些我从不曾知道,”常安踉跄退了两步,重重一叹,“知道了又能如何?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恐怕也不会体会到她的苦楚,只会怨憎家里的贫穷。”即使是现在,他不也一样走不出,心里始终责怪,是那样的环境教他生出这般哀怨的性格。

  木盒就在脚下,除了那叠纸,还有许多孩子玩意,都是母亲给他做的,找的,攒钱买的。刹那间,他只觉得悲凉,因为从不曾记得有过这些东西,回忆涌上心头时,他只记得那些坏,而忘记了那些好。

  “达观,有些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对了。”冯公轻声道,像是在哄孩子,“老头子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常听过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常安还未动容,倒是屋外的公羊月双肩微微一颤。

  “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常安大呼一声,推开旁人,飓风般冲出屋子,那扇要掉不掉的门,终于倒在了院中。

  常三捂着头,大气不敢出。

  几个快手脚的都去追,五安叔陪着冯公,隔着老远嘱咐:“带够油裹布和火把,夜里草场上有狼!”

  狼,常安八岁前一直怕狼,他爹就是被狼群围咬死的,所以晁晨一说让他假死试试感情,他想也不想就做了个这样的布局。

  那一年,他生重病,下不了榻,是他娘背着他连夜去看大夫。

  路上乌漆抹黑,鬼影幢幢,吓得他直呼有狼,这一急,盗汗更重,病起急症,眼看是要不行了。就在他昏昏欲倒之时,他母亲哄他坚持,一直不停给他说故事。

  “娘,如果狼真的来了,会怎样?”

  “娘会抽刀子,砍到砍不动为止。”

  “会死么?”

  “……如果真要死,我保证,你一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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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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