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12章 

  双鲤沉默, 看公羊月和晁晨安生地并排坐在船头,笑逐颜开,心中忽然就释怀, 便对常安摆摆手:“你有句话说得好, 和气, 和气生财嘛,看他们这样也挺美好的, 我以后要是嫁人了, 也有人能陪着老月。”

  一提到嫁人,她就想到师昂阁主, 顿时两腮粉红, 捧着脸傻笑。

  公羊月一脚踹在舟子的横隔断上,打断她的美梦:“做甚么春梦呢?叫你平日跟着晁晨读书你不读, 这下丢人现眼了吧!”

  被道破心思, 双鲤咬牙切齿顶回去:“谁说我不会!”

  她顺势抢来一只空酒坛子, 将杯坛相碰,就着那脆声唱道:“举秀才, 不知书。举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注1)!”

  “意象呢?”

  “喏, 秀才,孝廉!”她指着燕才和常安俩人, 蒙混过关。

  这童谣实际上暗讽腐败, 她这么大咧咧指着人对号入座,无形之中却是得罪人, 公羊月料定她不懂,帮她圆场:“看你那蠢样, 会背又如何,想必是只字不解!”

  双鲤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老月,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还就知道。这童谣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尽挑刺,没个好坏,像只老母鸡一样整天咯咯咯说个没完,怯如鸡,怯如鸡,也就会窝里横!”

  公羊月亦忍俊不禁:“窝里横的那是大鹅,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在西蜀时,被白鹅追着咬,只会坐地上哭。”

  满座登时都笑出了声。

  双鲤气不过,可又骂不出,只能向晁晨求救:“晁哥哥,你管管他!”

  公羊月还越说越带劲:“你叫神仙都没用,”晁晨转头盯了他一眼,公羊月见好就收,忙改口,“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说急了眼,有人该撒泼耍赖喽。”

  “给我等着,看你说个什么,就是鸡蛋里头我也给挑出骨头。”小姑娘嘟嘟囔囔坐下来。

  公羊月扬手一指:“十七还没唱呢,给他压轴,我压台。”

  “我?”

  独自饮酒吹风的乔岷转过脸去,又无辜又可怜。

  双鲤猛地又站了起来,一脚踩跨在船尾甲板上,正待仗义帮腔,哪知乔岷不配合,面向着东方,露出少见的笑意,轻声哼唱道:“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2)?”

  “我听出了思念。”双鲤张口结舌。

  诗词是高句丽语,乔岷见几人疑惑无解,便又翻作汉话诵读一遍。双鲤积极鼓掌,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真是声如百灵,不像有些人,五音不全。翩翩黄鸟,我可听见鸟叫声了,算数的!”

  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公羊月就忍不住怼她:“你说一箩筐违心话,不怕尿床?”

  “你休要糊弄我,玩火才尿床!”双鲤指着岸边熄灭的篝火堆与他对呛,晚间就是他用火石点燃的,“你点的,你小心!”

  公羊月没再接茬,抄剑在手,昂头一口酒,喷在剑身上,随后是足尖一动往河心掠去,踏月作歌,唱的正是曹子建的《名都篇》。

  只瞧他平剑一震,携风带露于月中一点,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注3)……”

  剑起苍苍,那满头青丝骤然散开,垂于鬓边,竟多了几分瑰丽与妖冶。晁晨伏在船板上痴望,两指夹着小杯轻晃臂,一时如坠幻梦,竟不知谁是少年,谁是妖女。

  不,也许都不是。

  公羊月骨子里带着的那种恣意潇洒,若不生于江湖,沾染了些尘土烟火气,便该是呼鹰嗾犬,白羽雕弓的五陵少年。

  “嗡——”

  剑吟声起,宝剑高提,河中人竟以剑作箭,拟出挽弓射日之态:“……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晁晨抬眸,猛然发现那剑心所指之向,正是自己。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公羊月持剑刺月,向前一撩,直撩起千层浪如幕。视线相隔,晁晨心中一漾,久久不能平息,不自觉伸手抹浪,想将水花拂去,那一刹那,他只想将那抹红影看得再真切些。

  剑舞过半,不只公羊月一人吟唱,满舟的人跟着帮腔,可惜舟中无缶,只能拍木作节。待唱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时,晁晨的手往回缩,公羊月踏水而来,一把将其握住,绕着他转身,归坐回甲板上。

  公羊月松手,吹去一口气,掌心里慢慢飞出一只萤火虫——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那一点光,真教人萌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双鲤抱着酒坛子打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老月,你这诗中哪有意象!”

  “有美酒。”

  “有宝剑。”

  燕才和常达观一左一右开口。

  “不算不算,酒都唱过好几遍喽!”双鲤借酒壮胆,果真开始撒泼耍赖,“换一个,不换就喝酒!”

  公羊月懒得计较,拂袖卷来杯盏,仰头豪饮,而后一抹嘴,笑道:“其实还真可以换,这《名都篇》歌咏的不正是纨绔子?”

  “哪儿来的纨绔?”

  “我啊!”公羊月大笑摔杯,眼波迷醉,看着身边端坐一动不动的晁晨,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挑他下巴。

  晁晨与他对视,一时心跳如雷,匆促别过脸去,慌乱中抱起酒坛就饮。

  这一饮,饮过头,不足半炷香的时辰酒劲上头,晁晨整个人站立不稳,只能扶着船板侧卧,把袖子探出舷外。

  几个月来,一行五人都如绷紧的弦不得松散,今夜难得放肆,连乔岷都忍不住贪杯,小舟上醉倒大半,只有双鲤偶尔发酒疯瞎嘟囔,余下或是愣神,或是醉眠。

  晁晨醉得厉害,依稀听着公羊月在喊自己,不情愿应了一声,转头找不见人,又疑是幻觉,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自打在瀚海那座地下塔中,公羊月再三强调他若唤名,必得应他之后,自己好像就形成了习惯,不管隔着多远,总是下意识答他。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奈何?奈何!”晁晨挥手高呼,袖子轻飘飘落在河心。

  公羊月正坐在船头独饮,闻声回头,只见那从来衣冠正正的青衣先生,此刻居然侧帽歪衣,正用手指去拨河水,不知在发什么酒疯,惹得他不禁失笑一声。正当他回转视线时,晁晨嘟囔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奈何?我倒想起在江左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桓伊将军善歌吹,痴迷曲乐,时年号曰江左第一,每每闻歌声,都无法克制喜爱,总停步高呼奈何。”他顿了顿音,对着虚无中的幻象,竟也带着些顾影自怜的伤情,“奈何?奈何!后来太傅谢安听闻此事,便笑着说,桓子野这个人真是一往有情深呐!(注4)”

  那河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正如适才公羊月回眸时与他对望的目光,晁晨失声:“一往而情深?”

  公羊月缓步靠近:“晁晨?”

  晁晨耳闻那声呼唤,痴痴一笑,恰好公羊月的影子倒映水面,那一刻,他只以为声音来自水中,不自觉皱起眉头,很是不解:“公羊月,你怎么掉到了水里?”他将身子又向舷外送了送,伸手去拨弄,没留心整个人倒栽下去。

  “晁晨!”

  公羊月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么大个人还能自己掉河里,他蹲在船上喊他名字,可水里的人是真醉昏头,根本不记得自己会游泳,扑腾两下便往水中沉。

  眼见不妙,公羊月立马跳下去捞人。

  晁晨呛水,在河中沉浮,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手脚并用缠了上去。四月的水虽不是寒彻骨,但也足够沁凉,他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向那抹温暖靠近,伸手圈住公羊月的脖子。

  “哗啦——”

  两人浮出水面,晁晨的手臂恰在此时收紧,嘴唇堪堪擦过公羊月唇边。公羊月一怔,猝然抬头,望着那张脸,觉得有些心痒痒。

  正在他端详时,晁晨扫兴地打了个喷嚏。

  公羊月恨不得按着他的头把人往水里怼,好在最后压住火气,只卡着他双肩摇晃:“喂,晁晨,醒没醒?我是谁?”

  “王八蛋!”晁晨眼皮耷拉,啧了一声,骂道。

  “……”

  公羊月伸手拍脸,想把人给打醒,但掌心贴过去时却又没下得去手,最后仰天叹了口气,替他把粘在脸上的乱发捋向耳后。

  晁晨霍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公羊月手一顿:“嗯?”

  晁晨没答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公羊月并不是从没留心,只是一向对小事不在意,但他此时突然回想起,晁晨数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藏在心中,想问又没问。

  若说滇南和巴蜀期间,一直琐事缠身没有机会,可离开剑门关后这一路上,并非久无良机,但晁晨始终没开口,追问东湖后续。

  为什么不问?

  他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不是因为什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而心有顾忌的借口,也不再是敦煌同行时猜疑公羊月鬼话连篇,是别有目的,想套自己话灭口,他竟隐隐生出彷徨和担忧——

  他怕,怕公羊月与东湖之事有关,这一场乱局终究无法善终,他也怕,怕公羊月与此无关,兜兜转转误会一场,既无生死仇恨,那他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与他们同行。

  可笑,他竟然打心里迷恋上这不伦不类的相处。

  “嘘,”晁晨向前一倒,额头顶在公羊月的肩上,轻声说:“……第三个愿望,希望你我恩怨两清,终有一日,皆能求仁得仁。”

  “那你所求为何?”

  晁晨苦笑一声,松开手,慢慢向水中倒去。

  双鲤在船上干呕,看见那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向最近的乔岷招呼:“十七,我眼花了么,河里怎么有人?”

  公羊月瞥去一眼,抓住晁晨的手,轻功一展,掠上船头。

  两人并排坐。

  晁晨余光瞧见翻倒的酒坛,伸手去抓,似还没尽兴,公羊月臭着一张脸,在他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踩一脚舢板,把瓶子晃荡到水中。白白挨了打,晁晨迷迷糊糊搓手,看着有些委屈。

  但很快,那愁云散去,他又笑了起来:“许久未曾如此悦心。”说完,他又唱起诗歌,从先秦诗三百,一直唱道汉府相和辞。

  “太难听,”公羊月嫌弃不已,厉声道,“闭嘴,晁晨。”

  晁晨转过头,对着他傻笑。

  公羊月叹了口气,自己反倒认命似地闭嘴,就这么静静听他唱。

  唱累了,晁晨头一歪,靠在公羊月肩上沉沉睡去。公羊月看他冷得哆嗦,半不情愿地运功,用内力替他催干衣裳,还贴心地拉正衣襟。

  晁晨睡梦不安,无意识靠近圈住他手臂,公羊月身子一僵,忽然恶趣味地想,若是湿衣发冷,保不准这家伙还要贴得更近,想到最后,他不禁失笑,等晁晨醒来,一定要使劲夸他,夸他海量,这样下次他就会继续喝酒。

  双鲤倒在船上,一踢脚,把鞋子甩到乔岷的脸上,乔岷惊醒,脸上顶着黑脚板,四处寻找新的空隙避开,船尾顿时晃荡不止。

  公羊月黑着脸,转念想,如果真有下次,一定要找个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

  时过子夜,摆渡人并未歇下,反而提着个篮子过来寻人,估摸是常安钱银未给够,怕他们一群人驾着他吃饭的家伙,顺流而走。

  公羊月醒着,看他在老远挥动胳膊比划手势,于是内劲催动船只,往岸边靠过去,拿出些碎钱补给他:“都睡着了,明日一早归还,如何?”

  摆渡人摇头未接,他并非是来监视,只不过听见歌吹声止,又有落水的杂音,怕他们醉中翻船,这才过来瞧看。公羊月谢他好意,摆渡人未受着,而是提上篮子走到渡口的另一侧,点上香烛烧纸钱。

  没有坟茔墓碑,就这么祭奠,瞧着有些古怪。

  “为什么不去那边?”许久后,公羊月指着远处的青冢问道。

  “不一样。”

  摆渡人摇头,沉声解释道:“还记得日间我说过的话吗?这一片从前有人居,那些坟就是他们造的,不过他们迁走后,那里几乎都是空冢。至于这个,是我个人的习惯,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拜祭。”

  “二十多年前,这里死了很多人。”

  “我是草原上的孤儿,后来流浪到这里,那些人给了我一些食物,我活了下来,就在渡口撑船。后来,这里来了三个江湖人,一对夫妻,还有一个独行的女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带着一柄极漂亮的弯刀,上头的铭文是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钤记——”

  倒头靠在木舟上浅眠的燕才忽然睁开眼睛,他微微偏头,并没有将目光落在那追忆的艄公身上,而是紧紧锁住公羊月的背影。

  摆渡人续道:“这里的人听了那个男人的话,决心离开,但我安于现状,不想去遥远的地方,所以留了下来。我永远记得那一日,迁徙后的第二日,来了一大批黑衣人,冲着那对夫妻而去,他们在原野上打斗,死了许多人,我因为贪杯醉倒在河堤边,索性躺在死人堆中装尸体,侥幸活下来,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中,不得心安。”

  公羊月问:“为何会不心安?”

  “因为我躺在地上,就这么看着她死去,”摆渡人转过身来,幽幽道,“她,就死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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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先撒一拨糖再说~

  注1:引用自《桓灵时童谣》

  注2:引用自高句丽诗歌《黄鸟诗》

  注3:引用自曹植《名都篇》

  注4:故事原型来源于《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