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守在大牢外面,等待是煎熬的。

  比他更煎熬的人是谢意颜。

  “小景,你……”

  李晟景打开了手里的包袱,将衣服取出递给谢意颜:“更衣。”

  然后转动轮椅就背过身去,表面上看很是君子,但他也只是转了个身而已,别的不说,俩人还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那李晟景面前的人就还是太子妃,是女孩子的太子妃,他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换衣服,却不避嫌,这里面的内容可就太多了。

  摸着手上光滑的丝绸,谢意颜看着李晟景的背影,到底还是又追了上去:“殿下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几分急切几分焦灼。

  李晟景拿开了他放到膝盖上的手,声音有些凉:“若不想更衣离开,便在此处暂住吧,孤不勉强你。”

  说完就要走。

  谢意颜更慌了,赶紧答应:“我换,换,马上就换,小景你别走,别把我扔这儿。”

  说换就换,相当干脆利落,甚至要当着李晟景的面去解自己的腰带,李晟景实在看不过去,又转了轮椅,再次背对着谢意颜。

  “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谢意颜扔掉了身上已经快被滚成破布一样的劲装,磨磨蹭蹭到底还是换上了李晟景给他带的女装,穿好衣服下意识摸了摸喉结的位置,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能挪到李晟景跟前:“我换好了,我们走吗?”

  李晟景这才转过轮椅,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颈花递了过去,谢意颜看见颈花的时候,指尖都是颤抖的,但也只能颤抖着接过来,给自己收拾好。

  李晟景上下看了看,确定无遗漏,才点点头:“走吧。”

  除了脸上那道伤碍眼些,其他倒也还好,比那一脸血污的样子好太多了。

  李晟景要转动轮椅,谢意颜赶紧上前想表现:“我来。”

  他实在是太心虚了,不仅心虚他还难受。

  被关在这儿的时候提心吊胆,想着李晟景知道他的身份以后会怎么处置他,肯定是要问罪的,可哪怕提心吊胆依旧盼着能见到小景。

  他等呀等,在这乌漆嘛黑的大牢里等了好几天,终于把人给等来了,结果小景什么都没问,换了身衣服就带他走了。

  周方在外面等了很久,度日如年的那么久,可能是因为他煎熬,所以觉得时间特别长,好不容易听见轮椅的声音,急忙去迎。

  就看见一身罗裙的太子妃推着殿下出来了。

  若非脸上多了一道伤痕,以及他们真的是从大牢里出来的,周方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诡异至级的梦。

  闫毅江湖成名,太子妃是皇家长媳,还是谢家的大小姐,任是谁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他身上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再看太子殿下淡定的脸色,周方真觉得不愧是太子殿下,他没跟错主子。

  大牢里待了好几天,猛一出来,就觉得阳光太刺眼,谢意颜下意识挡了一下,正眯着眼,就有人给他递了把伞来挡阳光。

  谢意颜自己接了伞,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问周方:“我能走吗?”

  周方:……你问我?

  低着头假装自己并不存在,倒是李晟景开口:“现在问是不是晚了点?怎么你不想走?孤见太、见你屡次留恋此处,莫非是想再多住两天?”

  “不想!”谢意颜马上往小太子跟前凑了凑:“一点儿也不想,我就是有些担心,算了,既然殿下亲自来接,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快走吧。”

  如此理所当然,让李晟景啼笑谐非:“你就不怕孤将你从此处带出,再送至宗人府法办?”

  宗人府是专门管皇家人的地方,皇室子弟犯了错都得送到那儿去治罪,他现在是太子妃的身份,如果要定罪也是宗人府给他定罪。

  “怕。”谢意颜立刻又怂了起来:“殿下,咱是回府吗?先回府吧,好不好?”

  到底还是没忍心继续吓唬他,李晟景叮嘱周方:“孤今日未曾来过京畿卫,你知道该怎么办。”

  “卑职明白,殿下放心,定会处置妥当。”

  回去的路上车厢安静得不行,谢意颜几次想张嘴说话,最后都因为还在外面不方便而不得不噤声,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样看着太子殿下,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而李晟景拿着一本棋谱看得专心,好像车上压根就没有谢意颜这个人。

  京畿卫离太子府到底有多远谢意颜不清楚,他只知道小景不理他,这一路上他喝光了车上备的茶水,依旧觉得嘴巴很干,仿佛在沙漠里走了千百年,马上就要被烈日灼阳给烤死了。

  终于回了东苑,谢意颜跟在李晟景身后斯斯艾艾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小景我……”

  “沐浴更衣。”

  “又换?”他急着想跟李晟景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可李晟景又让他去洗澡换衣服,谢意颜现在哪儿顾得上这个,想拒绝,可看着太子沉静的眼眸,里面好像藏着一片汪洋大海,看似平静,里面却藏着汹涌的波涛,只好收回他要说的话。

  “我洗,我换!”明明非常迫切了,但还是让自己稳下来:“我先换衣服,然后小景你听我说好不好?我想跟你说清楚,你再治我的罪。”

  “孤在书房等你。”

  “在这儿等!”谢意颜脱口而出,说完见小太子好像没有生气,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询问的语气:“就在这儿等好不好?我很快,马上就好。”

  李晟景无奈:“你知道你在大牢里待了几天吗?知道自己身上现在是什么味道吗?知道……罢了,你慢慢洗,孤就在这儿等。”

  略有停顿后,又加了一句:“哪儿都不去,你把自己收拾干净,我们再谈不迟。”

  一步三回头去洗澡,谢意颜想洗快点,进了水他就想出来,可小景说他身上现在是臭的,又只能按耐下焦急,一点点把自己洗干净,甚至还用了平时都懒得用的贡品香皂,直到确定把自己洗干净才从水里出来。

  擦干拿衣服,脸上表情再度裂开。

  给他准备的衣服并不是太子妃平时穿的罗群,谢意颜拿过来看了看,是一身蓝色的束腰锦袍,里外好几层的那种相当繁复的款式,是谢意颜没穿过的。

  他长这么大,穿最多的是女装,其次就是混江湖时候时穿的劲装,方便打架比武,像这世家公子的装扮,谢意颜就没准备过。

  而且这衣服,谢意颜再仔细看了看,这衣服应该是小景的衣服,不管是质地还是款式花纹都是上等精品,虽没见小景穿过,但谢意颜在衣柜里见过。

  只穿了中衣,往外伸头找了找太子,果然就见太子看了过来:“怎么了?可是衣服不合身?”

  “我没穿。”谢意颜很犹豫:“我要穿那个吗?”

  “你随意。”李晟景收回了视线,状似无所谓地说道:“若是你想继续穿女装也无妨,只是你确定要穿着女装跟孤说话吗?”

  “我穿这个就行。”

  谢意颜怂得缩回了脑袋。

  他现在见到小景就觉得十分心虚,根本就不敢跟小景的视线对到一块儿,尤其是小景两句话,他就抓招架不住,觉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就统统不对了。

  洗澡的时候想着快点出来,换衣服的时候却又磨磨蹭蹭起来,没底气,一想到穿好衣服就得出去见人坦白,就更没底气。

  关键他摸不清楚小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气没生气?还是说要跟他秋后栽算账?

  “可要人伺候更衣?”

  等得太久,李晟景都等不耐烦了,想也知道里面的人这会儿是不敢出来见他了。

  别看这一路上谢意颜都是着急忙慌想跟他解释的样子,其实李晟景心里清楚,他没做好准备,哪怕是在大牢里关了五天,他也还是没做好准备。

  终于从屏风后面出来,谢意颜不是很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抻了抻衣摆,就差迈着小碎步才走到李晟景身边,问得小心翼翼:“还去书房吗?”

  “就这儿吧,坐。”

  谢意颜这才注意到,他沐浴的功夫,太子殿下摆了盘棋,将黑棋让给他:“说吧。”

  两个字就让谢意颜哑口无言,他也不去动棋子,就看着李晟景放下一枚白棋,一招就将黑棋逼到了死境。

  这是一局旧棋,之前他跟李晟景下过的,只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谢意颜还记得这时一局他洋洋得意自以为赢了小太子的那盘棋,现在再看,原来太子只要挪一下白棋的位置,就能将他全盘逼死。

  “殿下想知道什么?”谢意颜觉得很憋屈:“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身份的?”

  “你问孤?”李晟景慢悠悠将白棋重新收回,在黑棋不变的情况下,继续摆着,都是曾经跟谢意颜一块儿下过的。

  再看下去,谢意颜都想直接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算了。

  “殿下想知道什么?”

  李晟景终于抬头了,手上的棋子放下,目光平静地看着谢意颜:“你究竟是何人,缘何要冒名顶替入太子府?是有任务还是欠了谢家的人情?”

  谢意颜:“什么?冒名顶替?”

  等等,小景是不是猜错了什么?

  谢意颜动了动,犹犹豫豫问道:“殿下以为我是冒名顶替的?”

  “不然呢?”李晟景问得理所当然。

  “当然不是!”

  谢意颜终于懂了,小太子一早就怀疑了他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声张也没揭穿他,就是因为觉得他是假的,不想让这件事连累他这个“无辜之人”。

  太子仁心仁德,见他没有做什么不利的事情,干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了,要不是这次他贸然行动,还出了岔子,可能李晟景还会继续睁只眼闭只眼地纵容他。

  小景心真好。

  “孤这个样子,谢家不愿将爱女下嫁也是情有所原,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李晟景看着谢意颜为难的样子,终究还是缓和了语气:“此事你虽参与,但心性未泯,尚有……”

  “我不是冒名顶替的!”谢意颜小心翼翼看了李晟景一眼,带着几分为难,几分我有苦衷的样子,往李晟景跟前凑了凑,李晟景挪开一点,他就不敢再往前了,下意识地扣着桌面:“真不是冒名顶替,我就是谢意颜,谢家长……长子。”

  话说出来就再往后就简单多了,谢意颜松了一口气,干脆直接说道:“谢家就没有女儿,我爹娘只有我一个,皇上赐婚我们家之所以不想让我嫁,那是因为我不能嫁,我是从小当女儿养大的,我娘小时候宠我很厉害,小时候经常把我带在身边,一来二去的就就传出这么个名声出来,其实我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那些人都是为了巴结我爹娘才故意闭眼吹捧的。”

  “结果不小心吹大了,名声越传越过分,我爹娘想着再过几年就告老还乡一家人回老家去,谁知道,还没告老还乡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谢意颜也很委屈:“那可是圣旨,抗旨不遵是死罪,欺君之罪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我要是能有选择,还不如当初就投个女胎呢!”

  李晟景听着谢意颜的话,差点把棋盒碰掉,拧眉不确定地又问一遍:“你说你是……”

  “就是我呀!从头到尾谢家只有一个我。”谢意颜凄凄楚楚看了李晟景一眼:“小景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这事儿它身不由己呀,我只能瞒着。”

  “等一下。”李晟景不明白了:“既然是谢家公子,那为何要做女装打扮?还有你那一身的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说来话长,我能慢慢说吗?”谢意颜倒了热茶递过去:“你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你先说。”

  “哦。”谢意颜把茶杯放到李晟景手边,接着说:“其实具体我也不清楚,其实我上面应该还有两个哥哥的,可惜都是早夭,到我也是差点没活下来,我师父说是谢家命定无子,想让我活下来就得想个蒙蔽上天的法子,把我当个女孩儿养,说不定能活下来。”

  “就这样,我爹娘就让我男扮女装了,还好我命不错,也可能是真瞒住老天了吧,小时候有出气没进气的病痨鬼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谢意颜自嘲地笑笑:“后来学武也是师父教的,没别的,就是强身健体,想让我多活两年。”

  李晟景越听眉心越拧得紧,同样紧的还有谢意颜的心,他生怕李晟景来一句无稽之谈,那就没法儿了,他说的可全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