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10章 

  无定河紧邻边境, 与秦国榆林仅一水之隔,打部落出,需向东南方向行进两日, 而云中郡只需一直往东, 如此一来, 却是徒增路程。

  “老月,我们不是去云中盛乐城么, 怎么突然……”

  双鲤驾马超前, 与他并驾齐驱,以她女人的直觉来看, 想是当中有鬼, 便缠着不停问。哪晓得公羊月根本没把心思放她身上,反倒是别过脸, 一路同晁晨说话:“或许, 当真是风的指示。”

  “你信?”

  “我信, ”公羊月拿出占风铎,面露坚毅, “我不会记错, 和这只一模一样的旧风铎, 是我父亲少有的留恋之物, 你不是说手札所载时日不符,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咸安二年来到草原, 只是往后延推, 对外宣称是宁康元年。”

  晁晨疑惑:“若真如此,那所有放出去的风声, 必是故意为之,伯父又为何要这样做?”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从前多混称“公羊家的”,而今提及,不论是公羊迟,还是公羊启,却是恭敬起来。

  “这就是我们要重新走这条路的缘由。”公羊月答道。

  双鲤在旁插不上话,连名带姓唤了几声亦被忽视,顿时窝气,连挥鞭子的气力也没了,信马由缰落在后头。

  崔叹凤跟来,看她一副苦瓜脸,遂问道:“小鲤儿,谁给你不开心?”

  “老凤凰,我失宠了,从前老月什么都和我说的,现在他就只跟晁哥哥形影不离,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再搞什么鬼,”双鲤眼泪汪汪,很是委屈,“你是大神医,有没有吃了教人高兴的药?什么疯癫散,含笑丸……”

  “那是没有,不过十七应该有法子。”崔叹凤朝一旁看去。

  双鲤便十七、十七地喊,故意向他身旁靠去。乔岷心思重重,并未耳闻,良久后方才反应过来,纳罕道:“叫我?”

  “我要苦中作乐,你得帮我。”

  乔岷认真地思考片刻,拿剑尖出其不意在她笑穴上一点,立时是笑声阵阵,直达云霄,那叫一个闻者疾走,兔奔鸟惊。

  “你跟我有仇?”双鲤一边笑,一边挤眼泪,她捂着肚子就拉不住缰绳,整个人歪歪扭扭往下落。

  乔岷见适得其反,也慌了神,策马去追。等到了身侧,他抻手去拽,差了些距离没拉住马缰,倒是揪住双鲤的胳膊,什么美女蛇蝎,洪水猛兽全抛到九霄云外,在镫子上一踩,整个人翻身落到小丫头的身后。

  公羊月好巧不巧回头,刚好瞅见二人双骑。这养大的丫头及笄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护短的他就差抄剑动手:“乔岷,你作甚!”

  乔岷“啊”了一声,失手。

  双鲤摔在地上,终于冲破穴枢,颤巍巍伸出手指,对着摸不着头脑的乔岷控诉:“你真的,跟我,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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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近目的地,滩子水凼越多,听从鹿归建议的几人,能避则避,只在河床稳固的大川附近稍作停留。

  吃不上兔鸟,则只能叉鱼果腹。

  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双鲤和乔岷是轮着倒霉,前者摔了腰,后者鲠了鱼刺,崔叹凤忙前忙后,最后给开了副威灵仙化刺。公羊月觉得这事儿自己也有过失,于是叫上晁晨去挖药。

  药是没挖着,却意外撞上事。

  翻了两个草坡后,四下风肃树静,连半声虫噪也无。晁晨在老根下发现许多虫尸躯壳,招公羊月上树瞧看,果真发现有藏匿的形迹,二人不由警惕,跟着线索追踪。

  “在那边!”

  晁晨还想贴地听马,公羊月已经率先杀了过去。背风面的青草地上围了一圈人,个个精猛强悍,而正中并肩靠立,手提软剑对敌的正是燕才和常安。

  公羊月落在高岗上,晁晨跟来,躲在白石后瞭望。既不是冲着他们一行,便要相时而动。

  软剑轻薄便携,却不利于劈砍刺杀,只适合缠颈裹脖,若配以轻功,独身杀出重围倒是不在话下,但稍有点眼力劲儿的不难瞧穿,燕才尚武,有那本事,但常安却是半点不会,久战只会累赘。

  但燕才从头到尾并无丢包袱的打算,即便艰险,仍在冲杀中紧拽常安的胳膊。

  “燕兄,小心!”

  燕才破防时被左右夹攻,躲了一招,吃了一招,眼看后手降至,历来愁苦畏葸的常安却搬着石头上前,对人就砸,又是哆嗦又是哭喊:“管你是哪家卒子,伤我随意,但不许你动我的朋友!”

  血花飞溅中,两人配合令人意外。

  生死危机暂解后,那个总哭丧着脸的年轻人,眨眼又是副郁郁寡欢:“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燕才虽有些疲惫,但生来的自信仍教他临危不乱,从容应对。他一听,朗朗笑道:“拖累?没有你,我已是死尸一条,现在我要夺他斩|马|刀,达观,你帮我!“

  “我?好,我来!”常安挽起袖子,见自己还有那么几分用处,顿时眼中晶亮。他不畏死,甚而瞧着像是个随时会寻死的人,但却惧怕亲友殒命,可见也是个赤诚心肠,公羊月有些触动,飞身杀入敌方。

  晁晨见此,也有些手痒,紧随而上。

  几月的锤炼来,高手于他仍是不敌,但凭着拳脚,收拾几个武功稍差的小喽啰还不足惧。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只要公羊月在身边,他便由衷心安。

  剑起剑落后,只瞧公羊月抬腿一踢,将那扛刀的踢近,常安鼓起勇气伸腿一绊,燕才趁势暴起,软刃一卷,向后撩去,劈手夺下那柄长刀。

  若如先前所料,这姓燕的擅使的乃重兵,和公羊月一长一短配合,很快将乱局摆平。

  公羊月心眼多,救人后并没有立时便走,而是摘下杀手的面巾,将七窍四肢都仔细查看一遍,而后一声不吭打量被围追堵截的两人。

  常达观耷拉着脑袋,显然上次一见后,他对公羊月很有些畏惧。燕才倒是如常,收整一番后,郑重拱手道谢,只是在留意到公羊月的翻找动作时,神色一凛。晁晨略有些尴尬,忙圆场道:“贺兰山一别后,不曾想如此路遇,不知二位兄台往何处去?”

  “无定河。”常安小声道。

  未曾想这般巧合,晁晨立时向公羊月望去一眼,燕才心思敏捷,闻弦歌而知雅意,便跟声道:“二位侠士也是?”

  晁晨颔首。

  燕才抱拳:“不知在下可有面子邀二位同行。”

  晁晨正要满口答应,公羊月却抢先拦话:“那得看什么面子,这些可都是鲜卑人,你得罪的人并不简单。”

  “我燕才行端立正,从不与人结仇。”燕才并没有因他的直言而不悦,反倒颇有些欣赏,对方越是老道谨慎,则说明与此间之事越无瓜葛,对彼此都好,做人自该坦诚,于是他援手一引,笑着说:“我知二位定是满腹疑窦,适才一战,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不若这样,边走边谈,如何?”

  四人结伴,互通姓名,说到公羊月时,燕才和常安略有惊异,显然代国虽远,他们仍因江湖传闻而觉这大名如雷贯耳,但硬说举止,却是如常,只燕才道了句“英雄不问出处,当下结缘,纵观来日”,颇有名士之风。

  “怎么个来日法?”公羊月觉着有趣。

  燕才笑答:“家中世代研究谶纬,所谓一语成谶,则是今日无心事,来日方成真,换言之,有预言之效,自是向前看。”

  自古以来,应验谶语不少,阴阳吉凶的占卜历来是门大学问,晁晨闻之,当即肃然起敬:“燕公子提及家世,不知祖籍何处?”

  “代郡,”燕才拱手,他虽擅武,但出身腐书网,从小耳濡目染,礼数自是不少,“不瞒二位,家父正是行台尚书燕凤。”

  所谓行台,直属代国皇帝麾下,独立僚属,地方无权干预,而行台尚书多乃皇室亲信,称之为特使亦不为过。

  晁晨再度拱手为其父:“原是承自家风。”

  拓跋珪复国后,燕凤虽有从龙之功,乃朝中重臣,但毕竟比不得王猛、张宾这类一流谋士,又不是手握重兵,挞伐一方的大将,名声在南边并不显赫,晁晨听过后,也只客套地赞扬两句,但公羊月却相反,心间一紧,颇有些凝重。

  “燕凤?可是那位出使秦国,巧答苻坚,又在强秦灭代时,使计救回幼帝归国的燕子章大人。”

  “正是。”

  ——公羊月依稀记得幼时,父亲曾亲自登门拜访过当时还只是左长史的燕凤,那一日他也在,不过在车马中。

  这个燕凤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可彼时燕凤并不在,府中婉言谢客,未曾碰面之人,该是并无交集才对。

  燕才见他追问,也心生困惑,毕竟拓跋鲜卑几个大族可要比他名不见经传的燕家有吸引力得多:“公羊少侠,可是识得家父?”

  “素不相识。”

  公羊月草草扔下四字。

  江湖游侠一向脾气古怪,燕才心知,便没再深究,而是接上先前的话头:“至于我们为何在此,实际上是因为……”

  “是因为王太后病重,思念故土,所以才遣我等……”常安截话。

  他对公羊月及晁晨并无意见,只是出于警惕,不想将国之大事和盘托出,除此之外,更是担忧燕才失言,会引来后患。

  燕才比常安胆大,对形势所见更为分明,眼前两人虽出身草莽,但却皆是精明,寻常的借口不仅瞒不下去,反而还会因为不够坦诚,产生隔阂,与其离心,不若同行,在晁晨透露他们之后也要往云中去时,他便打定主意,这一路互相扶持。

  于是,燕才抬手止住后话,面不改色道:“此为其一,真正的原因乃为其二,燕国皇帝慕容垂御驾亲征,意在云中,前阵子已大破平城。守城的陈留公拓跋虔战死后,朝中人心不定,诸部隐有骚动,为免祸乱,家父则奉王令,前去安抚王上母族贺兰部。”

  说是安抚,其实联络以在必要时拱卫皇权才是。

  “达观是我父掾属,与我一道出行。因受人所托,离开贺兰部后,我二人未随方队回归,才给了这些人可趁之机。”

  晁晨问:“燕兄可知来路?”

  “该是独孤部的人,他们的首领从前有过叛乱,后受陛下打压,如今朝中不稳,自是蠢蠢欲动,若我俩死在秦代边界,不正好可以嫁祸秦国,说不定还能趁势扳倒燕家。”

  公羊月对代国内政不甚在意,倒是对他口中故人有些好奇,能托付燕凤之子出外亲办,此人身份定不简单,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贺兰山下争相竞买的风铎,遂脱口问:“故人所托……那个风铎?”

  燕才一怔,复爽朗笑道:“我真怀疑,公羊少侠你是否精于卜筮!不错,我二人眼下正是要去将那只风铎埋于无定河边!”

  这听起来却也不像旧俗,公羊月便又追问,可惜燕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法,此事只得暂且搁下。

  而后,公羊月与晁晨挖齐草药,叫上燕、常二人一同去往河边歇脚的营地,待乔岷煎服威灵仙,才继续启程往东南向赶路,直到抵达长河岸。

  故来无定河又称朔水,策马远望,只见道缓岸阔,水流不湍,蜿蜒又胜长练,夕阳余晖下静波潺潺,色如织金,偶有飞鸟涉水来,点起重重涟漪,似荡漾在游者心间。

  夹岸渡头上,有一孤帆悬,掌桨的摆渡人正跷脚躺在舟子上瞌睡,听见马鸣惊醒,扬手高呼,试问是否渡河。燕才告与不渡,回头看向公羊月,待后者亦摆头,他才续问附近是否有人家。

  天色已晚,能有个温暖的落脚之地,总比露宿郊野要强上许多。

  哪知那摆渡人却说没有,本来附近是有不少住户,毕竟依山傍水之地,但后来却都尽数迁走,就他留下,只说干了一辈子摇橹的,不舍得。

  长河无桥,他在这里,就是渡人的。

  晁晨眺望四野,忆起古来黄泉传说,莫名有些怅然,从前这儿为匈奴所占领,兵戈交战不断,想来死过不少人,那些远征的兵士,或许也正等着船载归家。

  公羊月轻声道:“漠北而起的春风,会在此折转,归于江南。“

  晁晨闻言侧目,只见公羊月身披霞光,立马在前,夺目的红衣色如曾染遍旷野的殷殷鲜血,那一刻,他眼中亦是波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