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8章 

  常安“死讯”传来的时候, 众人正围在火炉架子前吃代国有名的烤羊宴,双鲤吓得一哆嗦,割肉的小匕没拿稳, 差点扎进脚背——

  “什么, 常达观他被狼咬死了?”

  报信的是燕才的随从, 说是跟他娘吵了一架,脾气犟, 连夜跑出门去上了草场, 再加上这运气也是有些霉,偏偏撞见觅食的野狼, 他那细胳膊细腿, 等寻到时,已给撕咬得血肉模糊没个正形。

  而今暑气盛, 尸体放不住, 再停灵两日, 就准备下葬。

  燕才得了消息,已在赶去的路上, 几人合计, 人情往来, 出了这种事, 拜祭自是不能免,听说是孤儿寡母, 连拓跋香都着人慰问抚恤。

  一大帮人呼啦啦就摁到庄子上, 双鲤一路都在叨唠:“怎么就死了?你们说说,前不久还搁一块儿吃饭, 这也太突然了!老月,老月你说是不?”

  公羊月嗯声, 很是敷衍,一双眼睛粘在晁晨身上是片刻不离。

  晁晨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看着我作甚?”

  “我在想……”

  晁晨心里一咯噔:“想什么?”

  “常安被狼咬死的那一天,你不是在城门外撞见他,还追了好几里,我在想,会不会是你……”公羊月顿了顿,故作神秘,语气森然。

  双鲤和崔叹凤都伸长脖子等下文,晁晨则吞咽口水,下意识拉了拉前襟,瞧着像被闷得透不过气。

  吊足胃口,公羊月眨巴眼睛,慢悠悠吐出四字:“……你撞鬼了。”

  “就这个?”

  “就这。”

  “还以为你要说……”晁晨呼出口气,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推开马车上的小窗,岔开话头,“那不是五安叔和冯公么?走,下车去看看。”说完,一向不来事的他冲在最前面,历来胆小的双鲤没被公羊月的话吓着,倒被他这见鬼的积极唬了一跳。

  公羊月落在最后,抱剑盯着那道青色的背影,神情是既不悲痛也不惋惜,远远瞧着不像是去致襚吊唁,反似去观戏。

  孙氏一介女流,听闻噩耗,当天夜里便晕死过去,醒来后脸无血色,很是沧桑,村落里的人不忍心,便自发帮着布置灵堂,收敛尸体。

  据五安叔说,那叫一个惨,收尸的人几十年也没遇到过,说是人,其实就是些啃咬剩下的破肉骨头,全靠随身衣物,才辨认出人来。双鲤听得毛骨悚然,偷偷往棺材下塞了不少钱,上香时心里默念:达观哟,愿你下一世当真达观。

  晁晨则书就悼词一篇,当着众宾面宣读,而后就着火盆烧掉。

  村里有名望的老人依次入门来,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同逝者亲人安慰上两句,便上了坝子的酒席。晁晨从小敛堂中退出来时,冯公也正往外走,两人撞上,就随口闲谈两句,问及着急忙慌往何处,后者骂骂咧咧说,常家有些个远房亲戚过来找晦气。

  何为找晦气?

  晁晨不大懂,也无心追问,等送人离开,便避开旁人,悄悄往村子里的祠堂去,那儿早晚点青灯,除了隔三岔五有个婆子洒扫外,余下的时候多没有人。

  刚跨过门槛,晁晨就听到两声小猫叫似的呜咽,快步追过去一看,常安正背靠墙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啜泣。

  “你来了。”

  “这是作甚?”晁晨很是惊讶,在他的认知里,即便与设想有偏差,常安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哭哭啼啼。

  常安悲从中来:“原来我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我死了,对外面那些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场白事,一餐饭。”

  “你现在知道,用死来求证价值,是一件愚蠢又不值得的事情。在乎你的人会一直在乎,不在乎你的从来就不在乎。”晁晨蹲下身,耐心道,“除此之外呢?”

  常安抱住膝盖,缩成小小一团,有些绝望:“娘,她一直都没哭,整夜守灵就这么坐着,半点撕心裂肺也没有。”

  外间响起哀乐,有人吹着陶埙,哀婉而绵长,根据旧俗,乃是送魂归去。这时,抱着儿子旧衣愣坐的孙氏,张嘴失声痛哭。常安猝然抬头,心脏像被狠狠一攫,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心忽然就软下来——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娘又要如何活下去?

  他还没有来得及深思,坝上响起一声吆喝,灵堂前等饭的人都蜂拥而出,五安叔跑在最前头,指着那几个从房子里搬东西的男人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晁晨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跟出去找人问:“何事?”

  冯公正招呼人,声音打老远传来,中气十足:“还不是他们老常家那几个赖皮子老混蛋,仗着家里没男人撑腰,竟然就开始抢东西,天可怜见的,达观还尸骨未寒!这是要逼死人的,要是那点家当真给拿了去,他娘还不得喝西北风!”

  “娘?娘!”

  常安憋不住,要冲出来,却被一颗飞来的石子点了穴,顿时喊不出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梁上落下块黑布帐子,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晁晨暗道糟糕,回头去寻人,围着祠堂找了一圈却没找着,等他要往那香火架子后头探看时,公羊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将他堵个正照:“找什么呢?走,外头一团乱麻,看看去。”

  孙氏抹去眼泪,挺直腰板站在坝上,还和那日面对刘智时一样强硬:“五安,让他们搬,老常家的香火都断了,还守着这点东西有何用!”

  几个男人气焰顿时更为嚣张,套马装车要直接拉走。

  她看直了眼,幽魂一样蹿到庖屋里摘来两把菜刀。以为要见血,两拨人都愣了一下,各自虎视眈眈:“嫂子,你这什么意思?”

  “这刀留给我。”

  小叔子们心里的石头落地,不由谑笑:“不就两把刀么?还要什么,咱们谁跟谁,有话好说!”

  孙氏一眼望见两口大箱上绑着的那个两掌宽的木盒:“把它留下。”

  “哟,大哥存着的好东西吧?做梦!”

  “常三,你别欺人太甚!”五安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是不给俺把东西放下,就告到官府,要你好看!”

  常三舌头剔牙,呸了一声,来回打量两眼:“您哪位?跟我嫂子这是什么关系啊?天地良心,我大哥那份是给他儿子的,现在那小子给狼咬死了,后继无嗣,东西就该归我们几家,干你屁事!”

  五安急得要上手,常三胆怯,往板车后头缩了脖子,咧着一口大黄牙笑道:“还官府,这是冬天打雷夏天落雪,好大的笑话,耗子什么时候跟猫关系这么好喽?”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庄子的人,最后将挑衅的目光定在五安身上。

  冯公上前,拉了冲动的五安一把:“这小子当年分家出去时,就用这个做威胁,不怕别的,就怕他鱼死网破。”

  五安咽了咽口水,狼狈地收手。

  公羊月和晁晨赶来时,就见着常三驾车把常家的当尽数拖走,那叫一个得意。双鲤在旁边跺脚,不明白这一些二个的全跟软柿子一样,于是叫上老月,想要大干一票。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公羊月竟满口应下,追着板车而去,晁晨帮着善后,把孙氏安置回灵堂后,自己则返回祠堂去找常安出面,可怎么找也没找着人,反倒阴差阳错撞见谈话的五安和冯公。

  “常三这个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难道就这么作壁上观?”

  晁晨心里七上八下,不敢久待,没听两句便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等他走后,冯公回道:“这么多年了,驸马怕是真死了,他当初交代我们收集的东西,我看不如想个法子送出去,万一有人嘴巴不牢,不至于多年苦心付诸东流。”

  “给谁?”

  “自然是那个小侯爷,他们可是父子!”

  五安迟疑:“可是,可是他不也是定襄公主的儿子,达观不是说,燕代之间这场仗打完,回来就要给封爵,万一他有个异心,把东西交给小皇帝,那不就全完了?”

  冯公压低嗓音,神色紧张:“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不是公主的儿子,我看那双眼睛,不像定襄公主,倒很像当年那位风姑娘。”

  “那更不行!”五安极力反对,贪图名利富贵的人,更叫人不放心。

  两人僵持了一会,直到外头有跑腿儿的到处喊饭,五安这才松口:“我得再考虑考虑,等达观入了土,叫上常家嫂子一块说说,当年他男人对这事儿不也有份。”

  晁晨出门,在小道上碰见崔叹凤,看人来的方向该是灵堂,他索性上去询问孙氏的情况。崔叹凤诊过脉,只说是急火攻心又操劳过度,歇着养着就好。晁晨嗯声,往别处去寻,常安这么大个活人,刚才都没露面,总不至于忽然失踪。

  崔叹凤却叫住他:“我刚刚偷偷看了眼棺材。”

  “嗯?”

  “不知道染了鸡血的羊肉,吃起来还会不会膻,”他好一通摇头晃脑,“不过沾了死人骨头的,定是没人敢吃,这个常达观在搞什么鬼,扒了乱葬岗?”

  晁晨嘴角一牵:“公羊月看出来没?”

  崔叹凤担忧道:“怎么,你怕他去给那小子逮出来狠揍一顿?”

  “那倒不是……”晁晨悻悻,话只说一半,至于另一半——

  常安会不会被揍他是不知道,不过公羊月铁定会找他麻烦,就算不动手,嘴巴上也绝讨不得好,尤其是坝上的人又开始呼啦啦狂奔,瞧那样子又有大事发生。要是常达观真出了事,那可不得了……

  可他本意并非捉弄人,他只想让常家母子俩尝试互相理解。

  崔叹凤随手逮着个人问,回头同晁晨道:“一个好消息同一个坏消息,好的是常达观那小子没出大问题,坏的是……”他拍了拍晁晨的肩,示意他做好准备,随后垮下脸来,“他老娘不见了。”

  灵堂里空落落的只剩一副棺材,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旁侧炭盆里的纸钱灰还热着,依稀能翻出火星子,显然刚走不久。

  翻前找后,孙氏什么都没拿,除了那两柄插在柱子上的菜刀。

  围观的人中传来窃窃私语:“可别是想不开。”

  冯公臭着一张脸,五安则张罗一声:“还不快去找!”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了儿子,老娘也不活的可不少见,闻言,围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风似的朝外挤,瞬间如同开圈的羊羔子,往那漫山遍野去。

  可惜,方圆几里找了个遍也没找着。

  这时,解了穴的常安拨开罩头上的黑布,从祠堂的贡桌下爬出来,直往外冲,吓得人三三两两抱成团,口里头直呼着“诈尸”——

  “来嘞!”

  冯公哆嗦着从后头奔过来,常安刚要解释,迎头就是一盆狗血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