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八章 鸿雁长飞光不度

更新时间2006-4-6 11:56:00 字数:14709

 于怜香注视着雪拂兰迷惘而痛楚的眼眸,道:“你有心事?”雪拂兰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于怜香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微微一笑,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脸儿一红,别过脸去。于怜香在她的空杯里斟满了酒,道:“喝点酒吧,也许会让你好受一些。”

  雪拂兰犹豫了一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男人大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于怜香诧道:“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

  雪拂兰怔怔出了半天神,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美丽的女人?”于怜香道:“那是自然。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不会不喜欢美人……但若要娶回家去,那就未必了……”雪拂兰道:“哦?”

  于怜香慢慢道:“对一个女人来说,美貌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温柔和善良……”雪拂兰惊讶地望着他。于怜香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你觉得我这种人这么想很可笑是不是?”

  雪拂兰红了脸,似乎想给自己的两只手找点什么事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大概仍然没有想好,又喝了一口,直到把这杯酒喝完,才低声道:“她……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于怜香又把她的酒杯注满,凝神望了她半晌,道:“你说谁?”雪拂兰咬了咬唇,嗫嚅道:“冷……冷雪雯。”于怜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不好说……她是——很可爱的女人……”

  雪拂兰呆呆看了他半天,不知不觉又喝干了一杯,道:“你为什么喜欢她?”于怜香笑了笑,道:“也许是因为她和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可望而不可即……也许……我也不知道……”雪拂兰道:“你相信她还活着么?”

  于怜香苦笑道:“我当然愿意相信,但是恐怕不可能了……”雪拂兰忧伤地望着他,道:“如果她还活着,你见到我,会不会像这样对我?”于怜香一怔,道:“这……”

  雪拂兰凄然笑道:“不会是么?为什么我遇到的人个个都与她有这么深的渊源?为什么?”

  于怜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地看着她。她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何苦和一个死人过不去……”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第三杯酒一口喝干。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喝了不少,地上七零八落地堆着些空壶。最后一滴酒也倒光了。雪拂兰已有几分酒意,伏在桌上。于怜香叹了口气,道:“叫你别喝这么多,醉了不是?”

  雪拂兰抬起头来,道:“谁说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她眼神迷离,星眸如丝,满面红晕,分明已有醉意。

  于怜香心里震了一下,脸上发烧,浑身一阵燥热,他急忙制止自己再往下想,柔声道:“别喝了,咱们走吧……”雪拂兰点点头,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于怜香想不到她酒量这么好,居然还能自己行走,哪知没走两步,她就几乎被一个酒壶绊倒。他哑然失笑,走过去扶住她,道:“你还是醉了……”她转过头去,于怜香这才发现,她原来已泪流满面。他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哭了?”

  雪拂兰笑着摇头道:“我没有哭,我没有……”一边笑,一边泪流不止。

  于怜香心口一阵灼痛,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想哭就哭吧……”雪拂兰伏在他怀里无声啜泣。他凝视着她,起初带着怜惜和爱慕之色。渐渐的,他脑子里闪现出另外一个身影,在满天翻飞的玫瑰花瓣中,拖曳着长长的裙幅,在碧绿的草地上飘然远去。这个影子在他脑子里闪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从来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痛苦。他生命中所有关于她的事情都一一在眼前重现,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情感也一一在心中翻腾,这种痛苦是惨烈而又不可遏制的。他身上突然掠过一阵寒战,仿佛有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让他悚然一惊。

  于怜香回来时,雪拂兰还没有醒。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坐在床头看着她,默默地从她脸上找寻冷雪雯的痕迹。猛听风声锐响,数十点乌光,雨点般自窗外射了进来。他皱了皱眉,右手轻轻拂过雪拂兰的睡穴,此外并无任何动作,那数十点乌光却在空中绕了个弯,反向飞出去,随后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惨叫。几乎在同一时间,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整扇门板便朝他击了过来。他信手挥出一掌,哼了一声,道:“哪来的不成器的东西!”

  这扇门乃上等楠木制成,中间还夹有铁板,十分坚固。但于怜香信手一挥,便将它击得粉碎,那自门外闯入的不速之客不由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屋里这个浑身邪气的年轻人不好对付,再要退出却已来不及了。一片片木片,四下飞散。他硬着头皮冲了上来,这人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一流,可惜到了于怜香面前就如同儿戏一般。三四十招过去,于怜香始终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这人又惊又骇,呆若木鸡地瞪着他,脚步开始悄悄地往外挪动,竟准备开溜了。于怜香淡淡道:“慢着。”这人浑身哆嗦起来,颤声道:“你……你要……”他竭力挺起胸膛,但一遇到于怜香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立即又缩了回去。

  于怜香悠悠道:“你叫齐天宏,江湖人称‘多臂金刚’,是不是?”这人目露喜色,道:“原来公子认得小人。”于怜香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你这条手臂。”说着指了指对方的右臂。

  齐天宏心中一寒,筛豆子似的发抖,陪笑道:“公子,公子这是……”一个人在笑不出来的时候强装笑脸,实在很痛苦。于怜香笑道:“你既被称为‘多臂金刚’,手臂一定又多又好,到底有几条,你不妨说来听听。”齐天宏呐呐道:“小人不敢。”

  于怜香道:“你都到这里来了,可见胆子一定大得很,还有什么不敢做呢?”齐天宏笑得比哭还难看,惶惶不安道:“小人实在不敢……”“敢”字才出口,他便跳了起来,企图夺门而出。

  于怜香仿佛根本连动也没有动,左手却已搭住他的右肩,笑道:“你这么一逃,招牌就算砸了。既然你连招牌都不要了,索性连手臂一起留下。反正你是多臂,不在乎少这么一两条。”笑容不变,齐天宏却杀猪般叫了起来。他的一条手臂,不知被于怜香用了什么法子,竟被卸了下来。

  他疼得几乎晕了过去,额头冷汗涔涔而落,连舌头都咬破了,下巴上鲜血淋漓。他瞠目而视,盯在于怜香脸上的目光几乎化作了火与血,神情凄厉,带着可怖的仇恨。

  于怜香丝毫不以为意,眼神冷漠而又残酷,淡淡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空着手来见我,你难道不知道么?”

  齐天宏目眦欲裂,咬牙道:“你是谁?”

  于怜香微笑道:“区区于怜香。”他那笑容简直比鬼魅更叫人心惊肉跳,而他那冷若冰雕的脸因此愈发显得诡异莫测。

  齐天宏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惊诧莫名的表情,脸部肌肉痉挛,胸口突然吁出一声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惨叫,就像遭受了炮烙一般,仇恨的神色就像烟雾一般被蒸发干净,恐惧转眼爬上了他的眉梢,扑通一声跪下,捣头如蒜,如此健壮魁梧的一条汉子,浑身竟抖得像风中的败叶。

  于怜香淡淡道:“要活命不难,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的,想做什么?”

  齐天宏张了张嘴,道:“是……”

  于怜香却根本没去看他,也没去听,眼睛盯着窗外,盯着一根毒针射入。他明明看到了,却不肯去阻止。齐天宏惨叫一声,毒针刺入后心,立刻倒地毙命。于怜香手一扬,一道金光激射而出,只听窗外一声惊叫,一个人从窗口跌了进来。于怜香缓缓道:“你杀了他,就想一走了之么?”

  跌在地上的那人一身绿袍,蒙着厚厚的面纱。他一跃而起,厉声道:“那又怎样?”

  于怜香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面上绽出一丝笑容,悠悠道:“从来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人后,扬长而去,你知道么?”绿袍人冷笑道:“是么?”于怜香道:“我知道你一直躲在窗外,也看得很清楚,你用一根毒针刺中他的后心……”绿袍人失声道:“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救他?”

  于怜香哈哈笑道:“你这问题问得真可笑,倒好像你不希望他死似的!他又不是我爹,我为什么要救他?再说了,你杀他灭口,说明你知道的一定比他多,与其问他,倒不如问你,你说是么?”

  绿袍人心头发冷,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发觉这人笑的时候实在比不笑的时候可怕百倍。于怜香逼视着他,一字字道:“谁叫你来的?”绿袍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这……”眼角向外瞥了一眼,只见一条虬髯大汉,手握金背九环刀,飞身扑到,劈头向于怜香当头砍下。

  于怜香手指疾弹,当的一声,金刀落地。而那大汉手掌竟肿得像馒头一般,半边身子也发了麻,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睁睁瞧着于怜香,一动不敢动。于怜香淡淡笑道:“就凭这种三角猫的功夫,也敢出来丢人现眼!”飞起一脚,踢在那大汉膝盖窝上,那大汉便身不由己跪了下来。于怜香将他踩在脚底,看着那绿袍人微笑道:“你居然指望这种脓包来救你?”

  绿袍人还未答话,又有一条人影飞了进来,一言不发,劈头就是一掌。

  于怜香摇头道:“怎么你手下净是些饭桶,又粗鲁又愚蠢,你不觉得很无趣么?”脚尖一勾,伏在地上的虬髯大汉便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那人这一掌正好击中他的左肩,一股劲道自他手臂穿过,几乎涨破他的血管。他正觉痛苦不堪,全身几乎要爆裂。于怜香的手掌从后面托住他的手腕,另有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于怜香掌心传来,但一下子就消失了。接着,那人自他肩头注入的力道也随着于怜香这股力道,往他掌心流了出去。他就像一条被放在油锅上的鱼一样,四肢百骸都像要散架了似的,满脸痛苦之色,骇然求饶。

  于怜香哼道:“饶命?你可知我要杀你是何等轻而易举之事?我若要杀你,还会等到现在?难道你看不出我给了你诸多好处么?”

  那后来者脸色逐渐发白,铁打一般的身躯就像沾了水的棉絮一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绿袍人又惊又骇,脱口道:“吸人精血!你,你……”

  于怜香笑道:“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别人的血我是不会要的。我要的只是他的真气而已……”忽然一脚将那虬髯大汉踢了出去,冷冷道,“像你这样的饭桶,还是早些消失的好,免得本少爷看了生气!”

  绿袍人咬牙切齿道:“你好歹毒!”于怜香瞧着方才还神气活现,此刻却其软如绵的汉子,悠悠道:“我肯借用他的真气,还是他的福分。”绿袍人冷笑道:“真是天大的福分!”说着,突然纵身飞起,五指如钩,朝于怜香咽喉抓落。

  于怜香笑道:“你这一招也不见得善良。”话音未了,灯光摇曳,他的人骤然失了踪影。

  绿袍人吃了一惊,刚要转身,只觉有人在他脖颈里吹了口气,悚然失色,却听于怜香悠然道:“倘若我想要你的命,你还能站在这里么?”绿袍人怒喝一声,反手一掌击出,谁知他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一掌将身后一张檀木茶几击得粉碎,力道端的惊人。再看于怜香,又坐回原先的位置,正冲着他微笑。他瞠目结舌,一阵冰冷的寒意顺着背脊一直往上爬,就像一大片黑毛虫一样,他又痒,又疼,又慌张,一时乱了方寸。

  于怜香伸长了腿,懒洋洋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绿袍人咬了咬牙,足尖一顿,又击出一掌。于怜香不动声色,整个人突然像被风吹了起来,宛如神龙在天,凤翥鸾翔,姿势之美,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他身法快逾惊雷,出手更是石破天惊,绿袍人才瞥见他的身影,喉咙就已经被扼住了。于怜香一双手保养得法,修长白皙,五指纤长,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但此刻这只手就像铁钳一样,卡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恐惧殊甚,哀求地望着于怜香,目光中流露叫人不忍拒绝的悲凄之色。

  于怜香伸手扯下他的面纱,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你是个女人!你女扮男装,或许瞒得过别人,却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凝神注视着这个少女,不觉吃了一惊,一股热力旋即从小腹涌起。

  这少女有一张诱人犯罪、令人疯狂的脸。她不过十六七岁,娇艳得就像澄塘中的紫霞,又像朝阳中的初绽的玫瑰花瓣。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仙子,比世间的任何一个小姑娘都容易诱拐,偏偏能唤起男人心底最深沉最原始最野蛮的征服yu望。她新鲜得像刚刚出水的莲藕,让每个男人恨不得立刻把她揉碎。她原本满脸惧色,看到他的表情,立即就笑了,弯弯的眼睛里充满无法形容的妖媚之意,但她的笑容却是那样纯真可人,刁钻明艳。

  于怜香平生见过多少女人,却也不免为她的笑容而感到心旌荡漾。但他忽然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少女笑弯秋月,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抚mo着他的胸膛,格格娇笑道:“我听过很多男人这么对我说,你说我信还是不信呢?”

  于怜香微笑道:“凡是我见过的漂亮女人我都不会忘记的……”这少女娇笑道:“日后再见你还会这么说么?”于怜香不动声色道:“那得看你怎么做了。”

  这少女微笑着,悄声道:“你要我怎么做呢?”于怜香笑嘻嘻道:“我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这少女笑嘻嘻道:“我若不肯说呢?”于怜香笃定地笑道:“我打赌你会说的。”

  这少女饶有兴趣地瞧着他,道:“是么?”正说着,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潜入她衣服里面,旋即就有一股奇特的魔力慢慢渗透她的肌肤,深入到骨髓之中,她顿时觉得酸麻无力,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劲,但是很舒服,她全身起了一丝奇异的颤抖,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于怜香嘴唇贴住她的耳朵,低声笑道:“你说不说?”他的手在她身上游动,每移动一寸,她的意志力就削弱一分。这少女接触到他邪恶而放肆的炽热目光,像被一股电流击中,全身血液立刻沸腾起来。于怜香眼里充满了挑逗和煽动力,叫人意乱情迷,闪烁不定的灯光中,他就像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

  这少女意志崩溃,痛苦而祈求地看着他,颤声道:“我……我……”于怜香微笑道:“你还不说么?”这少女哑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于怜香脸色一沉,叱道:“滚!”这少女吃惊道:“你说什么?”于怜香冷冷道:“我叫你马上滚出去!”这少女骤然怔住,不免有些呆若木鸡。

  于怜香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我数到三,你还不从我面前消失,我就把你身上的衣服剥下来,把你扔到街上去!”没等他开始数,这少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夺门而逃。他怔怔出了一会神,叫人把尸体抬出去,然后解开雪拂兰的睡穴。

  雪拂兰一睁眼便看到他含笑的桃花眼,想起昨夜的醉态,不禁羞红了脸。

  于怜香微笑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是不是该起来了?今天夜里我还要去一趟捻花坞,你肯不肯陪我去?”雪拂兰犹豫半晌,摇了摇头。于怜香道:“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和澹台西楼订婚?”

  雪拂兰勉强笑了笑,低头不语。

  于怜香柔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他么?”

  雪拂兰望着他,神色凄凉,慢慢摇了摇头,她眼眸中间有一团深红色的火焰,燃烧着异样的光芒,令人惊艳万分。

  于怜香注视着她的眸子,脸上忽然露出困惑之色,悄悄道:“你经常从寄畅园跑出来么?”雪拂兰摇头道:“我这是头一次出来。”于怜香怔了半晌,只觉心头一阵狂跳。

  杜鸣鹤从赌局上退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一出来就看见了雪拂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雪拂兰走得很慢,她很想和他一起并排而走,但又不好说出口,只得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在偌大的捻花坞里,他们几乎没有交谈的机会,他不停同别人打招呼,而且多数是风liu秀曼的妙龄少女。听到他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雪拂兰怅然若失。

  她穿梭在繁花绿叶之中,天地间无限的空旷和凄凉仿佛都集中在她孤零零的身影上。她脸色发白,一颗心紧张到了极点。这么长时间的盼望着,好容易有一个可以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全身心地等待着能和他说说自己的心事,但他却让她失望了,她的心像巨浪在翻滚。

  她的脚飞快地向外走去,但她的心仍停留在他身上,仍然渴望他的到来。幸好他很快赶了上来,看着她微笑道:“姑娘回寄畅园么?”看到这温柔的微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向自己张开笑脸,雪拂兰满脸通红,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答道:“是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考虑,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但杜鸣鹤还是那样温文尔雅,道:“那就好,我可以顺路送送你。”声音轻柔而平静,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惊奇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雪拂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捻着手里的丝巾,内心忐忑不安,思绪杂乱无章,不停地反躬自省,方才说的话可有不妥之处,自己的表情可曾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那明媚的面容顿时显得有些暗淡,但她逐渐摆脱了这些无益的念头的纠缠。悄悄看着他,满心以为他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动静。

  她转过脸去,脸色温柔欢快,双眼在夜色中闪烁着渴望的神色,但他却漫不经心地东瞧瞧,西望望,他的目光是那么悠闲,那么慢条斯理,既不激动,也没有特别的兴趣。正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姿态,他已经过了大喜大悲的岁月,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动于衷的,缺少激情,但不乏理智。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不免有些难过,一个男人如此心不在焉,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但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对她来说,他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和魅力,他很矜持,但她很害怕,一旦他的心被煽动起来,他是不是会变得危险……她脑子里浮现出昨晚看到的他偎红倚翠的情形,嗓子发干,心头发紧。她咬了咬牙,嗫嚅道:“杜先生,你……接到我的字条了么?”

  杜鸣鹤似乎没听清,道:“你说什么?”雪拂兰涨红了脸,低着头又说了一遍。杜鸣鹤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单刀直入,咳嗽了一声,道:“这……”

  雪拂兰迅速抬起头来,追问道:“到底有没有?”杜鸣鹤淡淡道:“接到了。”

  看到这样冷淡的表情,听到这样冷淡的声音,刚才满心的热切希望全都烟消云散,雪拂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差一点掉下泪来。但少女的矜持和虚荣让她强忍住了,绷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来?”

  杜鸣鹤冷冷道:“有这个必要么?”雪拂兰望着他,哑声道:“在你看来,一点必要也没有么?”杜鸣鹤避开她的眼神,平心静气道:“在我看来,的确如此。”雪拂兰叫道:“为什么?”

  杜鸣鹤慢慢道:“我怕我会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毁了你,让你恨我一辈子。”雪拂兰脸颊烧得通红,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杜鸣鹤接着又说道:“何况你已经许配给澹台公子了……”

  雪拂兰哑声道:“我不管,我不在乎!”杜鸣鹤略带嘲讽地抬了抬眉毛,故作惊讶道:“哟,你可真是洒脱!可惜我做不到,澹台家的人我可惹不起!”他的口气让人又羞愤又痛苦,雪拂兰觉得受了侮辱,胸口憋闷得难受,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杜鸣鹤缓缓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要提醒你,你已经有主了,而我呢,你别忘了,我至少比你大二十五岁,我是你娘那一辈的人。而且我完全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想想,倘若有人发现你在和我幽会,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应该想想清楚,免得留下终生遗憾……澹台西楼是个谦谦君子,澹台慕容又是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你若不谨慎从事,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份,将来过了门,恐怕会不受尊重……”

  雪拂兰嘴唇哆嗦了一下,叫道:“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杜鸣鹤道:“是么?但你母亲会不会在乎呢?”雪拂兰嘶声道:“可是我……我就是喜欢你……”杜鸣鹤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眼里带着不明显的怜悯与同情,淡淡道:“是么,那真是你的不幸。”

  雪拂兰脸色煞白,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杜鸣鹤冷冰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许配给澹台公子了。”雪拂兰哑声道:“那又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杜鸣鹤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雪拂兰嘶声道:“因为……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杜鸣鹤打了个哈哈,道:“开什么玩笑!公主殿下,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你知不知道我很丑?我记得你应该是知道的,当初你可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痴情起来了?这实在叫我觉得受宠若惊!”

  雪拂兰羞愧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说真的……”

  杜鸣鹤皱眉道:“那你说我像谁?”雪拂兰鼓足了勇气道:“江……江逸云……”杜鸣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像他?我怎么可能像他?”

  雪拂兰喃喃道:“你真的像他,尤其是你的背影……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后形,真以为是他复活了……”她的脸就像从阴云中升起的太阳,黯然无光,脸上的痛苦和绝望则如同浓浓的雾霭和烟岚,把她的脸遮盖得厚厚实实,使她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虚无缥缈。

  杜鸣鹤心里感到一阵刺痛,笑容顿时冻结了,默默地看着她,慢慢道:“你太思念他了,才会有这种幻觉……你还年轻,别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澹台西楼是个很好的人,你应该试着去接受他。”

  雪拂兰绝望的眼神就像迷茫的冷雾一样,没有一丝热气,毫无知觉的手指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感觉,也根本无法握拢。她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变得越来越明显,火辣辣的难以忍受,惨笑道:“你……你真会替我着想……谢谢你……真谢谢你……”

  杜鸣鹤脸色突然变得死灰,似乎有某种令人忧郁的记忆在他脑中重新浮现,这些记忆注定要永无止境地、无穷无尽地、持续不断地折磨他。他注视着雪拂兰哀痛欲绝的脸庞,感到一阵心悸,但顽强地克制着不流露出来。可雪拂兰还是察觉了他眼里隐藏着的痛苦之色,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当初在藤萝架下,江逸云提到冷雪雯时的那种克制的痛楚表情,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欣喜和震惊。

  杜鸣鹤很快遏制住起伏的心潮,淡淡道:“不客气,你要能听进去,我就很高兴了。毕竟你要和澹台西楼过一辈子,你若总是对他怀有敌意,会很痛苦的。”

  雪拂兰拼命咬着嘴唇,厉声道:“你又不是我爹,你替我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杜鸣鹤一愣,旋即笑道:“怎么这么说话?”

  雪拂兰心潮起伏,紧紧攥着拳头,突然扑上去,使劲捶打他的胸膛。杜鸣鹤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幸好此时已是午夜,街上寂无一人。他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块冰,嘴唇直打哆嗦,完全变成了紫色。他吃了一惊,一种无名的恐惧和苦涩隐约向他袭来,这种感觉迅速增长,变得很强烈。他双臂像钳子一样牢牢抓着她,沉声道:“别闹了,这不是玩的地方!”雪拂兰眼里闪着泪光,痛苦而又绝望地抽泣着。

  杜鸣鹤阴着脸道:“你不明白我的话么?我不可能爱你的,你别缠着我了!”

  雪拂兰置若罔闻,疯狂地捶着他的胸膛,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喷着怒火。

  杜鸣鹤眉头紧皱,厉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完全把我视为江逸云,可我根本不是,将来你会发现你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致命的错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可能已经不再年轻,到那时候,你就会怨恨我,就会指责我诱惑你,欺骗你!”

  雪拂兰噙着眼泪,恨恨地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杜鸣鹤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风暴,就像饥饿的疼痛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剧烈难忍。他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嗅到她身上的芬芳,那甜美的香气若有若无,不可捉摸,有如朦胧的记忆,勾起他疯狂的欲念。他拼命遏制这种念头,拼命忘掉它,他感觉得到这种念头在他心里引起的幽深的变化,这种变化使他感到不安。而这种念头立刻又冒了出来,不可能消失。他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遏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欲念,平静而冷漠地挣开她的手,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我不能送你了。” 他优雅而略带嘲讽地欠了欠身,从她身边走过,居然一眼也没看她。

  雪拂兰一个人站在街头,心如死灰。风吹得她薄薄的衣裙猎猎作响,路旁的树哗哗直响,就像地狱里霍霍燃烧的鬼火,幢幢的树影则在月光下扑腾着,宛如张牙舞爪的恶魔。她像个受惊的孩子,张大了绝望而惊恐的眼,期待他回心转意。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她跑上去紧紧跟着他,他偶尔回头看她一眼,皱着眉摇头,似乎感到她已不可救药,为此极为懊恼和厌烦。雪拂兰机械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郊外。但他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漫无目的地跑啊跑,什么也看不见,心里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从未有过的恐惧。

  夜色茫茫,荒野凄凉。她好几次被横柯绊倒,但一种固执的念头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她一边挣扎着往前走,一边痛苦地思索着,内心充满矛盾。他年纪整整比她大一倍,没有名望也没有地位,又长得那么丑陋。可她就是这样归心抵首地爱他,哪怕他这样刺伤她的自尊心,她还是爱他。

  她游魂般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边荒野上跋涉,不小心踩着一个小土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她慌忙使劲稳住身形,疼得浑身一激灵。站稳后又往前走,随后又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她这才发觉脚脖子扭伤了,疼得厉害。她慢慢直起身来,站着不敢动弹,大声道:“杜先生,杜先生,你听到了么,我的脚扭了……”

  但是没有丝毫回应。她环顾四周,荒凉的郊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覆盖着一层无边无际的积雪,森森逼人,冷冰冰的始终沉默无语,就像她正在追逐的那个冷面冷血的男人,令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到处一片死寂,天空中弥漫着一抹奇怪的灰紫色,她心里七上八下,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不禁吓了一大跳。想到自己如此莽撞,不禁浑身发抖——倘若她的母亲知道她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发疯似的追赶一个男人,不知会伤心到何种程度……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杜鸣鹤却像一片被风吹散了的云彩。她只好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挪移着,她的身体苦苦挣扎,一颗心也在经受着煎熬,竭力让自己相信杜鸣鹤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抛在这荒郊野外,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她咬紧牙关,摔倒了又爬起来,一声不响,踉踉跄跄去追赶可能永远也追逐不到的杜鸣鹤。疼痛的时间太久,伤处已经麻木,反而不那么疼了。

  她疲惫不堪,走到一棵古松下,按着心口,精疲力竭地靠在树干上喘息,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一丝风吹响树枝,她靠在树干上,似乎找到了某种依靠,却一点也没发觉那棵古松已被锋利的斧子砍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她这一靠,无形中又加速了松树的倒塌。但她一点也不知道到自己处在危险地带,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她的心灵徒劳地挣扎着,对那个冷酷的男人萌生了许多希望和企盼。空中拂过一丝秋风,她并没有真正听见什么声音,但她强烈地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那棵古松终于从缺口处断裂,她听到了古松倾倒的声音,目瞪口呆地看着松树倒下,竟忘了要躲避。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惊叫,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劈空击出一掌。她整个身子立刻被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力量推了出去。她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简直要散架了似的,接着脑子里就像发生了巨大风暴,呜呜作响,轰鸣声不绝于耳。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极不舒服,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好容易爬起来,脑子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是头晕眼花,栽倒在地。

  她这才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忍不住回头去看,这才真正意识到危险的可怕——适才她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她这才感到后怕,吓白了脸。

  松针还在抖动,有个人倒在地上,小腿被树枝扫过,正在流血。雪拂兰神情茫然地望着他,突然惊醒过来,她不顾扭伤的脚脖子,一瘸一拐地奔到他身边。杜鸣鹤撕下一块衣襟,把小腿包扎起来,并没有理会她。她孤零零地呆在他身边,思绪万千,满怀痛苦地望着他。

  晨曦微露,天色昏暗,四野笼罩着一层雾霭。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满心希望他能和她说一句话,但他什么也不说。她拼命克制惊恐和痛苦的心情,颤声道:“你……你没事吧?”杜鸣鹤淡淡道:“死不了。”雪拂兰歉疚万分,涩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杜鸣鹤道:“这棵松树已经摇摇欲坠了,你难道没发觉?”雪拂兰呐呐道:“我……我……”杜鸣鹤鼻子里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慢慢站起身来。

  雪拂兰绝望透顶,疼痛麻木的脚终于支撑不住,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嘶声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瞧不起我?就因为我喜欢你么?难道喜欢你就得忍受你的刻薄和轻蔑?”声量越来越高,全身也抖得更加剧烈。她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这个时候他要是拔腿就走,她就真的追不上了。她使劲揪着草皮,没头没脑地扔了他一身,一边扔,一边流泪。

  杜鸣鹤默不做声地注视着她,忽然问道:“伤了哪只脚?”雪拂兰揉着眼睛,涩声道:“右……右脚……”杜鸣鹤蹲下身来,握住她的右脚踝,脱下她的鞋袜。她害羞地抽搐了一下,扭开了脸。杜鸣鹤看到她一只脚肿得像馒头,眼里掠过一丝痛惜之色——想到她方才就拖着这只脚走了那么远,他冷静的面容似乎也变得有些激动,眸子里藏着一丝歉疚。他在她脚上拿捏起来,她疼得皱眉蹙额,不停地把脚往里缩。杜鸣鹤皱眉道:“怎么这么不老实,别乱动!”

  雪拂兰含着眼泪,忍着剧痛,不吭一声,但是眼睛异常明亮,甚至还有些欢喜。杜鸣鹤耐心地帮她穿上鞋袜,忽然发现她腿上没有一丝儿伤痕,他愣了一下,心道:“她的伤好得这么快!”抬头看见雪拂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条丝巾,道:“擦擦眼泪吧。”那是条粉红色的丝巾,渗透了浓郁的香气,显然是女人的东西。

  雪拂兰像接到了一块烙铁似的,立即抛回他怀里,怒道:“什么臭女人的,我才不要呢!”杜鸣鹤哑然失笑,道:“不要就算了。”又仔仔细细地收藏起来。雪拂兰气得直咬嘴唇,瞪着他不吱声。

  杜鸣鹤笑道:“怎么,你在吃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醋?”雪拂兰胸膛起伏,伸手要打他,他一闪身便躲开了,她重心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杜鸣鹤笑道:“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居然还要打我,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虽说如此,还是扶起她来。

  雪拂兰抓住他的手,仰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颤声道:“你……你有没有和……”杜鸣鹤略带嘲讽地看着她,道:“你想说什么?”雪拂兰涨红了脸,咬牙道:“你是不是每天都到捻花坞去?那儿到底有什么好?”杜鸣鹤漫不经心道:“女孩子当然不觉得好,可我是个男人,自然觉得妙不可言。”

  雪拂兰使劲咬了咬唇,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杜鸣鹤诧异道:“你这话问得蹊跷,请问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了?”雪拂兰愤怒而悲哀地看着他,幽幽道:“你说过你喜欢我,在司叔叔家里,你说过……在玉郎山的时候,你虽然没有说,可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

  杜鸣鹤目瞪口呆,瞠视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疯子,苦笑道:“你不是在说胡话吧?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雪拂兰怒道:“你……你不承认是不是为了方便去寻花问柳?”杜鸣鹤皱眉道:“你一定累坏了……”雪拂兰又抓起一把草皮,摔在他身上,恨恨道:“你这个坏蛋,坏蛋!”

  杜鸣鹤淡淡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劝你快走,趁我还能自控之前赶紧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很危险,你一定会后悔的……”雪拂兰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你休想骗我……你明明没有死,为什么要骗我?”

  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杜鸣鹤深深叹了口气,心有不忍,轻轻抱住她,她依偎在他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感到她全身都在颤抖,一半是因为寒冷,一般是因为痛苦。他本来还想调侃几句,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便问道:“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雪拂兰嘶声道:“你为什么还不承认?”杜鸣鹤皱眉道:“承认什么?”雪拂兰道:“承认你没有死,你就是江逸云!”杜鸣鹤吃了一惊,随即就笑了,道:“胡说八道!”

  雪拂兰颤声道:“你……你的笑容就像他,你说话的样子也像他……还有你的眼睛,特别是你痛苦时候的眼神,还有……还有你给我穿鞋的样子……你忘了么,你在玉郎山也是那么做的……”

  杜鸣鹤笑道:“真是荒唐,我都一把年纪了,第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的故事!小姑娘,你的江逸云已经死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雪拂兰打了个哆嗦,无助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凝视他,眼神是那么绝望,那么怅惘,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背影显得孤独而又凄凉。

  杜鸣鹤望着她的背影,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楼角吹寒,城中笼着迷蒙的雾气,冷峻沉寂。雪拂兰呆呆地听着哀婉凄清的秋声,手脚冰冷僵硬,茫然走进城门。突听风声飒然,左侧的屋顶上突然掠出两条人影,均是黑衣黑巾,手执长剑,朝她身上刺来。其中一人剑法圆熟流利,剑剑节奏急促,几使人应接不暇,似有破竹之势,轻快流荡,极抑扬顿挫之致;另一人剑法奇诡险峭,兼苍劲之力,跌宕生姿。

  雪拂兰吃了一惊,慌忙后退。那两人穷追不舍,挟剑飞驰,如江河奔注,波涛翻卷,愈涨愈高,突遇万丈绝壁,飞泻而下,空谷传响。剑光闪烁于水面,隐含着忽聚忽散的青花,错落如雨,如碧玉晶莹。雪拂兰暗惊这两人剑法如此高超,参差绵密而又奇崛奔放,一面避其锋芒,一面揣测这两人的师承来历。但她忽然感到一股冷风袭上背心,眼角同时瞥见一条黑影无声扑来。她立即冲天飞起,扶摇直上。

  那人一掌落空,随即又拍出四掌,起势峻急,犹如悬泉飞瀑,气象雄阔,仿佛把宇宙笼入掌下,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气慨,功力所及,四表无穷。另两人趁机发起强攻,剑剑有千钧之力,破竹之势,力道、时机均拿捏得妙和无限,一脉贯通,浑然整体。几个照面过后,雪拂兰败象已露,只是仗着轻功过人,勉力自保。此时对方又有一人加入战局,手执双鞭,险怪幽僻,奇巧如鬼。

  雪拂兰一个不小心,背上挨了一鞭,衣裳绽裂,血痕顿现。她咬牙坚持,力图伺机脱身。但对方步法繁复多变,如云行水流,将她围得水泄不通。她暗自心惊,稍一分神,肩头被击个正着,身体骤然失重,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

  敌方相顾点头,两名剑手挺剑追击,眼看两道毒蛇般的剑光就要朝她当头劈落,猛听天外传来一声清啸,声振林木,上遏行云,红光倏然射来,无声无息,两人闪躲不及,红光正中剑尖,准头顿失,两人只觉虎口一阵酸麻,整条手臂变得毫无知觉,定睛一看,那两道红光原来不过是两朵随处可见的野花。

  两人心头一寒,眼角瞥见一道黑影凌空飞度,单手将雪拂兰抱在怀中,身法飘忽奇幻,宛如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的星影。

  这人突然出现,宛如浩浩长风,横渡四野,吹来冷冷的一股杀气,叫在场的所有人心惊胆寒。众人凝神细辨,只见这人一身黑衣,面垂黑纱,眼若寒星,手执花枝,萧散闲远的意态中隐约露出一种严峻的气息,不禁失声道:“你是谁?”

  黑衣人冷冷道:“漪澜门下何时变得如此不成气候,居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话音未落,手中缀满花蕾的柔枝已然刺出。这一剑刺出,简直有上天入地、笼天地于无形、挫万物于剑端的气势。剑光闪烁,宛如夕晖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尽染,满山云锦。

  四人不敢硬接,身形暴退。黑衣人不等剑式用老,突然变招,如烁彩霞,这一变招非但不觉突兀、生硬,反而令人有一种水到渠成、自然流荡之感。这一剑似乎毫不费力,烟波不惊,却又将四人迫退数步。花枝回旋,霎时间剑影满天,剑花错落,四人毫无招架之力,一味闪躲后退。

  黑衣人纵横挥洒,忽疾忽徐,忽翕忽张,于豪放中饶顿挫之致,恣肆浩瀚,浑然无迹,关合无痕,气固神完。那四人见丝毫占不着便宜,相顾点头,虚晃一招,相继脱身。

  黑衣人也不去追赶,将雪拂兰放了下来,道:“想杀你的人很多,你最好别一个人四处乱跑。”

  雪拂兰道:“你到底是谁?”黑衣人笑了笑,道:“这不重要。”雪拂兰道:“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为什么要救我?”黑衣人道:“有人吩咐我这么做。”雪拂兰讶然道:“是谁?”

  黑衣人道:“不要问了,总之是你的朋友。”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哪有什么朋友?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黑衣人道:“也许那个人觉得他是。”

  雪拂兰道:“你一直在跟踪我?”黑衣人道:“我只在认为你有危险的时候才跟在你后面,你不要害怕。”雪拂兰再度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道:“像我这种无名小卒,不值得你知道。”雪拂兰看着他道:“那天夜里站在窗前的人是你么?”黑衣人鼻子里笑了一声,悠悠道:“不是。”雪拂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救我?”黑衣人道:“因为江逸云喜欢你,我不能让你死。”

  雪拂兰怔了半晌,道:“你到底是谁?”黑衣人忽然站起身来,道:“告诉你无妨,我是华雨烟。”雪拂兰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道:“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雪拂兰面色惨白,涩声道:“你……你不恨我么?”

  黑衣人笑道:“为什么要很你?”雪拂兰嗫嚅道:“我听说你是冷姑娘最贴心的人……而我……却……”黑衣人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样,她都已经死了,活人没有必要为死人死守。江逸云如果真的能和你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雪拂兰黯然道:“可他已经死了……”

  黑衣人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淡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寄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