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六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更新时间2006-3-31 8:56:00 字数:14280

 雪拂兰全身乏力,幽魂般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接触到花园里温暖芬芳的气息,听到婉转优美的鸟鸣,看到绚丽多姿的树影花丛,她暂时忘却了刚才遭遇的不幸,心里感动不已。

  她不知不觉走到后花园里一个幽静之所,此处花木扶疏,石凳上缀满凋谢的芍药花瓣。她轻轻拾起石凳上的落花,用丝巾包了起来。她垂头望着手里的花瓣,怔怔出神,心中涌起一种令她浑身乏力但又无法挣脱的忧伤和怅惘之情。她想哭,眼眶却干燥而又刺痛,一滴眼泪也没有。

  正凝眸冥想,蓦闻人语:“今天来迟一步,这风水宝地已被这位姑娘捷足先登了……”她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浓眉下灼灼的眼睛,饱含无边的慈爱,蓄着灰白的微翘的短髭,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正是赌棋山庄庄主容凤梧。她慌忙起身告罪。容凤梧看清她的面容,笑道:“原来是雪姑娘。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殿下切勿见怪,我们且寻别处就是了。”

  雪拂兰看到他身边的侍从手捧棋盘,情知他要下棋,欠身道:“容先生不必客气,我只是看此处风景清幽,故而稍坐片刻,先生既然来了,又何必另找他处?何况我本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容凤梧笑道:“那岂非失礼得很?”雪拂兰道:“怎么会呢?”容凤梧笑道:“姑娘若是愿意,和我下一盘如何?”雪拂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侍从摆好棋盘,躬身告退。

  雪拂兰的确棋艺不精,不过比起一般人,还算不错。但她沉不住气,在需要深思熟虑之处,往往冒冒失失,草率出手。渐渐地,他们对弈到第十九手,她拈起一个白子,想了半天,决定冒险把它放在边角。刚伸出手去,只听身后有人轻声道:“你可不能这么走,否则不出两步,他就会把你困住……”这个声音温和而又有一点沙哑,很好听。她讶然回头,看见一张黝黑严肃的面孔,她吃了一惊,心道:“这人真丑!”

  这人的五官分开来看也没有特别丑陋之处,可组合在一起就是叫人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她在街头看到的那些下流卑劣的地痞流氓似乎也没有他这么讨厌。最令她反感的是他额头上的一道伤疤,这道伤疤随便长在谁脸上可能都没有这么刺眼,这么丑恶,可惜是在他脸上,这就使他原本就不讨人喜欢的长相又多了一个供人指责挑剔的短处。她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厌恶之情,生怕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自己的想法,急忙低了头。

  容凤梧笑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着,非得帮着别人对付我你才开心!”这人笑道:“换了你还不是一样。”容凤梧笑着对雪拂兰道:“这位是太湖雪捻桥回春老人的高足杜鸣鹤杜先生,医术高明得很。”

  杜鸣鹤冲雪拂兰点点头,道:“姑娘也好弈棋?”

  雪拂兰勉强笑了笑,尽量避免往他脸上看。她当然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是任何一个人看到丑陋的东西都难免觉得不舒服,这是人之常情。

  容凤梧笑道:“雪姑娘可要小心斟酌,否则你这一片棋子儿就保不住了。”

  雪拂兰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半天没反应。杜鸣鹤似乎等得很不耐烦,随手拈起一颗白子,很轻率地放在她从未考虑过的一个位置。她皱了皱眉,咬着唇不说话,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唐突!”

  容凤梧吃了一惊,面色发白,显然这一步杀伤力极强,是他始料不及又不知所措的。

  雪拂兰委实没想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着竟然妙用无穷,她惊讶地瞥了杜鸣鹤一眼,觉得他僵硬峥嵘的面容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尽管如此,她还是颇为不快。

  接下来根本就是杜鸣鹤在同容凤梧对决,雪拂兰眉头紧蹙,焦躁不安地扫视着附近的花草树木。她感到难以忍受的疲倦,很想赶快结束这种令人厌烦的对峙。这一局足足耗了一个时辰才结束,最后双方不得不握手言和。雪拂兰好容易等到这一刻,起身道:“我多有唐突,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杜鸣鹤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道:“殿下留步,杜某一时忘形,越俎代庖,还请殿下见谅。”

  雪拂兰淡淡一笑,道:“我棋艺不精,原本就是贻笑大方,岂敢再献丑?二位请便,我少陪了。”欠了欠身,姗姗离去。

  容凤梧神情颇多遗憾之意,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嫌起来了?”杜鸣鹤苦笑道:“我怎么知道?”容凤梧瞧着他道:“你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一些?”杜鸣鹤惊讶道:“你在说什么?”容凤梧道:“你是不是看人家家世显赫,一心要讨好她?”

  杜鸣鹤哭笑不得,道:“我讨好她做什么?”容凤梧悠悠道:“那我怎么知道?”杜鸣鹤悻悻道:“就算是吧,你觉得我很讨人嫌?”容凤梧道:“至少她肯定是这么觉得的。”杜鸣鹤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怪我长得太丑。我要是再英俊一些,女孩子还会觉得我讨厌么?”

  容凤梧道:“我真不明白……”笑了笑,摇头不语。

  穆犹欢沿着碎石小路缓缓前行,脸色阴郁。他想不出方才那人会是谁,听起来像个女人,然而放眼天下,有哪个女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救雪拂兰?

  楚更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倚着一株银杏树笑吟吟地望着他,悠悠道:“想不到一向目无下尘孤高自许,视一切直如敝履的犹欢公子也有这么懊丧的时候。”

  穆犹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关你什么事?”楚更苹悠然道:“这的确不关我什么事,可我就是觉得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动情,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真是铁石心肠呢!”穆犹欢一动不动,锐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可别自顾不暇才好。”

  楚更苹尖刻地冷笑道:“你用不着刺激我,我看现在的你比我惨多了!我知道你想要她,想得发疯,可惜人家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

  穆犹欢冷笑一声,讽刺道:“你未见得比我强,我知道你心里同样对江逸云又恨又怕……你并不比我强,就不必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楚更苹惊讶欲绝,而后就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肆无忌惮的狂笑。

  穆犹欢平静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冷酷,慢慢道:“你为何发笑?”楚更苹道:“因为我开心。”穆犹欢似乎含着一丝鄙夷,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可开心的。”

  楚更苹看着他的眼睛,嘲弄道:“因为你痛苦,雪拂兰根本就不爱你,甚至恨你,畏惧你——你这么在乎她,却又得不到她——你痛苦,我当然就开心。”

  穆犹欢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可捉摸,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缓缓道:“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世上比你更有资格开心的人多的是。”楚更苹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哦,是么,譬如谁?”穆犹欢专注地看着他,轻轻道:“我。”

  楚更苹的笑容在脸上冻结,他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种他所不了解的神秘力量,他默不做声地注视着对方,他痛恨对方那种貌似无所不知的眼色,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反击。他微微皱眉,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就像万里晴空中忽然飘来一大片乌云,他的眼睛变得阴郁,亢奋的神经也逐渐萎靡,一种不快使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他觉察到有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知道周围是否还潜伏着他所不知道的人。

  穆犹欢洞悉了他的内心,胸有成竹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瞧着他,悠然道:“你怕了不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知道许多连你自己也闹不明白的关于你自己的秘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秘密,在你弥留之际,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皮肉上徐徐划过。楚更苹打了个哆嗦,手心不觉渗出冷汗,他想开口,喉头却像堵着某种苦涩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穆犹欢柔声道:“你可别觉得遥遥无期,这本是我的秘密,现在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好奇得很,很想快点知道呢?”

  楚更苹震住,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这才发现对方实在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他瞠视着穆犹欢几乎从不变色的脸,只觉对方身上有种他无法抵挡和克服的诡谲邪恶的东西,他极力克制自己,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么会吓唬人。”

  穆犹欢的目光缓缓逼视着对方,灰铁般的眸子发出可怕的灰蓝的冷光。

  楚更苹甚为懊恼,又有些发怵。穆犹欢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死气沉沉,却带着骇人的、仿佛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轻松。楚更苹头皮发紧,猛可间意识到自己对穆犹欢其实几乎一无所知,至少对他的武功深浅一无所知。但他突然明白,穆犹欢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冷汗从他额头上滚落。穆犹欢嘲弄地瞧着他,他本是个最张狂、最不甘示弱的人,现在却露出了惧意。穆犹欢负手而立,似乎在欣赏他的怯懦,又似乎在故意挑衅。他突然后退两步,涩声道:“你……你……”竟已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穆犹欢冷酷而笃定地从他面前走过,走了几步,慢慢弯下腰来提鞋。这似乎是楚更苹的最佳时机,但他却像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脸色发白,垂手站在五步开外,他也知道,穆犹欢此刻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架势,这时候偷袭,无疑自讨苦吃。

  十步开外有一道很高的坎,在穆犹欢将要跨过那道坎儿时,楚更苹突然出手,他的掌法在江湖中本来就无人能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手,自然越发凌厉。他眼中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光彩,方才的恐惧和怯弱都只不过是伪装, 他只是在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

  穆犹欢左脚跨过那坎儿的一刹那,楚更苹的手掌陡然袭上他的后心,他猝不及防——他正处在一个最不利的位置,对方这一掌结结实实击中他的背心,他右脚在坎儿上绊倒。当即向前扑倒,但他并没有倒下,他整个人突然凌空飞起。

  楚更苹没有再出手,冷冷道:“你不该轻视我的。”

  穆犹欢脸色死灰,嘴角渗出鲜血,显然伤得很重,他愠怒地盯住楚更苹,眼里闪着妖异的寒光。

  楚更苹看出他懊恼到了极点,唇边掠过一丝刻薄的微笑,道:“原来你也并不高明。”穆犹欢克制着心头的怒火,憎恶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暗恨自己过于大意,居然着了对方的道儿。楚更苹带着挖苦的笑容,欣赏对方的惊讶和愤怒,悠悠道:“你已经输了,难道你还在怀疑?”

  穆犹欢旋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别高兴得太早,得意是可以,但最好别忘形。”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更苹哈哈大笑,道:“多谢提醒,我会记住的!”身形微微一晃,掠上树梢,正准备离开,无意中抬头,看见不远处假山顶上站着一个女人,带着金光闪闪的面罩,头戴一顶镶嵌着五彩宝石的珠冠,披着金色的开襟大氅,看上去傲慢威严,高贵不可侵犯。他吃了一惊,喃喃道:“端木夫人……”

  几天以来,于怜香一直在寄畅园四周转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来了以后是不是有用。他很想见见雪拂兰,苦于无从找起。集市上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听到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欢声笑语,他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火——人与人的情感是如此不相通,在他如此郁郁不欢的时刻,别人却那么开心。一种说不清的报复心理隐隐作祟,他突然想杀人,想把他身边的一切统统毁灭。他慢慢向人潮最汹涌之处走去,眼里杀机毕露,但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淡淡的人影——就像当初江湖中盛传冷雪雯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时,他在街头与她擦肩而过一样——这人影熟悉得刻骨铭心。他猝然扭头,看见一个淡淡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不假思索,立即飞身去追。追到湖边,只见湖光满眼,水面浮动着一条婀娜的倩影。他心念一动,移动目光,看见岸边一个怔怔出神的少女,披着水一样发亮的素绡,长长的秀发束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环,正在拨弄水里的纸船。看清她的容颜,他心跳起来,几乎忍不住要走上前去。但他立即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隐身在树阴里,默默凝视她。过了很久,她缓缓直起腰来,转过脸来,他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珠,心口一阵绞痛,不禁颤抖起来。

  夜色渐深,水雾不断地涌上岸来,她那轻盈的身影时隐时现,撩人意绪。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轻轻叹息一声。于怜香心头一颤,忍不住出声唤道:“拂兰姑娘……”

  那少女全身颤抖了一下,猝然回头,看清是于怜香,她脸上顿时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神情。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辽静纯真,清滢澄澈,但此刻她的眼眸却充满了悲哀。

  于怜香上前几步,柔声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她直起身来,缓缓道:“你怎么在这里?”于怜香道:“我在街头看见你,所以就追来了。”她盈盈一笑,在暗淡的天色中,这笑容简直如同阳光一般灿烂明媚,于怜香只觉眼前有万种光华流动,心旌一荡——她笑的样子和冷雪雯何其相似!他心口一阵绞痛,痴痴望着她的笑靥,不觉惘然。她低着头经过他面前,轻轻道:“我要回去了,你别跟着我,让人看见了不好。”

  于怜香呆呆地望着她远去。

  夕阳西下,湖水翠绿逼人,岸上一簇红花,徒扰人意。水雾弥漫,天地无边的静寂中,充满了神秘而凄凉之意。雪拂兰痴痴地望着湖波中粼粼的金光。金光渐渐暗下去了,湖波中却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正在朝她微笑的男人。闪烁不定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容,神采奕奕,仿佛就是天神的化身。他望着她,海水一样幽深的眼睛,柔和而又友善,微微泛着甜蜜的淡绿色的光芒,里面蓄满了脉脉柔情。她惊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后退——若非对方一把拉住她,她就跌落湖中了。

  楚更苹凝神注视着她道:“你不会装着不认识我吧?”

  雪拂兰咬着唇一言不发。

  楚更苹道:“我一直很奇怪,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你竟然……”叹息一声,“江逸云就真的那么好,值得你连自己的容貌都舍弃了?”

  雪拂兰扭转头,黯然无语。楚更苹道:“现在他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假扮下去?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冷雪雯了?”雪拂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楚更苹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忘了他吧……回到我身边来……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雪拂兰猛地转过头来,盯视着他,锐声道:“是你害了他!”楚更苹皱眉道:“我怎么害他了?”

  雪拂兰咬牙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打伤了他!如果不是你把他伤得那么重,他也不会死!”

  楚更苹淡淡道:“不是我伤了他,是死神伤的他。”

  雪拂兰厉声道:“这有什么区别,你就是死神,死神就是你!”

  楚更苹道:“当然有区别,当我是死神的时候,我只是个杀手,我是为别人的缘故去杀他……”雪拂兰怒道:“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你明知道我喜欢他!”

  楚更苹冷笑道:“是,我当然知道,难道我还得帮你们牵线搭桥么?”

  雪拂兰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掩面痛哭而去。

  楚更苹面容扭曲起来,眼里流露出厌恶和愤恨之色。

  脸上泪痕未干,雪拂兰神思恍惚地走到前庭,看见杜鸣鹤正在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看病,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然气度不凡,显然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那个女人穿着一袭白衣,飘逸轻灵,虽然神色倦怠,依然令人惊艳。

  杜鸣鹤屏息静气,凝神号脉——他不说话的时候似乎就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丑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缩回手去,笑道:“恭喜恭喜,房堂主,夫人有喜了。”

  “夫人?”雪拂兰惊讶地看了那个老人一眼,这两人年纪如此悬殊,竟然是一对夫妻?

  房尘睿欣喜若狂,水晶却显得有一些忧郁和苦涩,只是狂喜中的房尘睿和瞎子并没有两样,他根本未曾觉察。他虽然老了,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含情脉脉。看到他如此疼惜自己的妻子,雪拂兰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之意,同时又感到一阵心酸——江逸云对冷雪雯何尝不是如此?

  每当她想起江逸云提及冷雪雯脸上露出的那种交织着痛苦与爱恋的表情,她就会觉得失望,乃至绝望。她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对她,她明知去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相比或相争是很可笑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冷雪雯还活着,江逸云还会多看她一眼么?

  但当她心平静气的时候,她还是认为自己非常幸运,若非她和冷雪雯的相似,她在他的生命中将永远只是一个过客,更不可能引起江逸云的注意并得以接近他。

  她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杜鸣鹤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淡淡道:“随便走走罢了。”杜鸣鹤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道:“老爷子种了不少花,倒是很值得一看。”雪拂兰连眼皮都没对他抬一下,漫不经心道:“哦,是么?刚才那两位是夫妻么?”

  杜鸣鹤一面收拾药箱,一面答道:“不错。”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诧异?”他的眼睛有一种奇特的敏锐的洞察力,这让雪拂兰感到很不舒服。她皱了皱眉,淡淡道:“有一点。”杜鸣鹤道:“初次见到他们,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惊讶。”雪拂兰抿了抿嘴,径直走开了。

  山路缓缓下降,两侧流水潺潺相随。一山一石,搭配和谐,没有突兀、粗糙或丑陋之处,看起来净是愉悦、亲切与友善。

  山上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蜂蝶嘤嘤飞舞,轻柔甜美的风在耳边轻轻吹送。

  杜鸣鹤爬到山顶,望着山下农田里忙碌的村民村妇,想起不知飘向何处的心上人,再想起方才看到的对娇妻那样温存的房尘睿,越发觉得孤苦伶仃,无所依傍,悲从中来。这时他忽然看见雪拂兰沿着青石路慢慢朝山上走来,微微皱眉,心道:“怎么这么巧?”定睛看了她半晌,诧异地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记得刚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袍,这时却披着水一样发亮的雪白绡衣。

  他看着她走到一处僻静之所,掩面坐下。听到她的哭声,他心头就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他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浑身一震,猝然扭头,看见杜鸣鹤背着药筐,正沿着山路走来。她随即往周围看了一眼,见阒无一人,眉头微蹙。

  杜鸣鹤笑了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

  他笑的时候,别人就忘记了他的丑陋。她惊讶地发现他一笑起来,眼里就闪耀出愉快的睿智的光芒,就像阳光一样让人心里充满温暖之意。他肤色深黑,好像全身的所有光彩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那么明亮,那么快活,充满笑意,又在无形中隐隐透出一种来自经验和阅历的自信和坚定。看着他的眼睛,她忍不住想到,即便在最难以承受的灾难和痛苦之中他也一定能找到心灵的慰籍,正如在最阴冷黑暗的冬夜里,当别人都在抱怨深沉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时,他仍能在天空中看到或多或少的一丝亮光一样。她怔怔地望了他半天,沉下脸道:“谁和你有缘来着!”扭身下山,因为他站在山路中间,挡住了去路,她便贴着陡峭的岩石往下走,不料一脚踩空——她以为那些长满杂草的地面是实实在在的路,没想到那些草却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滚落到一个山坳里,重重地跌在地上。

  她朦朦胧胧听见杜鸣鹤惊叫一声,然后便失去了知觉。她半昏迷半清醒,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空中飘荡着,飞翔着,肢体仿佛是僵死的,没有一丝儿活力。她微睁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张令人害怕的面孔,过了一会,她感到整个身体被人抱住,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双腿露在外面。她本能地感到愤怒和恐惧,完全清醒过来,浑身发抖,疯狂捶打那个人。他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沉声道:“别乱动,我在给你敷药。”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受了伤,他正在往伤口上敷清凉的草药,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她就感到绝望和愤怒,她使劲挣扎,嘶声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快放开我,你给我滚开,快滚开!”

  杜鸣鹤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掴在脸上,半边脸顿时肿得老高,嘴角也渗出血来,样子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松了手,又是气愤,又是无奈,悻悻道:“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她猛地坐起来,抓起地上的石子,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脸上掷去。

  杜鸣鹤一面躲一面后退,苦笑道:“你别误会,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她面色煞白,立即又朝他扔了一把沙石,撕心裂肺地喊道:“快滚,快滚,你再不滚开,我就杀了你!”他无可奈何道:“好好好,我滚,我马上就滚……”

  整个下午雷声隆隆,令人窒息的闷热蒸汽渐渐被洗净,沁人心脾的凉气温柔地扩散,空气中带着泥土、石头以及树叶的苦涩气味。

  杜鸣鹤在雨中的树林空地里坐着,合huan、黄杨、梧桐等老树巨大的树干直直地伸向苍穹,隐约可以看见一小块天空。由于枝丫茂密,树叶密密匝匝,他并未被淋湿,他怔怔地看着树林外空蒙的湿气。这种天气,除了他,只怕不会有第二个傻瓜出来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一条婀娜的人影已经出现在林子边缘,一直朝这边走来,他一愣,随即纵身跃起,一掠就到了树上。

  那女子裹着遮雨的斗篷,透过黄杨树茂密的叶缝往下瞧,她的脸像朵苍白的飘荡的小花,美丽而凄凉。那是一种特别的洁净的美,深深刻印在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的脑海中。他认出是水晶夫人,着实吃了一惊。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裹着斗篷的碧衣人,身材高大,风神俊逸。

  水晶苍白的面颊立即燃烧起醉人的红晕,纵身扑进他怀里。她就像夏季最后一朵紫红色的玫瑰,无力地绽放在被寒风侵袭的冷涩的枝头,已经难以引起人的激情和yu望,但是一定让人恋恋不舍,心怀一种神圣虔诚、近乎宗教般的爱恋,在这种爱恋里,更多的是怜惜,是心疼。一阵阵冷风从湖畔吹来,水晶打了个哆嗦。碧衣人温柔地抱紧了她。

  这时候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杜鸣鹤心中暗自叹息,为水晶叹息,也为房尘睿叹息——对水晶而言,房尘睿终究还是太老了,不管她是否爱他。有时候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并不说明她就不再爱她的情人或丈夫,也许是她另有需要,也许她是被诱惑了,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带着一种近乎犯罪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做着她本不该做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碧衣人道:“你见过她了么?”

  水晶道:“没有。”碧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她就在这个园子里?”水晶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见她,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她!”碧衣人叹道:“你真的要那么做么?”

  水晶道:“否则我怎么会去找你,又怎么肯跟你在一起?”碧衣人叹了口气,慢慢道:“不瞒你说,我可能杀不了她……”

  杜鸣鹤听得诧异,心道:“他们在说什么人?难道是端木夫人?他们为什么要杀端木夫人?”

  水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道:“你也对付不了她?”

  碧衣人苦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连八大观音一起出动都对付不了她,何况我现在伤还没好……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轻轻抚着她的小腹,柔声道,“你要好好养着身子,别苦了咱们的孩子……”

  水晶低声道:“我知道……”轻轻挣脱他的手臂,“好了,我该回去了,他等一会就醒了……”

  碧衣人喃喃道:“等一等,让我亲亲你……”

  杜鸣鹤皱起眉头,心里无端地感到非常郁闷和忧伤,人老百事休。房尘睿一世英雄,又怎么能料到他最爱的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也许爱本身并没有错,但对一个老人这么做,他还是觉得太残忍,也太不道德,而且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他们走到一起,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交易,这就更不道德了。他心里想着,眼角瞥见水晶飘然离去。她那鲜红的衣裳淹没在黑暗的阒寂之中,那明亮的花一般的姿容,也随之消失。

  碧衣人惆怅万端地目送她去远,喃喃道:“天啊,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最喜欢的难道不是兰儿么?可为什么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就根本记不起兰儿的样子?”他怔怔发了半天呆,才慢慢离去。

  杜鸣鹤飘然跃下,眉头紧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尾随碧衣人,走了一射之地,突听一人低声道:“杜先生请留步!”他愕然回头,一个女子从树影后翩然闪现,长发飘拂,一身品绿纱衣,姿态清玄,皎皎绝人。她鬓角簪着一朵媚丽欲绝的花,映得她的眼波越发朦胧如醉。接触到她的眼波,杜鸣鹤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注目良久,讶然道:“夫人是……”

  那女子凝神注视着他,道:“杜先生是太湖雪捻桥回春山人的高足?”杜鸣鹤欠身道:“回春山人正是家师。”那女子道:“外子久染沉疴,冒昧来请先生。”杜鸣鹤心念回旋,道:“请夫人带路。”

  雨帘掩蔽下,远处的驿桥朦胧难辨,江面蒙上一层迷离的雨雾,使江边的泊船显得格外凄凉。船上有人在吹笛子,空中弥漫着万古不变的哀愁。杜鸣鹤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哀绝的笛声让他无端感到苦痛。他感到四周笼罩着玄秘而又不祥的氛围。

  船上只有两间小小的屋子,绿衣女子撩起东首舱房门口的水晶帘,轻声道:“先生请。”

  碧纱窗下,炉香升腾。依依的青烟中,隐约可见锦衾绣被中病人俊逸绝俗的脸庞。杜鸣鹤莫名地感到一丝紧张。他把了把脉,低声道:“夫人,在下可否查验一下尊夫身上的陈年旧伤?”

  绿衣女子点点头。

  杜鸣鹤站起身来,拉开锦被,轻轻解开病人的衣襟。病人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令人毛骨悚然。杜鸣鹤悚然心惊,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

  绿衣女子不露声色的重新给病人盖上被子,淡淡道:“先生受惊了。”

  杜鸣鹤注意到绿衣女子右手的小指头上戴着一只鸽血红戒指,幽幽的红光,透露出神秘不祥的气息。往事蓦来心间,他心头一震,哑声道:“夫人可是复姓颛孙?”

  绿衣女子浑身一震,脸色发白,冷冷道:“先生只是来看病的,我姓什么与先生无关。”

  杜鸣鹤道:“夫人姓什么也许真的与在下无关,但他却是有关的。”

  绿衣女子抬头盯着他,眼神冰冷而犀利,冷冷道:“先生这是何意?”

  杜鸣鹤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他就是昔年的银线书生龚霆松,我当初见到的显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但他身上的伤却是错不了的……夫人于两年前从寒碧山庄将他带走,难道不是么?”

  船外秋风瑟瑟,秋雨潇潇,雨杂风声,风助雨势,听来恰似彼此相和。雨声落在蓬窗上,萧瑟凄凄,搅得人内心骚屑不宁。

  绿衣女子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声音却仍旧冷酷:“你是什么人?”

  杜鸣鹤慢慢道:“当初是我将他从珠玑岛带回江南的,夫人说我是什么人。”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他的身份,此刻听他亲口承认,绿衣女子还是觉得无比震惊。久蓄心怀的情感潜流,忽然闸门大开,奔腾澎湃不可遏止。她脸色煞白,好像有一顶沉重的头盔紧扣在她额头上,把她压得摇摇晃晃。她脚底打了个趔趄,颓然跌坐在床头,喃喃道:“他没有死……果然和他父亲一样……我本该知道,剑门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半夜里一阵冷风涌了进来,雪拂兰冻醒了,屋里灯火摇曳,整间屋子就像海波一样起伏动荡。她裹紧了被子,无意中发现窗外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披着黑夜一样的斗篷,若非一点灯火在他头顶上方摇曳,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他正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哀痛而又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她,那种眼光透过窗子,一直传递到雪拂兰的脸上,她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脉搏……

  她吃了一惊,盯住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外面正在下雨,他全身都已湿透,衣服不停地滴水。她猛地坐起来,惊呼道:“你是谁?”

  黑衣人似乎颤栗了一下,旋即消融在无比的黑暗之中。

  雪拂兰失声道:“等一等……”

  她急于知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随手拿了件外衣,连鞋子也来不及穿,立即追了出去。院子里风雨飘摇,积满雨水。她看见那黑衣人的影子在前方的林荫里闪过,一边喊一边追赶。

  黑衣人疾步狂奔,很快就把她远远甩在后头。

  雪拂兰叫道:“等一等,告诉我你是谁!等一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走,一心要弄清楚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人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在半夜里冒着大雨站在她窗外。

  黑衣人的一身黑衣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是再好不过的屏障,只一转眼,雪拂兰就跟丢了。但她就像一具木偶,被人扳动了机关,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路上灌木丛生,毫无遮避之所,她里里外外均已湿透,而且不止一次滑倒在地。她不断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雨水从头发上流淌下来,在她脸上简直流成了河,完全模糊了她的视线。阴森森的夜色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可怕的危机,黑暗的天空整个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雨鞭猛烈地抽打在她身上,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冷又累,全身乏力,终于打起退堂鼓,准备回去,但是夜色如磐,伸手不见五指,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她开始有些心慌,举目四望,越发觉得恐怖万状。她不知所措,慌不择路,勉强又走了一阵子,跌跌撞撞地闯进一片灌木丛,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越来越看不清路了。她扶着树枝走出灌木丛,湿衣紧贴在身上,全身滚烫,不停地发抖,抖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似的。她头痛欲裂,脚底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跌倒。

  雨终于停了,四处杂草丛生,冷寂无边,荒凉凄清。冷风一阵阵吹来,她身上忽冷忽热,手脚抽搐,仿佛刚从冰窖里爬出来一样。她强打精神,步履维艰,脸色煞白,头冒冷汗。她走得极为缓慢艰难,摇摇晃晃,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定一定神,缓一口气。

  她梦游似的走出老远,隐约觉得前面有一间茅屋,她恍恍惚惚地爬上台阶,用力敲了敲门。屋里沉寂如死,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无力再走,昏昏惨惨地倚门坐下,蜷缩起冰凉的身子,头上火烧火燎,已经没有什么神志了。她感到非常疲倦,疲倦得只想躺下,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真的就躺了下去。

  在她昏迷之前,她听到四周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惊呼道:“天啊,她怎么这么倔呢!”这声音很熟悉,但她的神智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辨识。只听另一个人道:“怎么,你没料到她会跟来?”先前那人叹道:“我以为她转一圈就回去了,哪知道……”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她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很想睁眼看看这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她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使她冰冷刺骨的身子暖和起来。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脱去了她身上又湿又粘的衣服,擦干了她的身子,给她换上柔软的内衣,放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但她还是一头冷一头热,头脸大汗淋漓,身上却毫无热气。她的头像炭火一样烫手,而且疼痛难忍,仿佛有人一直在她耳边敲击战鼓。一连两天,她高烧不退,脑子里一片混乱。到了第三天,她的高烧开始退了,可是脑子更加混乱,就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那一片混沌。她脑中不停地涌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影像,杂乱无章,若有若无。她不知道这些影像打哪来,倒像是有人硬塞进去的。她觉得脑子里东西太多了,多得几乎要炸裂。

  这一整天,她始终处于这种状态,她无可措手,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充斥她的脑子,仍旧昏睡不醒。其实这种昏睡是半清醒的,她能听见屋子里发出的所有响声,也知道有人一直守护着她,寸步不离,整日整夜照顾她,不时地喂她喝水,喂她吃药,为她擦汗。她一直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在照顾她,但是她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她依旧处在昏迷之中,接连两天,她的身体不断地在同她的意志交战。

  到了第五天,她开始觉得清明起来,这些天涌现出来的那些捉摸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像掺和着一些朦朦胧胧、转瞬即逝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盘旋。她又感到头晕,越来越强烈的眩晕。她再度陷入沉睡和梦魇之中,她不时地发出呓语和尖叫。到了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她猛地发出一声惊叫,蓦地睁开眼睛。一睁眼她就看见母亲惊喜而疲倦的面容,她惊讶欲绝,怔怔望着她。

  郁姝曼欣喜若狂,紧紧搂住她,爱抚着她消瘦的脸颊,道:“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吓死娘了……”雪拂兰目光有些呆滞,半晌才呐呐道:“我……我怎么了?”

  郁姝曼眼里泪光闪闪,道:“你病了,你一直在发烧……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你要再不醒过来,我就真的要发疯了……”一面说,一面爱怜地抚mo着她。

  雪拂兰显得越发呆滞,难道她一直在做梦?难道她根本不曾离开过这个屋子?什么黑衣人,什么暴风雨,什么灌木丛,统统都只是她的臆想?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内衣,努力回想那一天晚上自己原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一场高烧似乎把她的脑子都烧糊涂了。她想着想着,顿时害怕起来,扑到母亲怀里,颤声道:“娘,有没有人来过?有没有?”

  郁姝曼以为她害怕生人,慌忙道:“没有,没有,谁也没有来过……傻孩子,你不要怕,娘在你身边,没有人会伤害你……”

  雪拂兰仰起头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又忧伤,一些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的东西在脑子里若隐若现,转瞬即逝。郁姝曼讶然道:“兰儿,你这是怎么了?”她怔了半晌,摇摇头,轻轻道:“我怎么会发烧呢?”

  郁姝曼叹了口气,道:“摇红一时大意,没把窗子关上,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你一定是着凉了……”轻抚她凌乱的头发,柔声问道,“你饿不饿?”

  雪拂兰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不觉点了点头。郁姝曼笑道:“我叫摇红给你做点吃的,你先把这杯水喝了,这儿有几块点心,你先充充饥。”雪拂兰正觉口干舌燥,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郁姝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慢点,慢点,小心呛着了。”把点心递给她,“慢点吃,别噎着了……”雪拂兰拿起一块绿豆馅芙蓉糕,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郁姝曼充满爱意地看着她,过了一会,随口说了一句:“等一会儿杜先生可能要来……”

  雪拂兰心头一紧,掠了掠头发,无意中发现枕畔有一枝早已凋谢的玫瑰,她吃了一惊,拈起这枝花,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说不清是悲是喜,一时间百感交集,黯然无语。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来越昏沉,渐渐地沉入了梦乡。随后她就梦见江逸云浑身是血,站在江边,似乎随时可能自沉江中。她在他身后嘶声力竭地呼唤,但无论她怎么哭喊,他始终头也不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翻滚的波涛,仿佛在等待什么……最后她看见大江从中间断裂,露出一道长堤,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沿着长堤飘然而来……

  她惊叫一声,猝然惊醒,仓皇四顾,眼泪便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递给她一条丝巾,她机械地接过,举到腮边想把眼泪擦干,却又陷入了沉思。旁边有人关切地询问,她猛省过来,蓦然扭头,不禁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

  杜鸣鹤的脸在灯下稍微中看一些,至少那道伤疤没那么明显了,他察觉到她语气中流露的厌恶和拒绝,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悲哀之色,淡淡道:“我是个大夫,你母亲请我来为你治病。”

  雪拂兰断然道:“我没有病,你走!”杜鸣鹤道:“你有心病。”雪拂兰极力控制内心的厌恶之情,厉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杜鸣鹤静静道:“没关系,当然没关系。”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杜鸣鹤沉默了一会,便走了出去。雪拂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刺了一下,失声道:“等一等!”

  杜鸣鹤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她脸颊通红,眼睛病态地瞪得老大,全身打战。他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雪拂兰定睛看着他,神色恍惚,似乎有某种念头突然钻进她心里,搅得她不得安宁。她生像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杜鸣鹤走过来替她把脉,她立即甩脱了,哑着嗓子道:“别碰我!”他又皱了皱眉,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雪拂兰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她知道自己完全只是因为他的长相才对他如此厌恶,她咬着唇怔了半晌,低头道:“对不起,我……”

  杜鸣鹤笑了笑道:“不必道歉,我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雪拂兰觉得他的笑容异常平静,平静中又饱含着无可奈何的悲哀和逆来顺受的痛苦。她深感惭愧,不知所措地绞着手里的丝巾,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方才递给自己的,由衷道:“谢谢你……”

  杜鸣鹤又笑了笑,道:“谢什么?”

  看到他笑,雪拂兰恍恍惚惚地想起江逸云那令人迷失的笑容,但她随即就感到荒唐可笑。她怔怔地瞧着他,半天才道:“我要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口气已经变得异常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