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后面有一间暗阁,里面只简单地放着寝榻和香炉,原本只是作为皇帝办公小憩之所。
李立被萧掠抱进了暗阁里,以往总是他被放倒在床上,等着萧掠欺上来。
然而这回,却是萧掠坐在床榻上,等着他有所动作。
李立慢吞吞地在他脚边跪下来,头上的发冠被萧掠解开,长发垂散下来,遮住了李立的侧脸。
萧掠的手指摩挲着李立的嘴唇,无声地催促,李立躲不开、逃不掉,只能倔强地侧过脸,脑海里由无数不堪回忆演变来的恶鬼,肆意地大笑,讥讽着李立——
李立啊李立,都过去了三年了,你又做起皮肉生意了吗?快去吧,伺候好宁王,快去啊!
“陛下反悔了?”萧掠手肘撑在大腿上,上身欺近,和李立面贴面,“现在也不迟。”
李立自嘲般的一笑,像是已经想通,解开萧掠的腰带。
整个人跪伏下去之前,李立抬头看了一眼萧掠,这一眼清冽妖艳,差点让萧掠反客为主。
“朕绝不食言,望宁王也不要食言。”
武英殿外,新客状元、榜眼、探花排成一排,正在等候皇上的旨意。
见亦或是不见。
李立恶名远扬,谁也不敢保证进去之后哪句话没说好,就给法办了。
但是不去拜见又不合规矩,皇上更有理由让自己脑袋搬家了。
于是三位一大早就等在武英殿的门口,只盼着皇上的贴身太监蟾宫前来通传,说皇上没空见他们,让他们在殿外请过安,就回家等着做官吧。
如若果真如此,也算得跨过一道鬼门关,从此官运亨通,成全了他们的拳拳报国之心了。
然而直到晌午,皇上那儿也没个准信。
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啊?
三位文坛豪杰心急如焚,又见守门的侍卫目不斜视,便偷偷地抻着脖子张望。
武英殿的大门紧紧闭着,细听也没有什么响动。
莫非皇上已经回去了?
三人互相疑惑地交换眼神。
突然,其中一人看到了什么,便示意同僚,缩在袖口里的手指朝某个方向一指。
只见蟾宫身后跟着几名太监,手里端着湿巾和一盆盆的热水,步履匆匆地从武英殿的僻静小门走了进去。
很快,他们便退了出来。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估计只来得及将水盆和湿巾放下的。
状元问榜眼:“皇上洗个脸,用这么多水?”
榜眼拈着山羊胡,眉头轻皱若有所思,然后将同样的问题传给探花。
探花向外瞥了一眼,赶紧站得端端正正,急道:“二位快别问了,蟾宫公公正在过来呢。”
蟾宫微笑着向状元、榜眼、探花鞠躬,进退有度地说道:“三位大人久等了,皇上批阅奏折太过劳累,小憩了一会,奴才也不敢擅自惊扰皇上。烦请三位大人再等候片刻,皇上不时便会召见。”
状元急忙道:“哪里哪里,公公言重了。为了皇上的龙体安泰,臣就是等再久也是应该的。”
榜眼、探花紧随其后,讨好的话说不出新意来,只好一遍遍说着“臣也一样”。
蟾宫点点头,复命去了。
只是他站在武英殿门口却不进去,过了约莫一盏茶,武英殿的门被打开只一人宽的缝隙,蟾宫只身进去,过了片刻后带着皇上的口谕,笑眯眯地让三人前去觐见。
三人诚惶诚恐地跟着蟾宫,迈进武英殿的大门。
有关李立,他们在外面已经听得够多,如何地残暴,如何地滥杀无辜,只觉得是商纣转世,连相貌也在想象中演变成满脸横肉虎睛青牛鼻的怪模样。
未曾设想过,原来当今圣上如此的姿容隽秀、清古天然,只是眉宇间总有挥不散的阴霾之气,让他变得神秘又危险。
李立左手边的阶下,坐着宁王萧掠,俊美地恍若天神,两人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风头压过了谁。
萧掠的案牍上放了好些奏折,反倒显得李立桌上干净了不少。
早就听说宁王是李立的左膀右臂,是李立的刽子手,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虎,今日一瞧果然不假。
没有萧掠背后的兵力支持,光凭李立一个刚继位的新帝,哪能杀了这么多大臣还不遭到反噬呢。
就是不知皇上是如何擒来这头猛虎的。
三人嘴里喊着“万岁”,跪了下来。
“平身。”李立声音喑哑,语态倦怠,好像是真的因批阅奏折而精神疲乏。
“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自己报吧。”李立显得不耐烦。
三人哪敢惹怒李立,战战兢兢地依次站出,将姓名以及考试名次报给李立。
李立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越安静,三人就却是心惊。
莫不是陛下觉得他们名不副实,想出题考考他们?答不出就是死的那种?
口水咕咚咕咚咽下。
“陛下。”蟾宫近到御前,喊了李立一声。
原来李立竟是听着听着睡着了。
李立单手撑着脑袋,语调中透着无聊,“你们想要个什么官职。”
“臣等但凭皇上吩咐。”
李立指了指萧掠,“那宁王你看着给吧。”
“臣遵旨。”
萧掠风度翩翩地起身,先是让三人各抒己见,谈谈他们对地方新政、对山川治理等的看法,再一一点出三人对哪类事务较为擅长,无有不准。
对比着的李立昏昏欲睡,坐实了昏君的名讳。
萧掠对这三人的考核尚未结束,蟾宫匆匆入殿,用不高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李立说:“陛下,岳青柏岳相正在殿外求见。”
李立皱了皱鼻子,并不待见这位前宠妃的父亲,“他来作甚?”
蟾宫谦恭道:“岳相并未告知。”
萧掠闻言顿了一下,笑道:“京城各大家族女眷近来与岳相夫人走动频繁,岳相怕是被烦得不行,来做说客的。”
李立见他神情,分明对岳青柏来此所为何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却偏要遮掩一半,任自己去猜。
李立并无闲情逸致去上钩萧掠的文字游戏,岳青柏想说什么,让他来就是。
“蟾宫,那就请岳爱卿进来吧。”
岳青柏进入武英殿后,恭敬地向李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李立让他得了,岳青柏还是坚持行完了礼,这才起身,古板得很。
李立心如明镜,知道能让岳青柏行这么重礼的事,要么关乎家国生死存亡,要么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怕对方不允,这才先拉下脸面来。
李立眯起眼睛,家国么在他的祸祸下大致还能再坚持两年,加上萧掠所言……
岳青柏有所求,还觉得这事挺没脸的。
有意思。
岳青柏一看萧掠在,还有三个后生晚辈也在,面露难色,“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无妨,诸位皆是国之栋梁,你有什么便说罢,不必避讳。”李立眼皮稍抬,懒懒地说道。
“呃……”岳青柏纠结起来,看看左看看右,拇指与食指来回搓捏着,显得焦虑万分,连下颌的美髯都是轻颤的。
岳青柏已过不惑之年,一双眼睛依旧清明,配上恰到好处的山羊胡,整个人恍若神仙道人,中年尚且如此,何况当年呢?要不他科举殿试那年,答题答得那么一板一眼还能被选为探花郎。
可惜岳青柏不是神仙,是个要食人间烟火的。两袖的清风到了宰相府的铜墙铁瓦里,自然飞扬不起来了。
“老臣恳请陛下为了兰朝,多去后宫走动……广施雨露,绵、绵延子嗣。”
此话一灌入耳中,李立登时便挑眉看向萧掠,眼中是无尽的讥讽。
朕的好宰相让朕去后宫呢。
萧掠但笑不语,手中握着的描金折扇若有若无地滑过唇角。
李立面上的懒散伪装迅速抽离,换上他杀人时常用的笑容。
岳青柏尚且低着头,不知李立的骤变。
“岳相,朕还以为你是来与朕商谈国事的。”
岳青柏有苦难言,他今日原不必前来,可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人硬是将他逼至台前。
索性豁出一张老脸,“兰朝江山永继,亦是国事。”
李立凉飕飕地笑,“时移世易,岳相怎的如今做起老鸨的事了?”
“陛下,您怎可……”岳青柏身躯一震,面色铁青,偏偏折辱二字卡在喉咙处,对着李立怎么也说不出,只好换上和软些的语气,“陛下莫要曲解老臣之意,后宫佳人众多,陛下若有中意的,可令其侍寝,这样也可以止息外界流言。”
“哦?宫外都在传什么。猜测朕为什么不进后宫?猜测朕是不是无能,所以才不唤人侍寝?”李立的尾调慢慢上扬,明明在说些对他不利的流言却显得很高兴似的。
萧掠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气息,本能地想要制止李立继续往下说。
“陛下,您累了。”
李立却向他高傲地扬起头颅,挑衅地看了一眼后,再不分给萧掠半丝关注。
“岳相,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李立慢慢地站起身,手中捏着一只精巧的玉杯。
“李立!”萧掠甚至忘了尊称,大喝一声。
啪!
玉杯四分五裂,一粒碎渣弹跳到了岳青柏的脚边。
岳青柏的脚猛地向后一缩,惶恐地看着李立。
李立的双手撑在案上,盯着地上的那粒碎渣,“朕为什么不进后宫,没办法,因为朕……”
他压抑地笑起来,调转视线,直视着岳青柏,“也要侍寝啊。”
毁吧,毁了一切,毁得干干净净才好,才痛快!
“他。”李立抬手一指,朗声道,“宁王,朕夜夜与他安睡,承他的恩泽,他想要如何,我便要如何。所谓的江山永继,就是朕得在床上供他寻欢作乐,这样才能换得兰朝一夕安稳!这个理由,岳相觉得够不够充分?”
萧掠不做任何表示,他只是紧紧的、紧紧的看着李立。
岳青柏双目震颤,他忘记了任何礼仪,又惊又愣地看着李立的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陛下,当年您归来,不是说——”
“朕骗你们的。”李立像孩童般眨眨眼睛。
岳青柏顿时瘫坐在地上,久久无言,他神态如同梦游一般,头颅转向萧掠那里。
其实打从萧掠入朝那天,岳青柏就已经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他却一直固执地骗自己。
“臣,有罪。”
“岳相何罪之有,当年之事你桩桩件件参与了,你换来了兰朝的太平盛世,你有功啊。”
岳青柏的头颅重重砸在地上,鲜血直流。
“请陛下赐臣死罪。”
李立定定地看着那滩血,突然大怒,将桌上纸墨笔砚一干悉数扫落。
他绕过案牍,略过萧掠,苍白的手揪住岳青柏的领子,岳青柏额头上的血顺流而下,淌到李立的手上。
“岳青柏,你枉为我师!”李立的声音竟在暴喝中染上了一丝哭腔,“你为什么不救救我。”
终于,李立放开了岳青柏,闭上眼睛,任最后一滴泪落下,再睁眼,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多谢岳相今日谏言,朕记下了。朕已疲乏,岳相先退下吧。”
岳青柏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武英殿,下了几步台阶后,脚下竟没踩稳,滚落了下去。
好在台阶不高,岳青柏挣扎着站起来,发丝全乱,他抬头看看天,又哭又笑如厉鬼锁魂,最后被人搀扶着出了皇宫。
李立看着岳青柏的背影,直到他离去,这才回过神来。
状元、榜眼、探花畏畏缩缩地跪作一团。
哈,忘了还有这三人在场呢。李立想。
李立用沾满血的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血污染在龙袍上,衬得李立有如笑面阎罗。
“臣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求陛下饶臣一命啊。”
“求陛下饶命!”
……
瞧他们,朕还没说什么呢,就吓成这样。
索性再吓他们一吓。
李立笑容可掬地喊了一声“萧掠”。
萧掠却并不笑。
好处全被他得了,他却木着一张脸,朕说要杀他,他反倒笑得挺开心。
他被那群求死的言官传染了吧,病得不轻,朕得像杀了那群人一样杀了他。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给萧掠安了好几个不得好死的结局,李立才算心中舒畅。
手怎么被这西域蛮人握住了,甩不开,烦人得很。
也罢,凑得近了,说话也不必大声就能听清,他今天这张嘴,用得太多。
“朕的三位爱卿受了惊吓,这可如何是好……咳咳……”喉头涌上一阵腥甜,鲜血呕出,李立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一边抹着血一边笑,“朕和你的这点事,他们已全然知晓,得拔了舌头才好……”
一瞬间天旋地转,身体已被萧掠抱起。
似乎还听见蟾宫在惊呼,大吵大闹的。如今他都是皇上了,做皇上身边的红人怎么还咋咋呼呼的,不成体统。
以这样的姿势被萧掠抱着,李立顿感不悦,正想说“也不必亲自做给他们看”,嘴张了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头顶上方萧掠的那张俊脸,竟然从脖子处分出了三张。
妖魔鬼怪。
抬起手一巴掌拍上去,三张脸都印了红手印,他以一敌三,大获全胜。
李立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累了,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