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九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

更新时间2006-4-12 8:52:00 字数:13293

 从浓醉中醒来,于怜香只觉头痛欲裂,看到伏在脚下酣睡的少女,他才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和穆犹欢喝了一夜的酒。他和穆犹欢一向不和,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跟他喝起酒来。他揉着太阳穴离开捻花坞,就近找了家酒馆,想把肚子填饱。

  窗外栽满杏花,满树残瓣正随风飘落。

  于怜香点了几样小菜,堂倌儿斟上茶来,他点点头,信手给了他一些碎银,一摸钱袋才猛然记起自己昨晚输了好几万两银子。他喃喃道:“晦气透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瞥见紧里头靠窗坐着一人,尽管一身男装,他还是一眼看出对方是个女人。她呆呆望向窗外,神情甚是凄怆。于怜香没有在意,自顾吃了半天,看见那少女姿势未变,一动不动。他突然大起好奇之心,端着茶杯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下。

  那少女见有人来,吃了一惊,转头看清他的模样,眼神顿时变了,那是一种只有面对熟人时才会有的眼神,而且是一种女人面对一个与她有着复杂感情纠葛的男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于怜香看得分明,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随即沉下脸来,冷冷道:“阁下请别处坐去!”于怜香凝视着她清滢澄澈的眼睛,笑道:“姑娘在等人么?”那少女微微一怔,似有怒意。于怜香笑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改装成男人我看不出来,你就不用惊讶了。何况你本来就认得我。”那少女面沉如水,锐声道:“我不认得你,快给我滚一边去!”

  于怜香笑嘻嘻道:“如果姑娘不认得我,方才为何露出那么奇怪的眼神?”那少女皱了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我说了不认得你,你怎么还不走!”于怜香道:“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走。”

  那少女霍然起身,拂袖而去。于怜香拉住她的手,道:“别走!”那少女勃然大怒,猛一甩手,刺啦一声,半条衣袖被生生扯了下来。于怜香一怔,猛然发现她手腕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在这一瞬间,万种思绪纷至沓来,往事骤然闪现,他吃了一惊,脱口道:“雯儿!”

  那少女全身一震,突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于怜香如大梦初醒,急忙追赶,堂倌儿追上来要钱,他一挥手便将对方打出老远,怒道:“找死,敢挡本少爷的路!”这一耽搁就慢了一步,追到门外,那少女已杳然无踪。他连连跺脚,懊恼不已。

  窗儿半开着,浸入微微的凉意。

  澹台西楼忽然自睡梦中惊醒,屋子里一切都隐在溶溶的光云里,朦胧中看见窗前浮着一个光影。他悚然一惊,定了定神,哑道:“什么人?”没有回答。他坐了起来,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痴痴出神,笼罩在一片幽幽的月色之中,身上散发出迷蒙的白光,看上去是那么神秘,那么遥远,又那么柔弱。

  他挣扎着要起身,那女子却走了过来,轻轻按住他,柔声道:“不要动……”看清她的模样,澹台西楼怔了半晌,心开始一阵可怕的猛跳,然后就发展到痛苦的震颤,使他的胸口堵得慌,只觉天旋地转。他竭力克制这种病痛,失魂落魄地盯着她,颤声道:“你……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白衣女子温柔而凄楚地望着他,幽幽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澹台西楼凝神注视她良久,一颗心隐隐作痛,涩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微云抹月,清冷冷的月光令人遍体生寒。澹台西楼茫然若失,轻抚她的秀发,只觉冷涩无比,不知是她的秀发被寒夜浸得冰冷,还是他的手指已经冻僵。窗台上有几朵花,瑟瑟抖动,花已开过多日,憔悴萦损,悼惜都已迟了。月光浸得她的衣裳玲珑如雪,逼到她的眉宇。万籁俱寂,澹台西楼心乱如麻,再看她的脸庞,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浓浓的哀伤。

  她忽然长长叹息一声,不祥的叹息,立即飘散在风中。他心头一颤,道:“你怎么了?”她望着他,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很为你担心……”

  杜鸣鹤缓缓走进庭院,这座神秘而古老的殿堂沉浸在正午的宁静中,只有微风在游廊间悄悄吹拂,阳光在廊下画圈,海棠树沙沙作响。他穿过长廊,拾级而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屋子,幽深莫测,古色古香,雕缋满眼,屋子中间有一盆熊熊燃烧的火。

  雪拂兰正躺在火盆前的一张软榻上,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房。她躺在阴影中,就像映衬在灰白底色上的艳丽花朵,光彩夺目,和她相比,世间的一切就像太阳升起后的烛光,黯然失色。仿佛有一种力量把杜鸣鹤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从迷狂中醒过来,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大惑不解。这时他发现水墨芳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禁吃了一惊,欠身道:“不知圣女驾到,还望恕罪。”

  水墨芳淡淡道:“你喜欢她?”她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显得容光焕发,娴静高贵。一袭鲜红色的绡衣,在这个尘封的庭院中显得十分耀眼。

  杜鸣鹤道:“谈不上,只是在这里看到她,实在有点意外——她怎么会躺在这里?”水墨芳眼睛闪闪发亮,慢慢道:“她在等你。”杜鸣鹤愕然道:“等我?此话怎讲?”

  水墨芳道:“你应该知道,圣玫瑰金殿乃武林中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地位至高无上,许多走投无路之人到最后都会向金殿执掌圣女祈求荫蔽。在过去的数百年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琅環山庄在江湖中也算得上声名煊赫,只可惜人丁寥落,又屡遭袭击,岌岌可危,如今冷香妃子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她现在一心想做的就是保住她女儿的一条性命,故而向我提出了恳请……“

  杜鸣鹤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水墨芳淡淡道:“话是没错,但玫瑰金殿是何等地方,岂能说来就来?”杜鸣鹤道:“莫非有条件?”

  水墨芳道:“那是自然。”杜鸣鹤道:“条件苛刻么?”水墨芳笑得有些奇怪,悠悠道:“对于一个守身如玉、冰清玉洁的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杜鸣鹤看不透她那缓缓流淌的眼光的奥秘,微微皱眉道:“到底是什么条件?”水墨芳做了个手势,道:“先生请进。”

  杜鸣鹤走了进去。水墨芳掩上大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更加阴暗深沉,那盆火也忽然显得有些诡异。她头上戴着一朵百合,香气馥郁,仿佛渗透了春天的馨香,空气因而变得粘滞潮湿。

  水墨芳走到软榻之前,微笑道:“你想让自己的风liu史上多一个贵族小姐的名字么?”

  杜鸣鹤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四溢的浓烈花香,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打开窗子,让清爽的秋风吹进来,稀释这令人窒息的幽香,但他发现,这屋子竟没有一扇窗子。听到这话,他隐约感到不妙,但还是不动声色,笑道:“不敢想。”

  水墨芳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不相信世上还有先生不敢做的事。”杜鸣鹤欠身道:“杜某实在荣幸,圣女竟如此抬爱。在圣女眼中,杜某竟是胆大包天之徒?”水墨芳掠发微笑,道:“难道不是么?”杜鸣鹤道:“既然圣女如此认为,杜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但不知圣女吩咐杜某来此,所为何事?”

  水墨芳道:“冷香妃子希望我为她女儿祈福,但玫瑰金殿乃神圣之地,岂容不贞之人进入。所以在她入殿之前,我得知道她是否仍为处子,倘若不是,她就没有资格进入玫瑰金殿,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扭头看着杜鸣鹤,嫣然一笑,“请你来,就是要你验明她是否仍为处子之身……”

  杜鸣鹤心头一震,脸上却不露端倪,吃惊道:“可我是个男人!”水墨芳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你是个男人,我才要你来。”杜鸣鹤道:“我不明白圣女的意思。”水墨芳一字字道:“你是个男人,可你也是个大夫,而且医术高明得很,经你验明,我绝对不会有半点怀疑……”

  杜鸣鹤道:“郁夫人知道么?”水墨芳淡淡道:“她当然不知道,我只告诉她,殿中规矩森严,不容僭越。”杜鸣鹤道:“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将有一个男人来验明她的女儿是否是个处女?”水墨芳道:“不错,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杜鸣鹤道:“雪姑娘也不知道?”

  水墨芳瞥了雪拂兰一眼,冷冷道:“她当然不知道。”杜鸣鹤道:“郁夫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规矩,就把女儿交给你了?”水墨芳不悦道:“你是什么意思?”杜鸣鹤笑道:“我只是奇怪,郁夫人这个母亲当得可不太称职。”水墨芳怒道:“你这话将我置于何地?”

  杜鸣鹤恍然道:“哦,我明白了,郁夫人之所以如此放心,是因为她信得过圣女,倒不知圣女要如何对待这种信任?”水墨芳道:“你在教训我?”杜鸣鹤道:“不敢,只是殿中定有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圣女叫我来,岂非亵du了郁夫人的信任?”

  水墨芳悠悠道:“杜先生,你就别对我说教了,你说得倒挺好听,可惜你的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吧?你休想在我面前耍手腕!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老实巴交、不解风情的大夫,你性好渔色,风liu得很,年轻时也不知欠了多少风liu债,据说为此还曾犯下采花之罪。你脸上的这道疤,不就是因为当年那些荒唐事才留下来的么——而且你和安阳一带臭名昭著的采花淫贼龙窟主人颇有往来,过从甚密……是不是呢?”她那飘忽的声音、狡黠的眼风和婀娜的身姿,让人意乱情迷,也让人感到一种交织着yu望和邪恶的恐惧。

  杜鸣鹤脸色发白,淡淡道:“圣女真会开玩笑!”水墨芳哼了一声,道:“你赖也赖不掉,我已经把你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你应该知道,倘若我把这一切公诸于众,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杜鸣鹤忽然一笑道:“倒不知这处子之身要如何验明?”

  水墨芳用带笑的眼神情意绵绵地瞟了他两眼,悠悠道:“先生是大夫,能不知道么?”笑意盈盈的脸上洋溢着甜美、丰盈和温柔,诱惑的眼神就像一团团雪白的飞絮悠悠飘落。

  杜鸣鹤笑了笑道:“我是知道,但不知道圣女何意?”水墨芳微笑道:“你不想要她么?”杜鸣鹤倒抽了一口冷气,暗中打了个哆嗦,笑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水墨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是傻瓜,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杜鸣鹤只觉她目光里就像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身不由己地后退两步,强笑道:“我……我生性愚钝,实在不明白……”

  水墨芳淡淡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对她都行……”她无声地笑起来,“她服下了世上最有效的迷药,无论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至于她的母亲,就更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敢在玫瑰金殿里……”她适时顿住了话头,悠然道:“你若还不明白,就不是个男人了。”

  杜鸣鹤脸色更白,呐呐道:“这……”水墨芳眉头一挑,道:“你不愿意?”

  杜鸣鹤苦笑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此事关系重大,她又是澹台家的媳妇,澹台慕容是何等人物,万一被人知道了,我……”

  水墨芳冷笑道:“胆小鬼!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难道我会告诉别人么?这事真要被人知道了,谁的损失更大?”杜鸣鹤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墨芳淡淡道:“这你就别管了。你到底肯不肯?”

  杜鸣鹤苦笑道:“你不觉得这太……太危险了么?你就没想过,万一……”水墨芳截口道:“没有万一!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杜鸣鹤诧道:“你就这么自信?”

  水墨芳道:“那当然,因为这事太龌龊了,太下流了,卑劣得让人不敢相信。你放心好了,江湖中的人都对我水墨芳顶礼膜拜,他们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所以对我来说,越龌龊,反而越安全……”

  杜鸣鹤眼睛深处出现了一种憎恶之色,淡淡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水墨芳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别管这么多,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杜鸣鹤强忍心中的厌恶和愤怒之情,道:“那又何必这么麻烦?”水墨芳悠悠道:“我不觉得麻烦,我觉得挺有趣的。”

  杜鸣鹤拼命克制内心翻滚的思绪,道:“这种事你完全可以找别人,为什么要找我?”

  水墨芳道:“因为你很丑——只要想到是由你这样一个又老又丑又不检点的男人来糟蹋她,我就觉得很开心!更重要的是,你有把柄捏在我手心里。况且无论我找谁来做这件事,他们都会向我讲条件的,与其跟那些人谈条件,倒不如和先生你,不管怎样,虽然你很丑,却还不让我讨厌……”她脸上露出残酷、阴沉和放荡,面容和姿态中有某种微妙的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她明亮的眼睛在把人引向罪恶的同时又能让人满足。

  若非亲眼看见,杜鸣鹤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笑得如此淫荡。他心里一阵阵感到后怕——倘若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看了雪拂兰一眼,后心满是冷汗。各种思绪使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无穷,好像飓风在海面掀起狂澜。

  水墨芳道:“怎么样?”杜鸣鹤淡淡道:“我不能这么做。”水墨芳盯着他道:“为什么?”杜鸣鹤一字字道:“因为良心。”水墨芳锐笑一声,道:“好个良心!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你是那样的人么,杜先生?”杜鸣鹤淡淡道:“以前也许不是,此刻总算是吧?”

  水墨芳柔声道:“你再考虑考虑吧……这对你没有任何坏处……”说着,靠在他怀里,轻轻抚mo他的胸膛,仰着头倾慕而又恳切地望着他。她的脸就像一汪凝然不动的春波,温柔地散发出馨香,熏得醉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她的眼睛就如晚霞中的澄潭碧流,清澈明媚,漾着一片玫瑰色的紫光。好像温柔的秋风吹起满湖涟漪,她眼中泛起动人的光彩,长而浓密的睫毛,若岸边的垂柳,沐着甜蜜蜜的湖风,悠悠地抬起,又静静地垂落。

  杜鸣鹤不动声色,道:“对我是没有坏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我若毁了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水墨芳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冷香妃子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么?”一边说,一边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温暖的胸前。她的胸口微微跳动着,敞开的衣领散发出的芳香浓得腻人。

  杜鸣鹤仍然面无表情,冷冷道:“玫瑰圣女,请自重!”

  水墨芳微笑道:“别做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男人哪个不偷腥?何况你又没有家室……你若替我做事,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换了别的男人,一定早就被她俘虏了。想到这一点,杜鸣鹤心中更是苦涩万分,他坚决地推开水墨芳,冷冷道:“你再不自重,我就把这一切都告诉灵鱼先生。”

  水墨芳冷笑道:“你以为他会相信你的话?”杜鸣鹤唇边泛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他会相信谁的话?你应该知道,他有权力废掉你——你想试试么?”水墨芳指尖起了一丝颤抖,瞪着他道:“你到底是谁?”

  杜鸣鹤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缓缓道:“你不是把我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么,为什么还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当然就是当年那个曾经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还能是谁?幸好我在灵鱼先生那里早就交了底,否则真会被你这个恶毒女人害死!当你走入圣殿的时候,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和愧疚?你在神明和历代圣贤面前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你好好看看那里的佛像,你应该小心,他一直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劝你最好别为难她,她若有什么闪失,我就杀了你!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因为她长得像冷雪雯,而且江逸云喜欢她?是不是?”

  水墨芳面露惧色,猛地跳起来,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杜鸣鹤悠悠道:“我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鬼魂,阳间的事情一件也瞒不过我——天道好还,你不会不知道这句话吧?我把你做的每一件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等你下到阴间地府,我就会一桩一桩的跟你算清楚……你身为圣女,却欺世盗名,公报私仇,又犯了色戒,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在那里绝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尊贵身份,你将在那里赤身裸体地踩着针毡搬运刚出炉的烙铁,钢刺会把你的身体扎得鲜血淋漓,烙铁会把你的肩背烤成焦骨,还会有飞舞的火球盘旋在你周围,灼伤你的面孔,带铁钩的皮鞭会不停地抽打在你背上,每抽一下就扯开大块大块的血肉……”

  水墨芳眼里充满了恐惧,吓得面容扭曲,她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再听。杜鸣鹤却自顾慢悠悠地侃侃而谈,声音带着充满煽动性的魔力,令人不得不听,不能不信。水墨芳终于忍无可忍,嘶声道:“该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鸣鹤道:“我不想怎么样,只希望你能改过自新。”水墨芳咬牙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杜鸣鹤一笑道:“我是鬼。”他语声中有种玄秘可怕的东西,水墨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你……”杜鸣鹤笑道:“我若不是鬼,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听到他带笑的声音,水墨芳忽然打了个哆嗦,恐惧地望着他,她记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

  杜鸣鹤缓缓伸出手去,一字字道:“把解药给我。”幽暗的光线中他的手莹白如玉,泛起一层微微的冷光,而他那由于连日劳顿和忧虑而显得苍白的脸则近乎透明地泛起一种令人发怵的青光,面容就像笼罩森林的阴影,显得神秘可怕。

  水墨芳呆了半晌,悚然发抖,身不由己地把解药掏出来丢给他,两只手抖得厉害。她嘴唇一下子就变紫了,发出一阵可怜而充满敌意的叫声,在痛苦中满含愤怒,是那么狂野和撕肝裂肺。杜鸣鹤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惊心动魄、痛不欲生的狂叫,无动于衷。水墨芳又恨又怕,咬牙道:“我……我不会放过你的!”转身狂奔而去。

  杜鸣鹤转身看着她疯狂地跑过庭院,飞扬的轻纱被树枝缠住,她拼命去扯,仿佛要发泄满腔怒火一般,把纱衣扯得支离破碎。他心里充满烦闷和绝望,扶起雪拂兰,把解药纳入她口中,将她送了回去。

  郁姝曼欣喜万分,道:“圣女已经为兰儿祈过福了?”

  杜鸣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不过我看她还虚弱得很,最好别让人随随便便就把她带出去,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就不好了。”郁姝曼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我实在担心兰儿,希望她赶紧好起来。”杜鸣鹤道:“夫人放心,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杜鸣鹤和寒水碧刚在酒楼坐定,就听见铺天盖地关于澹台慕容的评说。

  寒水碧道:“我五岁那年,我爹把一柄竹剑交到我手里,决定开始教我剑法,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像琢石山庄的澹台慕容那样。我本以为我爹一定会夸我有志气,谁知他大笑不止,然后告诉我:英雄不是人当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你成为江南霸主的那一天,看到你面无表情地坐在黑白两色的大旗下,我忽然明白我爹当年的用意。澹台慕容一定活得很累,他必须不断地突破,不停地证明自己;一个人一旦被冠以英雄的称号,他就再也不能犯错了,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像石鼓先生一样身败名裂。”

  杜鸣鹤道:“可这世上需要英雄。只是人们太苛刻,他们塑造出一个可以顶礼膜拜的形象,却往往在眨眼间面不改色地将他毁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倒觉得惬意。也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践踏别人的yu望,尤其当对方是个英雄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仇恨才可以导致杀戮,世上有许多灾难,都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yu望,尤其是主宰的yu望。”

  寒水碧打了个冷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扬声道:“小二,再烫一壶女儿红。”杜鸣鹤转向窗外,天气寒冷,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为生计奔波的人家依旧瑟缩在货摊前惨淡经营。

  寒水碧忽然叹了口气,道:“听说澹台西楼病得很厉害……你怎么看这件事?”他百感交集,目不转睛地瞧着杜鸣鹤,猜测着他将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杜鸣鹤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朦胧的林木。

  寒水碧道:“他若不幸病死了,郁夫人一定很难过……”

  杜鸣鹤道:“恐怕是的,她本来还有这一条路可走。”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嫏嬛山庄显赫了两百年,又何必如此……”杜鸣鹤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已经开始走上末路了……”寒水碧惊讶道:“不会吧?”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倘若嫏嬛山庄正处在鼎盛时期,郁夫人何至于主动要求与澹台慕容联姻?倘若不是内囊早已用尽,偌大的一个嫏嬛山庄,何以人丁稀少?倘若不是穷途末路,郁夫人何至于那么憔悴?难道你没发觉她的笑容其实都很勉强么?也许从她接掌这个家族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困境。一个家族的倾颓有时候是根本无法遏止的,饶是她有天纵奇才,也无法挽回败势。对一个英雄来说,最怕的就是无力回天。也许我是妄猜,但是我不妨告诉你,嫏嬛山庄恐怕已经被毁灭了……”

  寒水碧动容道:“什么?谁干的?”杜鸣鹤道:“不知道。”寒水碧惆怅万分,喃喃道:“真是可怜……两百年的辉煌,难道就这么完了?”杜鸣鹤喟然道:“当年雪栖鸿如果没有弃她而去,她一定会幸福得多——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干,多么强悍,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

  寒水碧看了他一眼,道:“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遇见她,她向我问起你……”

  杜鸣鹤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杯几乎失手掉在地上,勉强笑了笑,道:“她……她问起我?”寒水碧看着他发颤的手,静静地点了点头。杜鸣鹤竭力克制自己,道:“她……她说什么?”

  寒水碧道:“她问我认不认识你,觉不觉得你很像江逸云……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子,她的感觉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还要瞒着她?”

  杜鸣鹤无言以对。一种尖锐的悲哀和痛楚椎心刺骨,他心里一急,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是一种仿佛把整个生命都能咳出来的嗽声,每一声都血迹斑斑。寒水碧听得心头发冷,惊骇地望着他。他笑道:“一到黄昏就咳,老毛病又犯了……”他边咳边笑,边笑边咳。

  寒水碧毛骨悚然,失色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咳嗽!我听了害怕,求求你不要这样咳了!”

  杜鸣鹤使劲把这股难受劲咽下去,笑道:“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办法。”寒水碧瞪着他,道:“你生病了?”杜鸣鹤道:“前些日子是不太舒服。”寒水碧皱眉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杜鸣鹤不以为意道:“小病小痛罢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咳嗽,我心里就发毛——对了,那天水墨芳找你去做什么?”杜鸣鹤沉下脸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难以启齿。”寒水碧见他眼里闪着愤怒和憎恶的火花,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

  杜鸣鹤道:“别问了,但水墨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恶毒言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竟如此恶毒!”

  寒水碧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地评价女人,瞠目结舌。待要问个究竟,杜鸣鹤却把头扭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对她有怜惜之意,要不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替她宣扬?”寒水碧瞧着他道:“说老实话,你还喜欢她么?”杜鸣鹤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水碧道:“当年是她背叛了你,但是当她请你为他做事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鸣鹤截口道:“胡说,那是她给我设了局!”

  寒水碧淡淡笑道:“真的么?你忘了她背叛你之后你那种狂暴疯癫的样子?你当时的那种样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甚至是雯姑娘死后也没有见过……她早就成了你心中最大的创痛,那种创痛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相信你对她的迷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否则……”

  杜鸣鹤冷冷道:“不要说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转向窗口,看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人,身无寸缕,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胸口,抓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道:“你看那个人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那人一跤跌倒,一动不动了。

  杜鸣鹤惊讶万分,随即从窗口一跃而下。寒水碧立刻跟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发青,遍体鳞伤,已然气绝。他惊骇不已,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鸣鹤仔细地检查了这人的全身,慢慢站起,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个人确实是死于妖闭门失传数十年的妖闭大法。”

  寒水碧耸然道:“难道已经有人窃取了黑匣子的秘密?”

  杜鸣鹤解下斗篷,给死者盖在身上,道:“看样子是。”

  地面落满似花非花的细蕊,无声无色无味,踩上去,有种不甚分明的柔软之感。

  端木夫人幽灵般穿过院子,长长的裙幅在地面拖过。她脸色惨白,眼睛执拗而疯狂地睁着,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夜没有合眼了。

  澹台西楼无声无息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她心里蓦地涌起悲怆之感,双腿发软,跌坐在床头,呆呆注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颤声道:“楼儿,楼儿……你快醒醒,楼儿……你不能死……不能死……”

  她俯下身子,怔怔瞧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在过去二十九年里,她从未意识到他对她如此重要,而她也从未如此为他心疼过——也许在此之前,她是根本不知道伤心的,她生怕在她懂得悲伤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悲伤落泪。她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爱抚过他,哪怕在他襁褓之中,她也从未抚触过他,拥抱过他……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刺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刺入她的胸口。她全身一激灵,旋即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痛。她本能地挥手反击,手掌重重地掴在对方脸上——她已经明白,床上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紧张起来,猛提一口真气,暴退数尺,捂住伤口,目眦欲裂,厉声道:“来人啊!快来人!”

  那人一招得手,立即从窗口逃了出去。

  等到澹台慕容、穆犹欢等人闻讯赶来,端木夫人已委顿在地,气若游丝。澹台慕容惊动颜色,大声道:“快请杜先生!快请杜先生!”

  穆犹欢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笃定而阴毒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他慢慢地退了出去,望着缓缓沉落下去的夕阳,心中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断断续续的咳嗽像带刺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她心上。她面无血色,紧紧绞着双手,指节发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床头,眼睁睁看着他把体内的血一点点咳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像一只魔爪,把她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她的眸子暗淡无光,如果可以,她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回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像一根已经点燃的蜡烛,正在一寸一寸减少。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整个人几乎崩溃。

  澹台西楼勉强睁开眼睛,笑道:“别难过……”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言语,她慌忙去抚他的胸口,他咳出血来,洒了她一身。他歉意地喃喃道:“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她心酸得想哭,颤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澹台西楼脸上飘过一个微笑,慢慢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病,这病已经跟了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要我的命……”她泫然欲泣,嘶声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澹台西楼抚着她的秀发,叹道:“现在不说,我怕就没机会了……你别难过,生死有命……何况任何人都要死的,不死反倒可怕了……”看她泪流满面,举手替她拭泪。

  她拼命克制自己,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流淌在他脸上,她全身发颤,哑声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澹台西楼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喃喃道:“别说傻话……”

  看见杜鸣鹤走进屋来,澹台西楼微微一笑,道:“杜先生……”杜鸣鹤道:“我来看看公子的病情。” 澹台西楼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你就不必费心了。”

  杜鸣鹤沉声道:“公子为何说这样的丧气话?”拎着药箱走过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坐下来为澹台西楼把脉,神色凝重。当他的眼光掠过澹台西楼的脸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惊艳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与尘俗极不协调的存在,他的洁净、从容、高贵和超逸,都和扰攘红尘格格不入。越是凝神注视他,杜鸣鹤越是感到红尘纷扰,众生世相,不过是二分流水,一分尘土。

  澹台西楼慢慢张开眼睛,凝神注视着杜鸣鹤。他的眼光专注而深邃,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专注地盯着人看,但孩子不会有他的冷漠与睿智,只有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才会有如此宽广的视野,如此幽深的目光,但高僧不会有他的落寞与倦怠——这两者却在他身上奇迹般地融合。俗世中的人,都不会再有这样澄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早已在无尽的观望者蒙尘转枯。他默默地看着,始终坚定而苍凉。

  杜鸣鹤心情凄怆而悲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澹台西楼笑了笑,道:“没有救了,对么?”杜鸣鹤摇了摇头,道:“不见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澹台西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道:“不要勉强。”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澹台西楼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看透了。端木夫人怎么样?”

  杜鸣鹤沉默了一会,慢慢道:“她伤得很重……”澹台西楼一震,道:“她……她有性命之忧么?”杜鸣鹤道:“不好说。”开了张药方,道:“公子好好歇着,我明天再来。”

  澹台西楼黯然道:“多谢先生,慢走。”

  秋季的天空高而深远,蓝得晶莹透彻,白色的圆柱耸立在灿烂艳丽的黄叶林中,触目惊心。

  杜鸣鹤拾起一枚枯黄的叶片,怅然若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黄昏,这样的落叶,一切都让人肝肠寸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让他蓦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心头一震,猛一抬头,看见了澹台慕容。

  高高的枫树,静静地掩住幽寂的院子,树后重门紧闭,看不透个中凄凉。秋林映着落日,凄艳的酡颜映衬着天边渐浓的暮色。澹台慕容坐在枫树下,凄艳的红叶映着他消瘦的身影,让人倍感凄凉。

  大凡一个人功成名就时,心境都会变得苍老、疲劳、倦怠、虚空,而那些年华老去的英雄豪杰们更是想尽力除却心中的虚无及倦怠,为晚年平添一点生气。澹台慕容显然对这个儿子异常关注,也异常珍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很痛苦,焦躁不安的情绪强烈地侵蚀他的心,而他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他的悲哀与痛惜,因为他是江湖中人眼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这样的英雄是没有恐惧、没有失败、没有痛苦、也没有挫败感的。虽然未必所有人都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是谁都希望有这样一种愿望存在,这也许正是一种寄托,对平常人来说,强者就是一种力量,或者说一种模范。他们是弱者,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模范来指引他们,让他们觉得有所依傍,有所慰藉。

  在世俗人眼中,英雄是最崇高、最令人艳羡的,而事实上,他们往往是最可悲的,成为一个英雄远远没有保持一个英雄的形象那么难。

  杜鸣鹤隔着树枝望着孤独的澹台慕容,心里涌起难言的悲痛之意。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随着夜色加重,越来越冷清,让人忍不住要潸然落泪。澹台慕容寂寞地坐在树下自斟自饮,望着天际逐渐变浅的红光,渐渐与光与影融为一体,最后归于黑暗。

  白日转瞬即逝,雪拂兰坐在屋里,聆听窗外的雨声,四下环绕着暗淡、灰冷、微弱的光影。她怀着沉重无精打采的心情,开始感到寒意以及淡淡的伤感。她的心境完全被澹台西楼的病情扰乱了,她胸口也闷得难受,只觉四下里漂浮着凋零、沉闷和坟墓的气息。她迟疑地打开窗子,沉思片刻,决定去看看他,自从他们订婚之后,她还从未见过他。

  她走出屋子,门前的木兰树掉下一朵花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她抬起头来,这株木兰看起来慵懒沉寂,慢条斯理,但它开花的方式却是简捷直率、华丽狂野的。她昨天早晨还只见到白中透绿的花苞开放,也看见洁白的花朵如梦似幻地在风中舞动,现在花朵却已经褪了色,花瓣也变黄了,昨日花朵还像雪白的锦缎,只一天,雪白的花朵便失去了颜色,变成淡淡的肉桂色,花容随之变形,衰弱疲惫的姿态令人心痛,摸上去宛如皮革一般,柔软而有韧性,还有淡淡的芳香。她心里震动了一下,心情沉痛起来,情不自禁地把那朵花放进袖子里,穿过沉寂的园子。

  木苍来给她开门,面带忧色,轻声道:“雪姑娘,杜先生正在为公子把脉,你少等片刻。”雪拂兰眼里掠过一丝阴影,幽幽道:“他怎么样了?”

  木苍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好……很不好……”正说着,杜鸣鹤出来了。

  雪拂兰哀恳地望着他道:“他……他怎么样?”

  杜鸣鹤注视她良久,平心静气道:“我会尽我所能的。”雪拂兰神色凄怆,喃喃道:“他会死么?”杜鸣鹤道:“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你不能对我说实话么?”

  杜鸣鹤眼光转向远处干枯的林木,也许是不愿让别人看清他眼中的忧伤。这昔日苍翠的树木,每到寒冬都会褪去一切色彩和形相,正如死去的人脱去皮囊,可是树木的荣枯都由自己承担,人死后的一切苦难却要由爱她恋她的人承受,而无论如何忍受,人也无法起死回生。他的衣袂在寒风中抖动,漆黑的头发映得他的脸庞无比惨白。过了很久,他慢慢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说着就径直离去了。

  雪拂兰呆呆看着他走,心里一阵阵绞痛。

  木苍道:“雪姑娘,公子睡下了,你改天再来吧。”雪拂兰怔了半晌,轻轻道:“我进去看看他行么?”木苍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去。”

  雪拂兰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发现萧满楼正等着她。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萧满楼神色凝重,道:“主人伤得很重,姑娘去看看他吧。”雪拂兰讶然道:“有谁能伤得了他?”

  萧满楼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