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11章 

  这个季节, 徙居的牧人少,有时十天半个月不见生人,难得有行客, 摆渡的艄公亦很开怀, 不仅给公羊月等人指了一处好地方安营扎寨, 还出借锅碗,送来些陈年佳酿。

  日沉星升后, 几人围火而食。

  崔叹凤晡时后不再加餐, 便去给燕才换药包扎,剥去外衣后才发现, 他左肩至后半背刀伤连片, 皮肉外翻,实是触目惊心。双鲤未防, 匆促一眼下小脸登时扭曲成一团, 捂袖避开, 周围几个大男人回视,亦目有不忍。

  燕才却未露出痛色, 依旧端碗与几人谈笑风生。

  常安是率先开口的, 头一句便是悔过:“都怪我不好, 若不是我拖累, 燕兄也不会伤重至此。”

  “我真没用,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一回两回还未有不妥, 几人或是安慰, 或是调侃,可三番五次听他唉声叹气, 反倒教人不耐烦。反观燕才,文武出众且口才朗朗, 大家不自觉都爱同他闲聊,无人理会之下,常安更是只能抱膝独坐,郁郁寡言。

  按理说听着便是,但看燕才风姿绰约,他又艳羡不已,坐不住身子,努力想插嘴。本是欢欢喜喜讲笑话,可老有个人支在中间说丧气话,总归有些扫兴。燕才察觉氛围尴尬,便喊常安去给摆渡艄公送还洗净的锅碗,顺势将人支走。

  看他一步几回头,双鲤又于心不忍,忙不迭开口:“达观哥哥为何老这么不开心?”

  崔叹凤亦附和:“这可不似少年人的精神头。”

  晁晨没搭腔,觉得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常安说的那些话不是全不好,但翻来覆去听,总教人有些膈应,人谁还没个苦楚,可也不是人人挂在嘴上,若令他选,他也更愿与燕才这般豪爽大方的人结交,至少不累心。

  几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解,即便最初不觉得人是个拖油瓶,至此也生了些犹豫。

  燕才心里头通透,索性放开了谈:“其实这与达观身世有关,他父亲早亡,母亲与他嫌隙颇重,自幼又是个嘴笨的老实人,三句话说不过人家,每每开口都给堵回去,再加上异国他乡,空有才情可因身份无处施展,久而久之便有些个怨天尤人。”

  “曾经有不少人向我忠告,但达观是我朋友,又是我向父亲举荐,我不能放弃他。”

  篝火橘红的光晕开在燕才脸上,登时那双眼比星河还明亮,只见唇间一抹笑,蕴着赤忱的温度。双鲤埋下头,乔岷侧耳静听,晁晨若有所思,崔叹凤则面起怅惘,只有公羊月独自灌酒,和这氛围很是不搭。

  燕才笑道:“诸位都是豁达之人,自然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生来寡言,郁郁惆怅,能苦中作乐自然好,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燕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不如我再安慰安慰他?”双鲤想了想,试探道。

  公羊月抻手,在双鲤头顶狠狠揉了一把,驳道:“不是安慰,傻不傻,他要的哪里是安慰,对他来说,只是希望自己更有用,能被人需要罢了,”而后他挑眉看向燕才,“我说的可对?”

  “真知灼见。”

  燕才霍然起身,走到河边,朝远处踽踽而来的人影喊道:“达观,大家想泛舟星河,这一回生二回熟,数你见艄公次数多,能不能借到船就靠你啦!”

  常安高高跃起,同他招手,响亮的嗓音飞遍河岸:“靠我?我试试,我去试试看!”没过多久,他欢喜归来,因那步子跟不上,一个趔趄差点跌个四仰八叉,但他就是打心眼里高兴,紧压的眉头终于展平:“燕兄,我借到啦,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众人携酒登船,也不讲究,随意寻了块地落座,公羊月足踏船头,内劲往甲板下一送,船无桨自漾,慢慢悠悠漂向川流之心。此时,无定河水澄澈如镜,星月倒影落下,仿佛真置身天河。

  “来行酒令!”公羊月高呼一声。

  响应不少,但七嘴八舌争得厉害,晁晨和燕才一肚子才学,自是不惧,常达观亦勉勉强强,公羊月虽不是读书人,但喝酒厉害,他敢提自是有恃无恐,只有剩下三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意见很大。

  最后拟定,诗文不限,但句子里必带眼前景中之物,且得唱出来。

  猜拳定先后,常达观起头,他举杯纵观四野,开腔果真带着极为强烈的忧郁风格:“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注1)”及此,他将手往前一引,艄公所居小屋一点灯如豆,窗上孤影凄凄,燕才吹埙与他相和,倒是莫名映衬这荒凉。

  崔叹凤凝目细看:“我瞧那山后,好似真有几座青冢,不知埋骨是何人?”

  待他唱完最后一句,竟当真东向而看,落泪沾衣,双鲤本想调侃一句“即时的眼泪可也算数”,但见此情景,却再说不出,只觉得心中很是伤情。

  常安心怀天下,心生忧患,也管不得规矩,夺过大碗浮一白,醉醺醺难得生胆气:“我娘说,我的故乡在大河之南,若有一日能归去,但愿不是‘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这天下何日一统,何日一统啊!”

  晁晨为此悲壮之情感染,少饮酒的他也劈手夺坛,仰头豪饮,续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注2)”

  “好!”双鲤捧哏鼓掌。

  公羊月烦她打断:“你晓不晓得他唱的什么?闭嘴。”

  晁晨曲成豪放,与他平日拘谨恭顺的性子截然不同,公羊月抬眼看去,一边倾听,一边指叩船舷为他起拍子,直到他唱完最后一句。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公羊月!”

  晁晨大喊一声,几人都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量吓得震颤,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跳跃。

  晁晨摇摇晃晃站起,扶正歪扭的帻帽,端着酒樽字字真情真意,又开始许愿:“一愿天下贤人不失,收河山,匡正溯;二愿忠良善始善终,沉冤雪,丹心明;三愿……呵,三愿……”

  说到第三愿,他却只望着人傻笑,始终难开口。

  公羊月看他满面酡红,干饮一口酒,心中不由有些烦躁,立时出声打断:“下一个,下一个该谁?”

  “晁先生方才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听得我热血贲张,是美酒,则当饮三千杯!燕某不才,为诸位再唱《对酒》。”燕才手中埙起羽调,拍板清唱,歌中慷慨激昂,“……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注3)……”

  燕才所向,不悲不喜,所愿乃天下大同。

  晁晨不由赞道:“确实是忠臣良将之相。”

  公羊月耳朵尖听了去,不屑哼声,把盏中美酒往他身后泼去,水面上瞬间泛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晁晨本全神贯注,受惊后仓促四看,确认是公羊月作怪后,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把头别开。

  见被无视,公羊月又拿剑去拨他衣袖,这袖子没钩着,倒是鞘上的镂花挂在腰带上,他登时玩心起,狠拽了一把。

  晁晨向后跌靠,撞在舷上。

  “怎么?”

  燕才机敏,听得动静,唱声戛然而止。

  公羊月趁势跳出来,嘴里高喊着“罚酒”,燕才笑着去取酒坛,被晁晨按下:“无妨,继续!”趁着酒劲上头,他把手掖在衣中,紧拽着腰带和公羊月斗气较劲。

  这可苦了横在中间的崔叹凤。

  将好,燕才唱罢换他登台,他便起身活络腿脚,向着河心假意思忖,而后想了个法子,笑道:“崔某只通岐黄,却无诸位好诗才,就不诵些名篇高作,但见草翠盈坡,不如起个童谣给大家逗趣。”

  说着,就这逼仄大小的方舟,他亦忍不住走了一步,戏唱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注4)”

  只听“哎哟”一声,崔叹凤果真给绊了一跤。

  晁晨看人向自己来,下意识伸手去托,哪知中计,叫崔叹凤捉着手一拉一推,人还没站稳,便旋身交错位置,恰好公羊月用力拽,晁晨为护着自己腰带,一脚蹒跚扑了过去,把人抱了个满怀。

  双鲤转头,不知所措:“你俩作甚呢?”

  公羊月反应倒是快,立即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对着众人不急不臊,笑嘻嘻道:“哥俩好,没见过啊!”

  崔叹凤扶着船舷坐下来,轻声嘟囔:“总算清净。”

  燕才不知当真是个实心眼还是故意揶揄人,只脱口道:“公羊少侠和晁先生俩人情谊深厚,倒教我等羡慕。”

  晁晨差点被他的话呛得背过气去。

  “然也,人生能有如此知己,确乃一大幸事。”偏偏常安还很没眼力劲附和,甚而包括乔岷也跟声道:“他们一向这样。”

  “哪有……”晁晨急声辩解。

  公羊月偷偷踢了一脚,按着他的头背过身去,瞧那样子像醉酒欲呕:“他醉了,你们继续……”

  晁晨用肘顶,却被他还手压住,两人暗中过了几招后,公羊月以压倒性钳制胜出。晁晨只能动嘴皮子:“公羊月,我义正词严地警告你……”

  “你干嘛老看那个燕才?”公羊月打岔。

  怎么又扯上燕才?

  晁晨语塞,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正好余光回瞭时发现燕家的小公子正向船头顾盼,便顺嘴堵他:“那他还老看你呢!”听这话,公羊月心里莫名舒坦,但一回头,果见燕才盯着自己不放,也觉得古怪。

  “对哦,他为何老看你?”晁晨后知后觉,心里打起小鼓,那公羊月幼年曾客居代国,旧识玩伴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他又追问一句:“难不成,你同他是……”

  公羊月抄着袖子坐回位置:“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许是那凶狠的目光过于直白,燕才若有所感,很快调转视线,接话答上崔叹凤童谣中藏着的字谜。千里草合在一起即为“董”字,当年此唱词遍京都时,逆臣董卓正挟帝造难,有心人明面上不得檄文讨伐,暗地里却以草为喻。

  草虽盛,终有枯败时;人虽盛,亦有殒命的一日。

  崔叹凤对着长风遥遥一祝,却没有饮那杯酒,而是倾杯于无定河,不知赠古人还是赠今人。

  公羊月把晁晨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适才你警告什么?”

  “我忘了。”

  被他打岔,哪里还想得起。

  酒令轮到双鲤时,她正拉着常安诉苦,说公羊月过去对她如何如何关心,最近是不理睬不搭话是如何如何糟糕,愣是没想到晁晨一身清正也有迷惑人的本事,她苦啊,苦得是爹不疼娘不爱。

  “我掐指一算,他俩已有数月没吵过嘴喽!”

  常安一脸懵懂:“那不是很好?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我还巴望着我娘能同我和气相待。不过话说回来,鲤鱼姑娘,你要是不指名道姓,我还以为你在说妲己呢?”

  “什么鲤鱼姑娘,双鲤,双鲤!”双鲤嫌弃一眼,听得有很莫名,“什么妲己?”

  常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学了一学她方才伸手指摘的姿态语气,皱眉道:“你看,是不是很像在骂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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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大概是全文引用最多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注1:引用自《十五从军征》

  注2、3:引用自曹操《短歌行》《对酒》

  注4:引用自《后汉书》中童谣《千里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