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病了一段时间。
好的时候总是事事不顺心,反而是病歪歪的时候自在得不得了。
萧掠很久都不出现了,只有自己霸着整张床,感觉真好。
龙榻明明很大,萧掠却总要挤他。
他有时候懒得动不想理会,有的时候脾气上来,萧掠靠过来一寸,他便床里挪一寸,直到退无可退,整晚被逼仄地喘不过气来。
半个月后,李立身体大为好转,其实已经到了可以上早朝的地步,可他休养这段时日,愈发体会到做个懒汉的好处来,于是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不提上早朝的事。
宫人们整理荒芜的宫殿,寻到一箱书籍,因为书籍的主人比较特殊,故不敢随意处理,便由蟾宫带着,来问李立的意见。
李立打开书箱,里头的书页皆已泛黄,封皮上写着先贤著作的名字,内在却都是粗俗的民间话本,这些都是他当年送给太子的。
皇兄那时被黄太傅管教地厉害,除了圣贤书籍一律不准看,李玉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说起话来都透着酸儒味儿,脑子僵了,都编不出好听的故事讲给岳穆婷听,平白惹得心上人嫌弃。
李立为了给皇兄分忧,昼夜不停地画画,让蟾宫拿着去市集的书摊上,换些时下流行的话本来,然后他们再将封皮换成黄太傅的指定读物,用书线重新扎好送到皇兄手上。
太子得了这套书,眉开眼笑,得闲便翻,黄太傅偶然路过窗台,只见太子对着先贤名著流连忘返,便满意地离去。
少年的情绪总是很好掌控,只因太子一个满意的微笑,李立就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
哪怕是后来太子依样画葫芦,自己效仿着搞了另一套“改装书”,由于手艺太拙劣被黄正谦察觉,事迹败露,也是李立抢先跪下,承认“带坏”了太子,被黄正谦的戒尺抽伤了手,即使是伤口愈合偶尔还是会感到隐痛。
李立命人留下旧书箱,养病的日子里,他一本一本地看着书里的才子佳人、鬼魅野狐禅,倒也不觉乏味。
又是一月过去,蟾宫向他禀报。
刘氏一族的主母暴毙、黄氏一族的老太公暴毙,还有几个官职不高但是在各自氏族内分量不轻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
李立点点头,让蟾宫以自己的名义慰问安抚。
又过几日,蟾宫告诉李立,宁王萧掠遭人暗杀,差点丧命,目下正在府中静养。
李立愣了一下,背脊从尾椎处窜上一道麻意。
蟾宫见他不语,便问道:“陛下是否要对宁王表示慰问。”
李立道:“这人如若不想让我知晓,便不会放出他被暗杀的信息。你还看不出,他是在向我邀功吗?罢了,你把去年地方进献的那根老山参带去宁王府,自己编些吉利话对付过去吧。”
宁王权倾朝野,府中要什么没有,何须李立那根干巴巴的老山参滋补?
他要朕亲自去看他,夸夸他。
朕偏不。李立想。
李立开始上早朝了。
因为众所皆知的原因,萧掠并不在朝堂上。
李立并不慌,刘、黄二族经历了一场大变,自己还一团乱呢,依附他们的那群文官武将更乱,暂时无法同仇敌忾地将矛头对准谁。
李立手法娴熟,重操旧业。
降罪、处死、降罪、处死。
把兰朝的朝堂煮成了一锅沸水。
“放我进去,我要见皇兄!”李络被守门的小太监阻在了书房外。
小太监替李立撒谎,“小王爷,皇上他不在这里。”
“胡说,”李络无情地将小太监的谎言戳破,“我刚才分明看到蟾宫端着茶进了书房,蟾宫在哪,我皇兄定在哪儿。”
李络自幼痴呆,然而三年前他在府内遭到小厮暗杀,要不是李立及时赶到,将那小厮斩于剑下,李络命就没了。
恐怕也是因为这次暗杀受到的惊吓,打开了李络的心智,令他不再痴傻。
李立无语地看了一眼蟾宫,蟾宫臂弯的拂尘不稳,扶住的同时头垂得更低了。
“你去,把李络叫进来。”
李络被请进来,上来就给李立磕头行礼。
还算懂礼数,李立跳动的神经略松,挤出一丝和颜悦色来,“听说最近师傅教你练字,写来我看看。”
蟾宫将纸笔呈上来,墨是好墨,笔是好笔,李立打算等他写完,就将这些好物送与他。
“臣弟不想写。”李络将东西从蟾宫手中全部扫落,盯着李立道,“皇兄,你不能再杀人了。”
李立的神经又痛起来。
“朕杀人,干你何事?”
“严老、张老都是好人,你不能滥杀无辜。”
李立本想问:你和他们素无来往,从哪里知道他们就是好人?
但是看着李络视自己如仇人的眼神,又不想问了。
“朕意已决,你觉得凭你一人,能改变得了什么?”
李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想不到自己会遭受这般的冷遇。
“皇兄你变了,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李络,趁朕没治你大不敬之罪前,赶紧给朕滚回去。”
蟾宫上去劝架,“小王爷,皇上今儿身体不适,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李络甩了甩衣袖,冷冷地望着李立,“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哥哥了。皇上,臣告退。”
李立又批了一会儿的奏折,似乎李络来书房大闹一通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随后,他唤来蟾宫,让他将新拟好的死亡名单送去宁王府。
“陛下,这些人可是宁王自己的势力啊,他怎么可能折断自己的臂膀?”蟾宫犹豫着,仍是忍不住劝李立。
“你去给他。”李立道,“我就坐在这,直到你带着消息回来为止。”
蟾宫去了。
李立像一尊雕塑,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直到满殿昏暗。
蟾宫带着细密的汗珠回来了,衣领、腋下、手肘的意料皆被汗水浸湿变暗,一看便知是从宁王府跑着回来的。
“他答应了。”李立闭上眼睛,“朕早就知道。”
用过晚膳,李立回自己的寝宫。
这天晚上,李立难得做了梦。
他梦到了少年时,他和李络、蟾宫三个人同住,相依为命。大寒的冬天,李立将体弱的李络裹成一只小粽子,他和蟾宫共享一双棉靴和披风,谁出门就让谁用。
蟾宫去内务府通常领不到好东西,但是偶尔会有惊喜。有次蟾宫从相熟的宫女那儿讨来了不少棉花和布料,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回来向李立炫耀。
李立也很开心,连夜给李络做起了新棉服,大概是披头散发地做针线活,李络这个傻子玩累了木偶回头一看,将李立错认成了生母,抱着李立的大腿喊“母后”,让蟾宫好好笑话了一通。
画面一转,李立又梦到那年他为了协助皇兄监国,自请去边关抵御戎狄。离京之前,皇兄赐了他好些金银,他全部兑换成好分开使用的散银,交到蟾宫手中,让他好好照顾李络。
那时候,李络抽条成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心智却似乎还留在原地,抱着李立的腿哭了好久不许他走,直到李立答应等回来送他一个木刻的小骆驼,他才转哭为笑,认真地和李立拉钩上吊。
小指和小指拉钩的画面逐渐模糊,李立看到画面里,三年后的他带着满身的伤回到京都,审判和猜忌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止歇,让他几愈癫狂却还得硬着头皮虚与委蛇。
只有李络,见着他,摊开手讨要他的木刻小骆驼。
“对不起,哥哥忘了。”李立形销骨立,蹲下来抱歉地对李络说。
“早就知道哥哥记不住,”李络大方地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长相磕碜的木雕,“络儿自己做了一个送给哥哥。”
李立接过木雕,眼眶一热。
李络替他把眼泪擦了,“没事没事,络儿不怪哥哥的。”
最后的画面,是李络清秀的脸上突然被溅上几股鲜血,鲜血顺着肌肤的纹理向下流淌,李络满脸惊恐地瞪大眼睛,向他看来,“哥!”
他的傻弟弟,一夜间被迫长大了。
李立倏地睁开眼睛,额头全是冷汗。
他下床擦了擦汗,抬头便看见镜中自己的那张脸,镜中自己的身后,居然还站着李络。
李络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不是我哥哥”,然后转身走开,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怎么会,不是他哥哥呢?
李立生气地看向自己的脸,那镜中人的面孔倏地变化,竟然成了太子李玉的模样,温和、纯良,对谁都很好。
李立吓得后退半步,因为他看到镜中还出现了萧掠。
而镜中的太子李玉,用着绝不会在他脸上出现的,那种阴霾、算计的眼神看着萧掠。
那分明是李立自己才有的眼神。
他抚脸,镜中的李玉也抚脸,他后退,镜中的李玉也后退。
李立慌乱地寻来一个香炉,狠狠地砸向镜子。
像是终于对今天下午李络闯入的事有了后知后觉的反应,把寝殿所有的东西毁了一遍。
“蟾宫。”
蟾宫进来了。
“宣萧掠入宫。”
李立站在一片狼藉中,他赤裸的脚踩在了一片镜子碎片上,鲜血直流。
蟾宫急道:“皇上,您的伤——”
“快去。”
李立侧对着蟾宫,脸被长长的发挡住,他的身体好像很疲惫,只有声音还是那么阴鹜,让人不寒而栗。
蟾宫不敢多言,即刻去传萧掠。
萧掠进宫后,蟾宫很有眼力界儿的,带着所有人都退下了。
萧掠推开房门,看到李立正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立脚上的伤很快吸引了萧掠的注意,他快步走上前,半跪在床边,要去看伤口。
李立却把脚往里缩,拒绝了萧掠的关心。
“上来。”李立示意萧掠上床。
萧掠脱去鞋,上了床。
李立抬起头来,皱着眉一点一点审视着萧掠的脸,他的手慢慢抚过萧掠长而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最后到达那两片略显薄情的唇瓣,停留在唇锋上。
萧掠低垂着眼眸,伸手环住李立的腰,让二人紧密相贴。
“啪——”
李立打了很重的一记耳光,萧掠的嘴角随即渗出血痕。
萧掠却没有生气,维持着姿势等待李立下面的动作。
李立打人的手无力地垂下,脑袋抵在萧掠宽厚的胸口处。
萧掠能感受到他的立儿,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伤在哪儿。”李立闷闷地问。
“腰腹。”
李立拉开萧掠的衣襟,腰腹处果然缠着纱布,或许是匆匆赶来绷裂了伤口的缘故,温热的血渗透了纱布。
李立沾了点血,放在唇边舔了舔。
萧掠猜不透李立要做什么。
突然的,李立攀上萧掠的肩,迟疑了一瞬,吻住了萧掠,带着湿意的舌头舔过萧掠唇角的伤口后,又顶开了他的牙齿。
他并不熟练,吻得也没有章法,却架不住讨好的意味。
在过往所有的场景中,从来没有一次是李立主动的。
从来都是萧掠,用他的厚颜无耻,把李立捆在身边。
李立的亲吻比世间任何的媚药都管用,萧掠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反客为主,将李立压在身下。
这一夜,萧掠的心彻底融化给了李立。
李立在配合他,似乎只要萧掠想,李立就会给,哪怕是比过去更加羞耻、淫乱的事……
没有刻意的压抑,萧掠终于看到了李立最真实的反应。
萧掠控制不住地要了一次又一次。
最终的余韵中,萧掠迷恋地一遍遍亲吻早已晕过去的李立。
李立始终环着他的脊背,像鹌鹑一样缩在他的怀里。
一夜的荒诞,看似改变了什么,实则却什么也没变。
李立又杀了不少人,而这一次,似乎终于遭到了反噬。
李立最后让萧掠杀的那几人,萧掠却迟迟不动手,他不上早朝,入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听蟾宫说,越来越多的大臣近来频繁出入嵩王府,表面上是和嵩王李络饮酒作诗,实则入了府后,便紧闭府门,不知在密谈些什么。
这些去嵩王府的人里,竟然还有宁王萧掠的身影。
李立看着热茶中袅袅飘起的烟,淡淡道:“朕是暴虐无度的昏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太子殿下,如今戎狄来犯,边界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请殿下准许臣弟赶赴边关,操练士兵,抵御外敌,不能再死人了!”
李立跪在太子身前,焦急地等待答复。
他的皇兄刚刚担任监国之职,根基不稳,朝中又都是一些倚老卖老、贪生怕死之徒,谁都不愿亲赴边关,他没带过兵,仗着读了几年兵书,明知去了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还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皇兄的烦恼,他能分担一件便是一件。
“如此,愚兄便全仰仗小十四了。”李玉感动地扶起李立,将虎符赐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