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6章 

  “公羊月, 想要何种赏赐,孤皆许予你!”

  掌灯的宫人依次退出,内侍总管将殿门阖上, 拓跋珪一撩袍角, 解下天子剑呈于珠宝镶嵌的剑架上, 回身对身前的人拱手示意。

  公羊月却隐而不发一语,似是迟疑。

  “不好开口是么?”拓跋珪拨动拇指上的象骨韘, 目光渐渐沉下, “那就先说些别的,你我兄弟十数年未见, 上一回在云中宫未有机会, 今夜定要秉烛长谈,届时不妨好生想想。”说着, 他随手拎来小几上的酒壶, 竟亲自斟酌。

  公羊月拱手:“不敢。”

  “有何不敢?此地无外人, 大可免去君臣之礼。“拓跋珪将手中的玉杯递给他,自己先昂头满饮, 大吐酒气。公羊月持杯未动, 拓跋珪目光落在他手上, 复又勾唇一笑:“从何聊起呢?你方才殿前吟的那首诗想是未完, 孤倒是为下文好奇得很……”

  公羊月抬眸看去,将酒一祝, 掩袖饮尽。

  拓跋珪脸上笑容更盛, 眼中也多了几分赞许,而后殿中踱步, 绕着身前之人自语道:“哦,孤想起来了, 尝于书中读过,该是——”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是么?”

  “是。”公羊月如是道。

  拓跋珪霍然转身,抽出天子剑,一步一吟,一步一舞,向他走去:“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公羊月岿然不动,替他接下。

  “好!”拓跋珪痛快一笑,继续唱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吹毛断发的宝剑向前一划,正点在公羊月的颈窝。后者伸出两指夹住剑尖,与之对视,无惧无畏,慢慢道出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拓跋珪摇摇头,抬手一掷,将剑掷回鞘中,良久后才松口:“好一个视死忽如归,”他用手拍了拍公羊月的臂膀,颔首道,“孤长于宫中,这剑法确实要逊于你,有机会定要向你讨教两手。”

  公羊月没有应,而是向后退去半步,单膝着地,恳切道:“请陛下收回爵位。”

  拓跋珪振袖,怒他不知暗示:“你要离开代国?”

  “是,草民不过一江湖闲人,何以能堪大任?何况,”公羊月嘘声一叹,“何况,臣不同于清河崔氏,长于北亦成于北,臣的故乡在巴蜀,必定要归家。”

  “家?”拓跋珪怒极反笑,质问道,“家在何处?何处为家?父母在,即为家,你的母亲是代国的定襄公主,而你的父亲是代国的驸马督尉,是先帝亲自敕封的定襄侯,你现在告诉我,这里不是你的家?”

  “公羊月,你不要太猖狂!”

  听他痛快斥骂,甚而连“孤”也不自称而称“我”,公羊月反倒如释重负,露出苦笑:“以陛下之才干能力,自云中盛乐流传我父真名非羊启实乃公羊启时,不,或许更早,当江湖传闻动天下时,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知晓我于剑谷学艺后,内心就没有一点动摇?”

  拓跋珪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抬头死死盯着他:“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在何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外头有宫女来报:“启禀陛下,定襄公主请见,吵着要离开偏殿,说是……说是有要事相商。”

  拓跋香手都快废了,除去心心念念的儿子,能有什么要事?

  公羊月不由紧咬牙关,想到过去,心里已有退让,软下语气,答了拓跋珪的问话:“草民四海云游惯了,天下之大,自然是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

  拓跋珪心软,知无力挽回,上前两步,对着门外高声道:“告诉公主,小侯爷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要她好好治手伤!”

  两人各退一步。

  自古游侠多义气,公羊月既然这么说,自然也会这么做,对于拓跋珪来说,放他去倒也不是不可,毕竟他只是剑客,并非诸如王猛、张宾、谢安一类的谋士,非为己用,便要杀之,亦不是邓羌、张蚝、谢玄、桓温一类领兵的大将,未免战场兵戎相见,得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给他以仁慈,反倒大有裨益,有拓跋香这层关系在,必要时候,也许还能为自己所用。

  那么,江湖人尽江湖事,行江湖路,江湖余此生,倒是风雅谈。

  “既是如此,就一辈子游离于庙堂之外吧,逍遥自在,安得长生!”拓跋珪将他扶起,言谈中已无方才的争锋相对,对于他的直言恳切,心中不由萌生敬意。公羊月说得没错,他不是没有怀疑动摇,无风不起浪,甚至那有可能就是真相,若他畏葸苟求,自己未必会重用,保不准也嫌是个贪图富贵的俗人。

  公羊月行礼:“谢陛下。”

  “这不是给你的恩赐,而是给她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拓跋香。

  拓跋珪长叹一声,娓娓道:“爵位我不会褫夺,这是我给姑姑的许诺,也为她应得。父王逝后,我虽为嫡孙,但孤儿寡母无势,朝中多有觊觎和轻薄,是小姑姑一力保全,而亡国后,我随母后流亡,客居独孤部,寄人篱下时小姑姑亦多有护佑,她爱护疼惜我如亲子,我不会伤她的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忿忿,但却与先前伤天家颜面的怫然不同,更多是替拓跋香不满:“你既不要,食邑所得会尽皆归于她,直至天年。公羊月,功过相抵,你随时可以离开,但毕竟欺君,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放心,不会叫你为难。”

  公羊月不便追问,留下已无话谈,便拱手告退,去唤乔岷入内。望着那道背影,拓跋珪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放他走,不全是因为亲情,身处宝座手握举国权柄,哪是那么轻易就被亲情所打动,不过都是利益权衡,谋划算计。

  不过,他还是想简单一回。

  “表弟,”公羊月伸手推门时,拓跋珪开口将他叫住,动了动唇,轻声道,“如果可以,多陪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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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岷觐见,公羊月自不会像他那般,跟个木头似的乖乖守在门外,而是决定先去探一探拓跋香。不过走在路上时,他忽又想起一事,向引路的宫人寻问典乐处,只说对今夜吹笛之人非常感兴趣,临时改了主意,绕了远路。

  乐官居所偏僻,宴饮散后,皆已退下,公羊月捏了个借口,把宫人暂且打发去,自己独自在园中徘徊。

  “出来吧。”

  晁晨知他会来,先叫常安赶在燕凤回府前,把车马驾回去,自己在此处候着,果真等到人。不过,他无甚话说,见他全身而退,摇摇头便走。

  公羊月追上去,一个锁喉,圈住他脖子把人拖到墙角:“急什么?”

  “急,”晁晨指了指衣服,“还要还给人家。”

  “怕什么,一会跟我走。”公羊月伸手撑在墙上,将他去路堵住,挑眉道:“我有事问你,你不是在公主府么,怎么跑宫里来了?”

  晁晨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口,憋出一句:“常达观他,他担心你。”

  “那小子担心我?”公羊月指了指自己,觉得好笑,“他回回见我就像见了猫的耗子,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晁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谎话连篇?”

  “我……”

  公羊月进了一步,逼视,道:“究竟是谁关心我?”

  这会子,晁晨如被卡了喉咙,连那个“我”字也说不出。公羊月瞧他那怂样,撞去一肘子,把人往角落里挤了挤,为避开巡守,便紧紧挨着,嘴上倒是没揪着不放:“欸,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当众挥剑,一招斩下,你预备如何?”

  被拘在这方寸间的晁晨窘迫地喘不上气,像是要被热气烤熟,忍不住伸手推了把,气急败坏道:“你还问我!呵,公羊月,这里是代国,你唱什么不好你唱《白马篇》,还剑指拓跋珪,你不要命了?”他越说越来气,“你出府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朝堂不比江湖,不管是哪国哪帝,绝不可犯天子威严,即便你再看不惯,也该忍着!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你知不知道……”

  “有,在听。”公羊月弯了弯眉眼。

  晁晨一愕,胸膛提起的那口气泄去,再接不上话,只苦苦重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们辱我生母,让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公羊月将目光挪开,眼中有些许暗淡,沉腻得如晕不开的墨团,“我不像那些个谏官言官,儒生学子,不会檄文,不会口诛笔伐,只能以我的方式,明志正心。”

  如不是挂牵拓跋香,若不是晁晨的到来提醒他他并非无后顾之忧,那个时候,他也许真的会违逆拓跋珪,一剑杀了达鲁。

  晁晨愣怔,张嘴灌了两口冷风,垂下眼睫:“对不起。”

  “在公主府时,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何这般绝情么?“公羊月摇头耸肩,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在意,不那么在乎,“因为如果我不绝情,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这一次默不作声的是拓跋珪,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她?那夜的谈话双鲤悄悄漏嘴给我,不过你猜错了,晁晨,羁绊我的不是家国,而是……”

  公羊月捉住晁晨的手,点在自己的心脏:“……而是这里。”

  诚然,长痛不如短痛,若有一日,拓跋珪乃至代国要争这天下,而欲为公羊家翻案的他如何面对并说服江东父老?若有一日,拓跋香知道当年公羊启的所为,她身处代国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他对拓跋香关心爱护,会不会有人搬出大义,因此戳着脊梁说他背叛?

  他怕在乎自己的人为此失望伤心,更恐惧自小深受其害的指摘与冷遇,任他面上再潇洒,其实心底从没真正摆脱过。

  晁晨定定地望着公羊月,想抽手,却被他抓得很紧,只能一点一点感受着心的跳动。

  那一刹那,晁晨才发现,剥离妖魔化的外衣下,公羊月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会偏爱、会护短、会担心。

  他拥有举世难得一见的狂气,更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

  心跳从指尖传来,愈发有力且清晰,和着自己的心同步,晁晨眼波微颤,渐渐与之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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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元二十一年,七月。

  拓跋珪建天子旌旗,暗中秣马厉兵,欲趁慕容宝初登帝位,根基不稳,亲自领兵攻打燕国,入主中原。出征前,留旨于臣下专司议定国号,只等凯旋归来时,再正式裁定。宫宴之后,在晁晨的撮合下,公羊月去村里吃了餐便饭,席间据常安透露,黄门侍郎崔宏意欲上书,定国号为“魏”。

  大军开拔之日,也是乔岷离去之时。

  那夜他二度面君,终于说服拓跋珪。交易已平,托请已了,他必须得返回高句丽,几人虽有不舍,却也并未强留。

  只道是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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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写那种灵魂共鸣般的感情,没有匆促的爱上,所以感情线其实挺慢的,再加上剧情叠加,所以篇幅很长,感谢一直以来追文的小可爱~

  注:接上篇,诗歌为曹植《白马篇》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

  代国其实就是北魏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