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七章 桃花尽日随流水

更新时间2006-4-6 11:53:00 字数:14047

 雪拂兰早早地来到与容凤梧对弈之处,她知道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果不其然,先来的仍然是容凤梧。在她和容凤梧下第二盘棋的时候,杜鸣鹤来了,但远远站在一旁,一声不吭。雪拂兰老想着他为什么不走过来,为什么不开口,又想到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态度恶劣而厌恶自己,心神不宁,很快就输了这一局。她很想回头看看他,又怕被容凤梧看穿心思,只得极力忍住。

  第三局,她故意乱下一气,搅得容凤梧头痛不止。杜鸣鹤实在看不过去,指点了她几着。在他的指点下,她反败为胜,居然赢了一局。

  容凤梧盯着残局半天没吱声,良久方道:“再下一局如何?”

  雪拂兰看了杜鸣鹤一眼,目光中带着探询和恳切的神色,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也笑了笑,点头道:“好吧。”在杜鸣鹤的帮助下,她完全摆脱了先前被动的局面,步步为营,逼得容凤梧无法喘息。下到第九步时,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棋盘,脸色变得极其严峻。

  这一局容凤梧又输了,雪拂兰虽然心浮气躁,可还是有些开心。

  容凤梧苦笑道:“真是越老越糊涂……”杜鸣鹤道:“不是你糊涂,而是你一开始就没把她放在心上,太大意了一些。”容凤梧笑了笑道:“来,你和她下一局,我歇一会儿。”

  杜鸣鹤犹豫了一下,道:“这……算了吧,我看她已经很累了。”雪拂兰忽然产生了无法解释的热情和兴趣,欣然道:“不,我不累。” 杜鸣鹤迟疑良久,道:“好吧。”

  容凤梧走到雪拂兰身后,笑道:“你年纪一大把了,让小姑娘先走吧。” 杜鸣鹤笑道:“这会儿倒会做好人,刚才怎么没见你谦让?”容凤梧笑而不答。

  这一局实际上仍然是他们俩在较量,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开局的几步套棋下得相当快,到了第七步,双方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棋子越是相互交织,雪拂兰对真正的情形就越是琢磨不透,她搞不清容凤梧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杜鸣鹤到底有什么打算。

  杜鸣鹤静静地思索着,好半天才落子。容凤梧调侃了他一句,他只是微微一笑。当他微笑时,雪拂兰忽然感到一阵心跳,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他那明朗带笑的眼神,随和达观的态度,莫名地吸引着她。她惊讶地望着他,完全忘了他的模样曾经一度令她深恶痛绝,也忘了自己曾因为他的唐突而恨之入骨。有一种预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关注棋局,而是直瞪瞪地、几乎是迷乱地凝视着他。杜鸣鹤很快察觉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语无伦次:“我……我娘在等我……我不打搅了……”

  看着她匆遽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容凤梧意味深长地笑道:“据说女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不知是真是假?”

  杜鸣鹤淡淡道:“有的女孩子是很敏感,有的却傻乎乎的,我倒希望这位公主殿下傻一些,太聪明了,会很痛苦的。”

  郁姝曼避开司虏尘,孤身独处。她心里有种末日将临的纷乱,刚刚有消息传来,有人把嫏嬛山庄毁灭了,除了拼死赶来报信的人,留在山庄中的所有人无一幸免——现在她是彻底一无所有了。阴暗的思绪令她不胜负荷,只觉整个世界充满绝望、黑暗、孤寂和空虚。

  她茫然四顾,杏仁般的双眸现出一片幽暗不幸的阴影。微风轻轻穿过树丛,把枝条间凝然不动的明镜似的月光吹裂成千百片摇曳的碎片。

  司虏尘悄悄在她背后伫立良久,他了解她的个性,知道她习惯于独自一人去承受各种打击;他不敢打搅她,总是无声无息地在她左右关注着她,在她扭头之际,他总能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他化解不了她的痛苦,更改变不了现实。他犹豫了很久,轻声道:“姝曼。”

  郁姝曼没有回头,道:“什么事?”司虏尘道:“扶桑回来了……”郁姝曼全身一震,霍然转身,容颜枯槁,显得异常疲惫,一双眼睛仍熠熠闪光,失声道:“他回来了?他到底去哪了?”

  司虏尘面色凝重,慢慢道:“不知道,但他伤得不轻……”

  郁姝曼全身震动了一下,她忽然打了个哆嗦,耳畔仿佛听见一个幽暗不祥的声音,来自万劫不复的地狱的召唤。她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死神化身为毒蛇,迅速游入她的体内,很快占据她的心房,让她心头一阵冰凉,一阵刺痛。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映出素馨儿的面孔,那种哀怨仇恨的神气在过去二十年当中从没像现在这样令人憎恨和恐惧。“完了,完了……”她不时听见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声音仿佛在她血液中回响,每次心跳都会引起新的苦痛。

  她捂住耳朵,试图将这可恶的声音驱逐出去。司虏尘走过去,扶住她。她凄然一笑,两只眼睛乌黑呆滞,仿佛没有生命的黑水银,她的嘴唇一直打着哆嗦,鼻翼不停地翕动,心里激荡着一波又一波的浪涛。

  司虏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杜鸣鹤了……”

  夜色越发阴暗地笼罩下来,沉默让人心头压抑得难受。四周无形地飘浮着一团昏黄色的烟雾,烟雾中郁姝曼的脸,就像浓烟中的一束烈焰。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失魂落魄地注视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慢慢道:“你知道么,素馨儿今天差人送了封信过来。”

  司虏尘打了个冷战,道:“她说什么?”郁姝曼道:“她在信里极尽可能地羞辱我,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司虏尘怒道:“她未免欺人太甚了!”

  郁姝曼一直显得柔弱无力的肩背忽然挺得笔直,道:“她存心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纵然是死,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尊严,哪怕郁金世家只剩下最后一人,我也要和她周旋到底!”

  司虏尘失色道:“你的意思是……”郁姝曼看了他一眼,强笑道:“幸好……幸好我已经给兰儿找了一条好的退路……我宁可死,也决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

  司虏尘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往自己肩上搁,我可以为你分忧的……”

  郁姝曼幽幽道:“你明知这是个死胡同,为什么还要往里钻?为了我,你已经耽误了三十年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司虏尘柔声道:“你应该明白我心里是怎么对你的,一个人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郁姝曼心乱如麻,摇了摇头,决然道:“可我还是不能那么做……我不能害了你……”猛地一摔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司虏尘痛苦地望着她,唤道:“姝曼,你就这么忍心么?”

  郁姝曼全身发颤,站住了。司虏尘心中涌起无限的勇气,张开双臂,呼唤她的名字。她便扑向他,紧紧抱住他。他如遭电击,顿觉天摇地动,头昏目眩。接着,她猛地推开他,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快地抽身而去。

  杜鸣鹤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从房里走出来,为了治愈身负重伤、濒临死亡边缘的扶桑,整整三天时间,他一直在紧闭房门的屋子里忙碌着,几乎耗尽了全副精力。他头晕目眩,全身冒虚汗,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但他看到了顶着寒风站在院子里、冻得僵直的郁姝曼和司虏尘。

  郁姝曼颤抖着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无伦次地向他致谢。扶桑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那浓浓的血腥味,至今让她觉得恶心,让她无时不刻不感到痛苦,感到一股酸水直冲向咽喉。

  杜鸣鹤微笑了一下,想说几句话宽她的心,但他忽然感到剧烈的晕眩,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记得郁姝曼一声惊叫,冲过来扶住他……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郁姝曼坐在床前,看到他苏醒过来,欣喜地凑到他脸上看了一眼,满含忧伤和歉意。看到她的神情,杜鸣鹤恍惚记起儿时母亲忧伤关切的面容——后来才明白,关切是为他,忧伤却是因为他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始终是那么憔悴,那样悲伤,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他几乎不曾见她开心过,即便对他微笑,也还是有些许凄凉。

  此刻想必是深夜了吧?他感到四周幽暗深沉,心头也越发凄凉,令人消沉苦痛的念头纷至沓来,把他围困在当中,让他异常疲惫。

  郁姝曼看着他,柔声道:“先生好些了么?”杜鸣鹤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道:“歇一晚上就好了——扶桑怎么样了?”郁姝曼轻轻道:“多谢先生费心,他已经好多了……让先生劳累,我实在过意不去……”杜鸣鹤笑了笑道:“我是个大夫,这是我的责任。”

  郁姝曼莞尔一笑,道:“老爷子果然没有看错人,先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杜鸣鹤笑道:“老爷子过誉了,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夫人不必替我担心……”郁姝曼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几天没吃东西了,想吃什么,请知会一声,我差人送来……”

  杜鸣鹤道:“多谢夫人费心,我会的。”郁姝曼点点头,径直去了。

  他转头看着窗外,忽然想冲出这间幽暗的屋子,到外面去呼吸新鲜干冷的空气,这样他才能更快地恢复精力……他如此怀念从前那些美好的日子,怀念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恋人,但那些都过去了。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宇宙间只有一个唯一的真实,那就是长逝不回,这是宇宙中永存的真实,其他的一切都会幻灭,都会衰落,都会凋零……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他远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壮,尤其近来连遭重创,还没来得及好好调养,就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在飞快地消散,体内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力,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渴望抓住了他的心,他突然想见见纤弱伶仃、对他痴心眷念的雪拂兰——不知道她现在好些了么?想到她,他苍白的两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嫣红。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期间曾醒来一次,依稀看到一个女孩子俯身看他的担惊受怕的苍白的小脸,似乎有人端茶给他喝,用湿热的手巾为他擦脸,还不时用手抚平他的头发,但这一切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浓雾里奔跑,他只觉这身影刻骨铭心的熟悉,可是无法判断到底是谁,于是他只能拼命追赶……但他突然看到水雾里涌出殷红的滚烫的鲜血,漫过他的双脚、膝盖、腰际、胸口……他感到窒息,使劲挣扎,但那血终于淹没他的头顶,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向浩瀚的江心,在那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具漂流的女尸,他流向那具女尸,渐渐看清她的面容……

  他惊叫一声,霍然坐起。

  夜色苍茫,冷风凄紧。他怔了半晌,怅然失神,这一夜再也没有合眼。

  昏黄的灯光照在病榻上,端木夫人几乎认不出躺在光晕中的病人,他不停地咳嗽,声音嘶哑,每一声都像炸雷一样在她耳边轰响,每一次都让她的心口痉挛起来。她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她的儿子,他咯着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血咯尽,把生命耗竭。她生命中毁灭了多少东西,她已经记不得了,她一向以毁灭为快,但现在,她第一次感到毁灭的可怕。她的儿子正慢慢地在她面前毁灭,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她一手造成的。

  床幔忽然飞了起来,发出呼拉的一声,她耸然起身,脸上毫无血色,但那只不过是风吹的罢了,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觉得冷汗在滚动,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正当她想重新坐下时,她发现她生命垂危的儿子正盯着她,他瘦得不成样子,脸色发黄,眼眶乌黑,近乎完美的脸庞正在被疾病吞噬,残留下一些令人哀叹的凋零的痕迹。

  他的目光犀利而冷漠,仿佛她是一个魔鬼。他所有的不幸都源自于她。

  端木夫人颤栗了一下,他却闭上了眼睛。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在生命结束前,宁可冷静地去遗忘,也不想再去仇恨什么,计较什么,抗争什么,没有意义,生命于他,只剩一瞬间罢了。

  端木夫人却仍在颤抖,这种不屑尤其令她不堪忍受。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不称职和一文不值。她打着哆嗦,突然想发火。但她忍住了,她明白,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一生都在毁灭。她在毁灭,摧毁最有价值的东西。她曾令无数轻狂少年、世家公子、名门后裔竞相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为她疯狂、为她消沉、为她大动干戈,甚至为她自戕。而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的悲剧负责,她觉得他们为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坦然接受。她的心是铁铸的,冰造的,她一生毁灭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其中包括她的亲哥哥,可她从来不感到怜惜和愧疚,夜间睡觉时也从不曾被恶梦惊醒。

  现在她又把自己的儿子一步步逼上绝路,面对缠mian病榻的儿子,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愧疚、恐惧和自责。她希望自己还能挽回,因为她发现自己在世上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一阵来自地狱的阴风吹进了她的内心,她突然强烈地渴望留住些什么,真的很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活得一定很孤寂,很可悲;倘若所有的亲人都因她而死,那就更加痛苦。她忽然想起被自己毁掉的兄长,心里充满了苦楚。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不可一世,无情无义,只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儿子可以折磨。但现在她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一点点把血咳尽,把生命耗尽,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发疯了,她猛地冲出门去,厉声道:“大夫,大夫,哪里有好大夫!”她疯狂的声音在院子上空回荡,令每个听见她叫喊的人不寒而栗。

  杜鸣鹤走进后院,雪拂兰孤零零坐在桌旁,虔诚地望着一株遍体金黄、笼罩着阳光的银杏,眼珠痴迷地转动,整个人完全被吸引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不忍打搅她,屏息而立,一晌无语。她忽然回过神来,看见他,暗淡的眸子顿时神采奕奕。有时他就像一座灯光微弱的灯塔,闪烁在她的天空,让她觉得安定。她痴痴地凝视着他深思、严肃的脸,探询着他额头和双颊上每一条刻画着命运痕迹的皱纹。

  杜鸣鹤惊觉失态,咳嗽了一声,道:“雪姑娘,你好些了么?”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透露丝毫内心消息的眼睛,想起那天夜里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不禁黯然神伤,喃喃道:“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相干?我不好,我死,用不着你操心。”

  杜鸣鹤皱眉道:“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雪拂兰似乎没有听见,道:“你救了我弟弟,我娘要答谢你,苦于脱不开身,只好由我代为致意,请勿见怪。”杜鸣鹤道:“夫人太客气了,本不须如此。”雪拂兰唇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轻轻道:“请坐,杜先生。”

  默默喝了几杯,杜鸣鹤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觉得身子怎么样,还难受么?”雪拂兰漫不经心道:“也就那样。”杜鸣鹤道:“我给你把把脉吧。”

  雪拂兰淡淡道:“这又何必?”懒洋洋地伸出右手,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过了一会,目光移到他脸上,呆呆出神。杜鸣鹤微笑道:“好多了,这下我就放心了,以后要多加小心,好好照顾自己。”雪拂兰喃喃道:“那有什么好?”

  杜鸣鹤尴尬地笑了笑,搭讪道:“你的腿伤好了么?”雪拂兰莫名其妙道:“什么腿伤?我什么时候受过伤?”杜鸣鹤一震,旋即想到她肯定记恨那天的事,故而避而不谈,当下笑笑,也不说什么。

  偏巧这时木苍来请杜鸣鹤,说是澹台慕容请他看病。杜鸣鹤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向雪拂兰告辞。雪拂兰站起身来,轻轻道:“先生慢走。”杜鸣鹤心里涌起辛酸之意,道:“姑娘止步,我自去即可。”

  雪拂兰欠了欠身,道:“恕不远送……”杜鸣鹤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心烦意乱,思虑万千,良久,缓缓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知会一声,我一定尽力。”雪拂兰微笑道:“多谢先生好意。”不知为什么,她的笑容让杜鸣鹤感到莫可名状的痛楚,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笑了笑,转身离去。

  亭台花木像被风刮走一样飞掠而过,越来越远,回头一看,寄畅园那片恢宏而庄重、冷静而严峻的庭院已隐没在深蓝的夜色中,遥不可及了。雪拂兰一路飞奔,终于找到了那座掩映在槐树林里的长亭。夜里空气湿润而冰冷,明亮的月色照着青幽幽的松林。四周的一切都这么陌生,显得非常冷漠,充满恶意。她按住心口,狂奔之后,这辽阔生疏的林子让她有点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突然看见前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白影,她心头一惊,急忙纵身跃起,掠上浓密的树梢,伏下身来,悄悄注视着下面。

  一个白衣人踏着落叶飘然而来,顾盼鹰扬,潇洒之至。月光照亮了他晒成古铜色的脸,雪拂兰认出他是龙窟主人,虽然早已料到是他,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夹杂着不安的厌恶之情。

  龙窟主人四下看了看,雪拂兰屏息静气,一动不敢动,把自己完全隐藏在密不透风的叶片中间。龙窟主人没发觉什么异样,便悠然自得地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片刻,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雪拂兰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龙窟主人朗声笑道:“十年不见,杜兄一向可好?”接着便听到杜鸣鹤不冷不热的声音道:“托阁下的福,还算过得去。”雪拂兰心头狂跳,险些弄出声响。

  龙窟主人道:“杜兄想必已经收到小弟的信了吧?”杜鸣鹤阴沉沉道:“收到了。”龙窟主人道:“那杜兄怎么没有把冷香妃子的女儿带来?”

  听他们提到自己,雪拂兰一阵心慌,身子微微一颤。

  杜鸣鹤冷冷道:“我为什么要把她带来?”龙窟主人听出他口气不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莫非杜兄自己也看上她了?”杜鸣鹤道:“这还用说么?”龙窟主人笑道:“既然如此,小弟当然不好横刀夺爱。不过杜兄难道忘了么,咱们可是从来都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

  雪拂兰又惊又怒,紧紧咬着牙,生怕自己发出声来。

  杜鸣鹤冷冷道:“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么?”龙窟主人吃惊道:“杜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杜鸣鹤道:“你打她的主意多少时日了?”声音冷漠而生硬。龙窟主人的声音也阴沉起来:“还不到二十天。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弄到手,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鸣鹤道:“你别忘了,她已经许配给澹台西楼了,澹台家的人你还是不惹为妙。”

  龙窟主人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杜鸣鹤冷冷道:“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我不想再见到你。”龙窟主人哈哈大笑道:“怎么,难道你果真改邪归正了么?”

  杜鸣鹤道:“这不关你的事。”龙窟主人诡笑道:“你真舍得么?”杜鸣鹤道:“我劝你最好少做一些伤天害理之事……”龙窟主人断然道:“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划脚!直说了吧,你到底合不合作?”杜鸣鹤道:“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龙窟主人冷冷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雪拂兰听出他话中的杀机,不由一惊,偷眼去瞧,只见他手里的扇子忽然挥出,他似乎已经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五根手指上,所以这一击才显得无坚不摧,无可抵御。她不由得替杜鸣鹤担心起来,唯恐他受到一点伤害。但是这一击之后,她看见杜鸣鹤还站在十丈开外的落叶上面,仿佛根本不曾动弹。杀气萧萧,他却衣袂不惊,那种悠闲懒散、仿佛无所畏惧的神态委实令人心悸。

  龙窟主人惊讶欲绝,道:“想不到这十年来你的武功有这么大的进展,我倒是小瞧你了!”说着又发起一阵抢攻。他使的是一柄大铁扇,分量沉重,但他举重若轻,施展开来灵动万分,滴水不漏。然而杜鸣鹤意态闲雅,宛如闲庭信步,铁扇半点也沾不上他的衣袂。

  雪拂兰看得出神,不觉探出了身子,只觉杜鸣鹤闪转腾挪之间,俨然有天马行空,秋鹰冲霄之势,又如大将用兵,虽临敌万人而旌旗不紊,进退裕如,揖让从容。他驰骋奔突,一任自然。龙窟主人出手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招招连缀,如万年枯藤,龙蛇盘缠,却奈何对方不得。她瞪大了眼睛,看得心惊肉跳,杜鸣鹤几番遇险,却总能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这时正好有一缕月光投射在杜鸣鹤的脸上,从雪拂兰所处的位置看去,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她突然想起江逸云和死神练孤舟决战时的情景,当时她看到的也只有江逸云的侧面,和现在看到的杜鸣鹤的脸是何其相似啊!她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幸好杜鸣鹤和龙窟主人都全神贯注,未曾留意。她欣喜万分,全身微微颤栗,心跳得异常剧烈。

  就像杨柳树上的绿色的嫩芽,预兆春天已经到来,一种美好的、热烈的、令人陶醉的感觉降临到她的生命之中;她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体内跃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的暖流;她的心仿佛在延伸,延伸到他的世界里去。

  她心魂飞越,思绪万千,脑子里也不知转过多少念头,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龙窟主人踉踉跄跄退了四五步,喉咙里咯咯作响,瞪着杜鸣鹤嘶声道:“你……你……你……”话犹未了,轰然倒地,登时气绝。

  她瞪大了眼睛,正在诧异,只听杜鸣鹤冷冷道:“阁下作壁上观已有多时,也该出来了吧?”她心头一震,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被他发觉,犹豫片刻,飘然跃下。

  杜鸣鹤看清是她,不禁失色道:“怎么是你?” 雪拂兰呐呐道:“我……我知道你要来这里……”杜鸣鹤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雪拂兰嗫嚅道:“我……我看过他写给你的信……”杜鸣鹤沉下脸来,怒道:“原来昨天晚上潜入我屋子的人是你!”雪拂兰低了头道:“对不起,我只是对你感到很好奇……”

  杜鸣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声音尖刻而又生硬:“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信?”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杜鸣鹤冷冷道:“我只是一个大夫,一个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的大夫!你老缠着我做什么?”

  雪拂兰胸中燃烧起的一丝喜悦又被他这几句冷冰冰的话挤兑得无影无踪,她涨红了脸,羞愧难当,嗫嚅道:“我……我……”杜鸣鹤沉声道:“快回去吧,一个女孩子家大晚上的到处乱跑,别人会怎么想?”雪拂兰没好气道:“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杜鸣鹤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锐声道:“快回去!”

  雪拂兰拼命咬着嘴唇,哑声道:“我不回去。”

  杜鸣鹤眉头皱得更紧,面容也显得更丑陋,他转过脸来,一字字道:“看清楚我的脸!看清楚我额头上这道疤!我这张脸曾经让你深恶痛绝!不是么?”

  雪拂兰呆呆地望着他,黯然道:“我知道我伤害过你,我很难过……”

  杜鸣鹤哈哈笑道:“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没那么容易被人伤害!小姑娘,你还是回去吧。”说着折了一段树枝,在树下挖坑。

  雪拂兰默默无语地帮他。杜鸣鹤把龙窟主人的尸体掩埋起来,扭头看见雪拂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磨出了血泡的手。他看得真切,叹道:“何苦来,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你娘会担心的。”

  雪拂兰感到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失望,喃喃道:“你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对你太坏而讨厌我?”

  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没这回事。好了,好了,走吧,我送你回去。”雪拂兰咬了咬唇,倔强地大声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雪拂兰斜靠在栏杆上,神色忧郁地望着院子里清幽灵动的光影,若有所思,又有些惶惑恍惚。她脚边有几茎小草,映着阳光,草上的露珠闪耀着七彩光芒,地下光影错杂,光和影之间流动着一丝绿意。几团浮云在空中飘荡,投下几块黑影,但是霎时间就闪过去了。她不时扭头向那条唯一的通道张望,小径始终寂然无人,路旁的那丛红花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中变得朦朦胧胧——而后黑夜降临,树影、草色、云彩,都无从分辨,融为一体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可小径上依旧毫无动静。是他根本没有发现她的纸条,还是他根本不想来?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至少大她二十岁的丑陋男人非常着迷,他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寻找江逸云的影子。她无法摆脱这个念头给她带来的困扰,她寝食难安,日渐消瘦,在她自己尚未察觉之时,连司虏尘都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当他关切地询问时,她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她知道,即便是司虏尘,也决不容许她喜欢一个大她这么多的男人——水晶和房尘睿是例外,但水晶无父无母,又是续弦;而她不同,她的家世、身份和地位都不容许她这么做,更何况她的母亲已经为她定下了一门让武林中很多少女欣羡不已的门当户对的婚事。可她还是喜欢杜鸣鹤,虽然开始的时候她非常讨厌他。

  他是一个很宽容的人,总是心平气和,具有无与伦比的克制力和忍耐心。对他来说,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令人伤心欲绝的痛苦,因为他的眼里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总显得那么达观,那么快乐。这一切都让她不可理喻地痴迷于他,虽然他并不对她如此。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可耻,太对不起江逸云,可是当她看到他或想起他时,她觉得自己完全就把他当成了江逸云的化身。她觉得他和江逸云是那么相似,以至于她总觉得心慌意乱,就像当初见到江逸云一样。

  前天下午,她在园子里遇到他,红着脸匆匆扔下一句话,请他当晚在湖边等她,有话对他说。但他爽约了,后来听木苍说,他替人看病去了,她才觉得有些释然。今天早晨,她又鼓起勇气约他在这里见面,可他还是没有来。

  她失望地穿过园子,有两个陌生男人和她擦肩而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惊醒过来,那两人看了她一眼,道了歉,但她敏感地觉察到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似乎藏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在她转身时,她注意到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地笑了。她心慌起来,难道他们知道她约杜鸣鹤在后院见面?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并且都在嘲笑她?

  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气流滑过她的脊梁似的,她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倘若她母亲也知道了,她将以何种面目去见她?她知道她母亲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决不能容忍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倘若是与一个年轻人幽会倒也罢了,偏偏是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最要命的是,还是她主动相邀,而且不止一次!她母亲将怎样看她?杜鸣鹤又将怎样看她?澹台西楼又将怎样看她?

  她从恍惚的状态苏醒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抓住她的心,她好像在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萼看到毒蛇正飞快地窜出来。她惊慌地向四周望了望,仿佛有嗜血成性的野兽正潜伏在翠色欲滴的树丛中虎视眈眈。她感到害怕和恐惧,顿时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失足狂奔,冷不防岔道里走出一个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认出是水墨芳,仪度娴婉,香风四溢,淡妆素雅,两片鲜艳的嘴唇宛如盛开的石榴花一般,一双流光溢彩的笑眼漾出无边的妩媚。她披着闪闪发亮的霞帔,美得令人窒息。雪拂兰不觉一愣,呆呆望着对方。

  水墨芳皱了皱眉,以一种傲慢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嘴角一撇,唇间仿佛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暗笑,这一丝讽笑使她那倨傲矜持的神情多少有些缓和,但又平添了一种轻蔑。

  她那种极显鄙夷之意的眼神简直能把人缩小,甚至化为乌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人的自尊都会严重受挫。雪拂兰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匆匆逃开。走出很远,她还能听到水墨芳轻蔑的笑声。一阵强烈的恐惧迎面袭来,她仿佛突然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冰与火交融的混沌世界里去,时而寒如坚冰,时而炙如烈火的空气沉重而窒闷,让不敢透气的她愈发喘不过气来。她感到无法形容的凄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平庸……这种想法让她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她神情木然,机械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出寄畅园。

  在离寄畅园不到半里路的仙客来酒楼里,高手云集,群英荟萃。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划拳拼酒,或品评武功,或谈论各种流言蜚语,或偎红倚翠,征歌逐管,或勾心斗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于怜香也在其中,但他远远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靠着栏杆,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幽然发光。他体内那种从不停止的yu望,那种即使在猛烈的消耗之后也不会匮乏的热情,那种不惜赌注的游戏人间的冲动,使他永远冷冷地伏击所有女人。他像在集市中挑选货物一样仔细打量着灯光里的女人,他一个接一个地观察她们,挑剔而又内行,嘴边露出笃定和冷酷的微笑。当他看到从楼下经过的雪拂兰时,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冷酷如冰的眼睛顿时流泻出一种不可捉摸的光彩。他随即跟了上去。

  灰蒙蒙的花林,潮湿、阴冷,地上枯叶纵横。她终于走累了,伏在一株木芙蓉树上,低声啜泣。于怜香走近前去,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尽管温柔,还是让她打了个冷战。她霍然扭头,于怜香不觉吃了一惊,她满含泪水的眼睛空洞迷惘,神情落寞凄凉。她呆呆望着他,似乎已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于怜香柔声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于怜香。”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悲哀,幽幽道:“哦,是你。”于怜香道:“你怎么了?”雪拂兰仰起头,幽幽道:“你看见了么,树上的花都快落光了……”

  于怜香抬头望去,树上只剩下一些枯萎的残花,鲜亮如火的红色早已消退,孤单的枝杈空洞地指向远方。他的心无端地颤抖了一下,轻轻道:“你为什么伤心?”

  雪拂兰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要理我?”

  于怜香慢慢道:“因为我喜欢你。”雪拂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叫人心碎的笑容,道:“是么?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于怜香不安地看着她,柔声道:“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雪拂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吭声。她垂着头,望着地上的落花,忽忽如失。但她忽然感觉他的手上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这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血液中,让她感到全身变得软绵绵的,飘飘欲仙。她想把手抽回来,也不知是没用劲,还是使不上劲,她没能把手抽回来。她怔怔瞧着于怜香那双充满狡猾魅力的含笑的邪恶的眼睛,他的目光,正如春日融融的阳光,令人觉得周身懒洋洋的,看着这双眼睛,会情不自禁地忘记他隐藏在笑纹中的那些深不可测的心思。她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挣脱他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怎么,你怕我?”雪拂兰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于怜香眼珠子一转,眼神显得飘忽狡黠,道:“别一个人呆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能去,我……我已经订婚了……”于怜香哼了一声,道:“订婚了又怎么样,就是成了婚又怎么样?”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拉着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于怜香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捻花坞是江湖中最大的销金窟,可以满足一切人的一切yu望: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最好的赌场,最好的歌舞,最好的杂耍,最好的说书人……

  于怜香出现时,所有目光一下子全都好奇地转向他。他骄傲而懒散地走进来,挺直的、线条分明的鼻子,狂妄的、不可一世的眼神,都给人极深的印象。他脸上每根线条都意味着攻击、征服和决断,眉毛下一种不耐烦的骚动的眼光让人既害怕,又着迷,那正是猎人攫取猎物的目光。

  许多人都毕恭毕敬地向他作揖打躬,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女人们则向他*,看着他时,似乎有种馋涎欲滴的神气,但又有些畏惧,有些忌讳。他打发那些男人时显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应付那些女人时,则嬉皮笑脸,流露出十足的无赖气,一旦他发现陌生的新鲜的美人,他微笑的眼睛里就会流泻出一种火一样炽热的光焰,肆无忌惮地用眼神询问着,这样的眼色往往会让那些被注意的女人全身颤抖,迷惘而痛苦。

  他和这些形形色色人等的熟络,让雪拂兰隐隐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该来这里的,但她很好奇,她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于怜香领着她走进赌场,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厅内银烛高照,灿若白昼。场内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张赌桌,每一张桌子都用绿绒罩着,桌上摆满了色子和筹码,也放满了流着汗数着钱的手,这些手有大有小,或粗糙,或细腻,迥乎不同,但无论多么高贵的手,在生死攸关之时,都会不停地发抖。

  灯光从桌子上方射下,照亮了这些人的脸,他们的眼空洞而又饥渴,目光贪婪而又闪烁,鼻孔翕张。这些常年不见日光的赌徒,在这强烈的光照下,就像一群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幽灵,个个萎靡不振。狭窄的过道挤满了赌徒,而那些戴着茉莉花,甜得发腻的女人们就在这缝隙里穿梭,筹码和色子流水般从一个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手中,这些女人也不停地从一个人怀里滚入另一人怀里。

  雪拂兰惊讶地望着这一切,脸上露出好奇而迷惘的神情。当她看到输红了眼的赌徒气急败坏地在那些女人屁股上狠命地拧一把,拧得她们哇哇大哭时,她顿时脸色发白,不觉咬住了嘴唇。

  于怜香淡淡道:“谁都得活下去,用不着这么惊奇。”雪拂兰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于怜香笑道:“我并不是要带你来这里,我只是要来办点事,立刻就走,你不要担心。”

  说着走进一个幽雅的院落,假山流水,别有洞天。

  走上台阶,便进到一个布置得十分华丽的花厅,里面只摆着三张铺着金色织锦缎的赌桌,笙歌袅袅,还有若干簪花少女在一旁端茶送水,殷勤伺候。

  雪拂兰眼波流动,立即就看到了坐在最里边的一张赌桌旁的杜鸣鹤。

  他似乎赢得很轻松,也赢了很不少,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好些个姿容秀美、披着透明轻纱的妙龄少女簇拥在他身边,争献殷勤,他则来者不拒,左拥右抱,笑容可掬。

  她的心像被烧红了的钢针刺了一下,面无人色,目光直瞪瞪地盯着他——原来他果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笑她自作多情,一个人在冷风中痴痴傻等。她感到一种受了侮辱的愤怒,紧紧攥着拳心,苍白的脸颊被怒火烧得通红。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他这么着迷,她还记得一开始自己是多么厌恶他,甚至几乎想杀了他。

  他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平摊在桌上,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另外三人懊恼地嘀咕着,无可奈何地把面前的筹码推到他面前。他笑吟吟地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雪拂兰,显然有些意外,但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坦然而平静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否有一丝的愧疚之意,或者压根不知道雪拂兰约他相见之事。

  他那种随和乐观的态度,就像一堵挡在他和旁人之间的墙,别人的事,他都知道或猜到,他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但当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如水汽一样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神忧伤,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似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花。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打量着她身边的于怜香,似笑非笑。

  雪拂兰竭力掩饰内心的痛苦,但她明显感到她的感情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对他的感情中混合中一种不可理喻的、不断折磨着她的成分,而她对此无法解释,仿佛对他的爱停止那一刻也就是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似的。她心潮起伏,强忍着眼泪,转头望着栏杆下鱼池里的金色鲤鱼。

  这时一个身材瘦长的灰衣人出现在门口。于怜香便朝那人走了过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个人出现在这里都不合时宜,他的眼珠子很黑,黑得可怕,黑得没有多余的一点空间来容纳一点儿眼白。黑眼珠,黑眼眶,看上去倒像一只熊猫。而他的两只耳朵,形如半边葫芦,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只完整的葫芦,看上去很滑稽。他长得有趣,表情却十分阴冷,让所有想嘲笑他的人都噤若寒蝉。

  于怜香和他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躬身告退。于怜香转过身来,冲雪拂兰招了招手。走出花厅之时,雪拂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杜鸣鹤一眼,但他并没有看她。他怀里坐着一个妖媚的少女,正往他嘴里送果子。她心冷了半截,失望透顶,转身离去。

  看到他们走远,杜鸣鹤立即推开怀中的少女,霍然起身,朝后院走去。

  路越走越窄,四周越来越寂静。穿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一片小小的院落。颛孙盈雪站在篱笆后面,脸颊通红,满天的霞光在她眼中燃烧。

  杜鸣鹤惊讶地顿住脚步,道:“出什么事了?”

  颛孙盈雪看着他嫣然笑道:“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