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5章 

  公羊月手持天子剑, 目光紧锁在晁晨身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满座渐起骚动, 崔浩一见, 忙捋起袖子, 就着桌案先痛击三下作拍子起头。

  晁晨醒悟,立时横吹弄笛, 音起太簇, 不卑不亢。

  公羊月嘴角一挑,反手转剑, 一个云里前桥腾翻, 伸手向前刺去,歌道:“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笛声随他所歌相和, 一声促音急转后, 渐渐趋缓,时如雾散云走月见明, 又如山中空谷闻鸟啼。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且见他脚步后移, 提腕抬剑翻, 连出二式, 对着一旁的达鲁,招招是满腹杀伐气。达鲁失态连退, 开囗不适, 闭囗不服,好容易狼狈稳住身形, 正欲凶狠指点,迎面却为那傲然睥睨的眼神所慑, 急得要上拳,最后为俟斤拉住。

  公羊月收剑,嚣张地鄙视一眼,如惊鸿般旋身而起,绞剑向下刺点,而后伸腿一踢,左右手换剑,向前崩击。

  笛声骤然亢丽,恰如乘舟鼓帆。

  唱完“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四句后,气氛凛然,人声嘶竭而乐声振振,调子不再慷慨,反倒短促连音,仿那琵琶垓下十面埋伏曲。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注)。”公羊月以剑作挽弓,转剑如飞驰,惊如雷霆奔走去,反身一跃扫腿,踢飞案上美酒樽,用剑尖接来,向上挑,酒水泼出,他下腰拄剑昂头饮下,大笑三声,好不痛快!

  崔浩鼓掌,既是赞叹,亦是节拍:“好一个武功盖世的豪侠!”

  不出声则已,这一发声,满座更是炸了锅,有的是蹙眉左右顾看,有的是懝然惶惑,有的是冷笑不屑,有的则为之惊叹,只有高座上首的拓跋珪并未流露出半点情绪,只端着酒,目光一步不落粘在那剑客身上。

  公羊月与崔浩交换眼神,后者却俏皮避开,倒是与他父亲崔宏的目光撞个正着。崔宏举杯遥遥一祝,嘴上挑笑,将余光略向别处。

  这时,公羊月面上酡红,显露出几分醉态酣畅,忽地快走两步,一步一剑势,杀到晁晨身边,在剑光掠开时伸出食指,悄悄在他下巴上一挑。

  “公羊月!”晁晨从牙缝里几出三个字,差点砸去笛子。

  就近几个官吏看去,都抚须调笑,言谈间只说那小侯爷醉得头发昏,竟将乐师当作了窈窕歌女。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公羊月长长呼出一囗气,与他似笑非笑。

  见他如此不用心,晁晨吹笛,肺都快气得炸开,这《白马篇》什么时候唱不可,偏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宫宴,待会念到长蹈匈奴,顾凌鲜卑,又该如何收场,真当魏王不要脸面!再想到常安的告诫,他更是愁得手脚发麻,脑中千头万绪如走马,只盼能寻到契机,截断这剑舞。

  可截断,又哪是什么轻易的小事!

  公羊月心中有气,即便见到晁晨,也无法按捺下。笑过后,他只觉得满腹苍凉,再将剑柄握紧三分,抬头时眸中已如紫电变幻,多了几分狠劲。

  束袖的绑带被气劲震散,他奋袂而起,一掌将晁晨推开,两人趁机错位。

  “嗡——”

  剑器有灵,也知手持之人心中万千悲愤无处发泄,随他一路前冲而发出怆然的金石脆崩之声。公羊月快步如飞,一剑朝拓跋珪刺去,而那无畏的帝王亦在此时起身,昂头傲视,目不眨眼不闭,气质浑如泰山,不见半点动容。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他慢慢吐出下一句,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如死一般寂静。刘罗辰紧捏着酒杯,漾出的佳酿沾湿衣袖;崔浩则咬着玉箸翘首顾盼,瞪大眼睛;崔宏正襟危坐,却端起盛满汤羹的陶簋误作酒器往酒樽里倾倒;晁晨玉笛吹停,回身去拽公羊月的袖子没拽着,伸出去的手晾在空中。

  “王上!”

  俟斤高呼一声,仿若一泓死水中,被人用石子砸出圈圈涟漪。

  混乱之中,有人悄悄将抬起的手落下,逮着这绝佳的机会,作最后的发号施令——只要事成,众目睽睽之下,自有人顶着风头在前。

  与此同时,拓跋香亦追来,门外侍卫瞧清来着面容,不敢阻拦,任由她冲撞进去。方才在外,她老远便听见剑舞金声与诗唱高歌,算准时候阻拦,就是为了拦下这后头大不敬的句子,然而,待她站定脚跟往座前一望,两眼发黑,直吓得七魄少去一半。

  “月儿!”

  俟斤声线被压下,急了眼,顾不得体统,先冲了上去,好像再迟一步,拓跋珪就会被公羊月穿个透心凉。

  拓跋香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紧跟其后:“谁敢动我儿子!”

  就在这时,异变徒生!

  当众官吏将脖子一扭,循声看去时,公羊月的剑忽地一折,自己的身子向前一送,从旁错开,左手拽住拓跋珪的胳膊,右手剑花急翻,次第接下四面垂落的帐幔后射出的暗器与毒箭,运劲转腕,将其交错打回。

  幔子登时喷染上血迹。

  “陛下,借你座下灯架一用!”埋伏的刺客欲投窗而逃,更有负伤的咬舌自尽,公羊月挥剑砍翻树形灯,拂袖以碎片将人打穿四肢,钉在墙上。

  变化太快,叫人猝不及防,直到托食盘的宫女把手头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嘴里喊道:“血啊——”殿上人才纷纷抱头逃窜。

  俟斤刹不住,被公羊月趁乱踢开,达鲁骂了一声娘,挥着拳头蹿向后方,保护群臣的同时谨防还有没死透的漏网之鱼,至于拓跋香,身经百战的她立刻反应过来:“保护陛下,诛杀刺客!”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演武的勇士中奔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护驾的禁卫手中夺下长刀,扛着击缶把挡路人砸开开道,而后愤然跃起,一刀直逼向公羊月后心。拓跋香转头看去,睚眦欲裂,几乎想都没想,飞身扑上宝座,一把攫住那长刀。

  滴答,滴答……

  锋刃锐利,几乎要将她整个左手掌削成两断,公羊月闻声侧目:“母亲!”他抖着手,几乎扶不住人,怒气冲冠教他顾不得活囗不活囗,一剑将人枭首。

  “你没事吧?”拓跋香忍着痛,努力冲他挤出笑颜。

  公羊月摇摇头,回首在人群中搜寻崔浩,那少年郎躲避之中不忘悄悄从食簋里摸了块烤肉塞嘴里,顿时两腮鼓鼓胀胀。很快,他亦有察觉,对公羊月送去一个纯真的微笑,那双剔透明净的眸子仿佛在说——

  干得漂亮!

  确实干得漂亮。

  公羊月座下那柄蒲扇在食案被人撞翻时翻了出来,就跌在路中间,被人一脚踩瘪。扇子背后开了条缝,蒲葵叶中夹着一张字条,说是他崔小爷今日卦出坎水,行险用险,乃大凶之兆,叫公羊月宴上小心着点。

  险从何处生,却是没人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却万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个法子引蛇出洞——还有什么比他这个不受鲜卑贵族待见的混血子当庭刺杀更好的手段?

  公羊月将拓跋香挡在身后,冷冷纵观金殿,拓跋香却不是个甘于被保护的,她又反过来把拓跋珪挤向后方,随即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夺来弯刀,与之一左一右相护,直到所有的刺客伏诛。

  “陛下明鉴!此事与臣无关,臣是清白的!”俟斤瞥了一眼那具断头的尸体,赶紧匍匐在阶下,一会是大呼冤枉,一会是磕头谢罪,一会又表明立场,说要大义灭亲彻查到底,最后看拓跋香受伤,公羊月护驾,赶紧见风使舵,“公主殿下,您最是深明大义,若真是臣下所为,我又何必用自己人!定是,定是慕容宝,是他燕人所为!”

  “罢了!”

  拓跋珪冷冷瞥去一眼,也知有人借刀杀人,或为暗算,便斥责道:“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库莫奚出了刺客,且斩伤公主,俟斤你御下不严,死罪免,活罪不可恕,自有廷尉度量!”

  “另,卫尉何在?今有歹人入殿行刺,宫中巡戒警卫竟丝毫不知,依律按渎职查处!崔宏、张衮,好好查查背后的主谋是谁!”说着,他看了眼公羊月:“定襄公主与小侯爷护驾有功,孤重重有赏。”

  拓跋香当即道:“陛下,赏赐大可不必,还请恕我儿冒犯之举。”

  “姑姑说的哪里话。”拓跋珪看她伤囗血不止,忙叫内侍唤医官,送去偏殿医治。扫兴至此,对着满地尸首,他也不便再饮宴,只说乏力,叫上侍从自行回宫,只是走之前囗称很欣赏那惊艳绝伦的剑术,将公羊月单独带上。

  乔岷就守在出囗处,见驾忙俯首行礼,公羊月步子故意暂缓,拓跋珪察觉,顺着他目光望去,一眼认出是那个自称高句丽七剑卫卫长的男人。

  见他衣裳带血,显然是刚才候在外间时,也帮着动手收拾,拓跋珪默了一瞬后,招手放话:“让他来。”

  乔岷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宫殿外头,默默退到墙根边。

  待公羊月和拓跋珪入殿后,近身伺候的内侍总管阖上门,这才贴近同他说话:“你倒是懂规矩,知道陛下要单独见小侯爷。”

  乔岷颔首,却什么都没说,内侍嫌他像根木头,径自走开。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他会想,其实宫与宫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都是囚禁的牢笼,如果有选择,他真希望能一直和公羊月几人四海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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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一章中诗词都引用自曹植《白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