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二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一)

更新时间2006-3-21 8:05:00 字数:6370

 伊人在病榻前摆满鲜花,这些花在江逸云周围竞相开放,色艳形美,绚烂得逼人的眼,可他根本无动于衷。他的眼睛在睁开的时候,总是怅惘地望向窗外,那里只有一株梧桐,每天都在落叶。

  烛火随过堂风肃穆地摇曳,这轻巧的晃动,使整间屋子像海浪一样起伏。蜡烛的影子闪动着,浓重的黑晕忽大忽小,鲜花和人的脸庞随之波动着、变幻着。里间的屋门半开着,一道长长的日光射进屋来,划破阴影的重围,犹如一根延伸的手指。

  寒水碧长时间坐着,全身麻木僵硬,他很想起来走动走动,可是不敢,这种可怕的静穆似乎蕴含了某种深意,令他不敢造次。他深深吸了口气以便控制住自己,默默地注视着江逸云。或许因为缭绕的炉香,江逸云的脸庞犹如青烟中的神像一般,在摇曳、在变化,让他感到极端陌生。他沉默良久,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江逸云喃喃道:“我在为她担心。”

  寒水碧诧道:“她是谁?筱寒么?你放心……”他看到江逸云缓缓闭上眼睛,便顿住了语声,迟疑地问道,“不是筱寒是谁?”

  江逸云不答。寒水碧道:“她对你很重要么?”江逸云脸上掠过痛楚之色,慢慢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她,却没有遵守诺言。”寒水碧道:“现在已经迟了么?”

  江逸云喃喃道:“想必是迟了……这些天我总是痛切地感到懊悔,想改变已成定局的现实,想重新安排那些不可逆转的事情……我一直跟着她,想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我毫无力量,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又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安全……”

  寒水碧听得心头沉重,道:“她到底是谁?”

  江逸云全身似乎震动了一下。此时浓雾弥漫,天色格外阴沉,寒水碧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哀扫过全身,嗓音不觉变得低沉、沙哑:“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是谁?既然你这么在乎她,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把她找回来?你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她,把她带到这里来……”

  江逸云无声地笑了,道:“真的么?”

  寒水碧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来着?我……”他忽然瞪圆了眼睛,许多截然不同的表情一起呈现在他脸上——恐惧、震惊、迷惘、怀疑,他的神经像一条上了钩的鱼一样猛烈扭动;他看见江逸云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丑恶的青紫色,眉宇间迅速蒙上一层阴影,两颊现出鱼鳞状分布的灰白斑。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急促喘息道:“你感觉怎么样?你……”没等他把话说完,江逸云嘴角开始流血,他惊跳起来,失声道:“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江逸云只觉体内的水分和气力在飞快地散失,他全身痉挛,一部分意志已经游离。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哑声道:“打开那个红木柜子,里面有解药……”

  寒水碧哗啦一声打开柜门,里面高高低低、形形色色,足有百来个药瓶。他目光一扫,看见其中有一个瓶子上写着“朵云丸”三个字,不敢耽搁,抓了瓶子跑回来,倾出三粒药丸,纳入江逸云口中,心惊肉跳地等着。

  外面忽然下起倾盆大雨,雨点打在屋顶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这响声驱走了可怕的沉寂,屋里回响着雨声。寒水碧惊慌不安地注视着江逸云无声无息的躯体,脑子被各种各样的幻觉折磨着。此时,时间的流逝表现为一些细微的声音,他的神魂随着这些声音走遍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

  这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这声音盖过屋里这些微妙的响动,唤醒他的意识。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见伊人端着托盘进屋。他心头闪过一道炽热的光束,随即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伊人为他眼中的亮光所慑,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愕然道:“寒公子……”寒水碧意念回旋,目光渐渐变得柔和,道:“伊人,你煎的药是打哪来的?”

  伊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双手一抖,颤声道:“公子他……他怎么了?”

  寒水碧伸手抄住跌落的托盘,沉声道:“他中毒了。”伊人悚然道:“这……这怎么可能?”她扑到床前,瞠视着江逸云可怖的面容,顿时天旋地转,全身骤然失重,跌坐在地。寒水碧道:“你告诉我,药哪来的?”伊人道:“都是公子自己种的草药,自己调配的……”寒水碧道:“你去把药全部取来,别忘了把药渣也带来……”

  伊人挣扎着站起,飞奔而去,不一会便把药草药渣摆到了寒水碧面前。

  寒水碧检查了半天,并未发现明显异状,沉吟半晌,取过纸笔,写了张便笺交给伊人,道:“把这些药送到松香堂王大掌柜手中,请他查验一下。你必须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一有结果马上回来告诉我。”

  一曲未终,雪拂兰便推琴而起,倚窗远眺,郁郁寡欢。

  穆犹欢缓步踱进屋来,道:“一曲未了,怎么就不弹了?是不是闷得慌?”雪拂兰没有看他,也没吭声。穆犹欢装作没发现她眼里的怨怒和忧伤,道:“难得今儿风和日丽,我陪你到西陵转转吧。”口气委婉,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却已一面吩咐下人备轿。

  山中峰峦竞秀,忽而细雨霏霏,竟日难晴;忽而云雾缭绕,变幻莫测,给人无限奇趣。两人登上山顶,穆犹欢意兴遄飞,雪拂兰偶尔淡淡一笑。她心事重重,目光游离,忽然瞧见半山腰上一场恶斗。

  其中一条魁梧大汉,蓬头赤脚,狂呼大叫,提着一根长达一丈的铜棍,向对手腰间横扫。对方紫髯赤面,一身紫袍,见状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竹杖向那大汉面门疾点。这一杖看似轻描淡写,时机部位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差毫厘,比那大汉的铜棍击到时整整快了半分,后发先至,势不可当,这一杖连消带打,那大汉非闪不可,只一招,此人已反客为主。

  哪知那大汉对竹杖点来竟如不见,铜棍横劈对方腰际。紫衣人吃了一惊,当然不肯与他斗得两败俱伤,纵身一跃,急忙闪过。大汉铜棍击点,向对方小腹撞去,每一招都直取对方要害,自己生死却全然不顾。

  雪拂兰眉头轻蹙,心道:“这人莫非疯了么,哪有这种打法?”

  穆犹欢此时亦留心观战,认出那大汉正是滕望青,不免诧异。只见沙石地上,霎时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紫衣人倒退时连连递招,每一杖都击在滕望青身上,一杖刺入,便是一个血窟窿。向无醉却浑然不觉,铜棍使得更加凶猛。

  雪拂兰看不下去,便要飞身相助。穆犹欢早已留了心,一把拉住她,淡淡道:“你要做什么?”雪拂兰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穆犹欢道:“你认得他么?”雪拂兰道:“非得认得才能帮他么?”

  穆犹欢道:“你怎知他值不值你出手相救?”雪拂兰使劲挣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就愿意救他,你管得着么!”穆犹欢道:“你用不着生气,有人救他来了。”

  雪拂兰扭转了头,果然看见一个身段修长的黑衣女子,手执森然长剑,出剑如风,异常稳定,异常有效。数招之内,紫衣人一支竹杖已被从中击断。紫衣人见黑衣女子剑法出神入化,不敢恋战,寻个机会虚晃一招,溜之大吉。

  穆犹欢喃喃道:“好个江湖第一女杀手,真是可怕……”

  雪拂兰惊讶道:“什么江湖第一女杀手?”穆犹欢道:“你不知道,那个黑衣女子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女杀手华雨烟……不过她只替一个人杀人,这个人你也知道……”雪拂兰诧道:“什么人?”穆犹欢似笑非笑道:“就是名动江湖的万妙仙子冷雪雯……”雪拂兰怔了怔,沉默了。

  穆犹欢淡淡道:“自冷雪雯死后,华雨烟就淡出江湖了,想不到今日在这里出现……以后你会越来越发现,冷雪雯虽然死了,却阴魂不散,江湖中仍然有很多人活在她的阴影底下,尤其是和江逸云有关之人——你若当真和江逸云在一起,就会渐渐迷失你自己……对他来说,你只是冷雪雯的替身,他真正爱的人还是冷雪雯,永远不可能是你……”

  雪拂兰眉宇间满是怅惘之色,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

  此时天边浓云滚滚,瞬息铺天盖地,简直要吞噬山野。穆犹欢皱了皱眉,颇觉扫兴,道:“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笼罩在浓雾中的雪拂兰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忧伤凄凉。穆犹欢凝神注视她,脸上闪烁着某种渴望的火花,低声道:“怎么了,不开心?”

  雪拂兰笑了一下,无言。她的笑容尽管勉强,却仍然动人心魄。一阵激情闪过穆犹欢的全身,一股突然涌起的情欲烧红了他的脸。好在这情欲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走到她身后,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话不高兴?”她像一只受到袭击的幼鹿,惊惧地躲开了。

  穆犹欢有几分不悦,讥讽地欠了欠身,道:“请恕在下冒犯之罪。”他的声音干涩尖锐,表情也异常冷酷。雪拂兰咬了咬唇,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穆犹欢恼怒地捏紧拳头,眼中又闪出他固有的那种灰蓝色的生铁般的寒光——她现在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信降不住她。

  转过回廊,穆犹欢看见雪拂兰站在琉璃灯下,手里捻着朵花,凝视着远方,眼神空虚而凄凉。

  穆犹欢取了件斗篷给她披在身上,道:“雨都溅到你身上了,回屋吧。”她没有动弹,也没做声。穆犹欢忍不住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雪拂兰摇头。穆犹欢看着她手中的女儿红,道:“你是不是怪我不肯带你去找你娘?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如今在司侯爷府上,很安全……”

  雪拂兰道:“可她找不到我,一定会担心的……”穆犹欢道:“放心吧,我已经派人通知你娘了,她知道你在这里……”雪拂兰惊讶道:“那她为什么不来看我?”穆犹欢微微一笑道:“也许她还有别的事要办,况且她知道你在我这儿安全得很……”雪拂兰道:“为什么?”

  穆犹欢一笑道:“这你就不用问了……”

  雪拂兰本能地感觉到他语声中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迅速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烈,越来越狂野。她惊慌地扭转了头,他却伸手托起她的下巴颏儿,她吓了一跳,惶恐地望着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怎么对你,难道你还不知道?”

  她扭开脸,低头不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立即缩了回去。他在她手上压了压,那么温和,那么飘忽,不可捉摸。她惊慌失措地把手藏在身后,满脸通红地退了两步。穆犹欢目中流露出一种炽烈如火的神色,温柔地抱住她,她急忙挣扎。穆犹欢用力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让我亲亲你好么?”

  雪拂兰又羞又怕,使劲挣扎,但他的力气大得可怕,无论她如何用力也挣不开他的双臂。她拼命反抗,颤声道:“放开我,放开我……”她感到全身都要被他捏碎了,疼痛难忍,用力踹了他一脚。他痛得一激灵,情不自禁地松了手。她脸色发白,瞠目瞪着他。

  穆犹欢突然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近乎发狂,就像有人在他开怀畅饮时把他的酒杯从手里夺走。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他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人能抢走,他想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阻拦。他一生中还没有任何yu望比zhan有她更强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子闪烁着冷铁般的灰蓝色光芒,那张特别善于表达轻蔑之情的薄如刀片的嘴上泛起一丝轻微的扭曲。雪拂兰毫不妥协,对他怒目而视。穆犹欢一双眼睛仿佛两颗灰蓝色的冰珠,发出无法形容的幽然冷光,叫人心惊肉跳。他沉下脸来,冷冷道:“你真的那么在乎江逸云?”

  雪拂兰咬牙道:“不错,除了他以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穆犹欢冷酷的眼神犹如利箭一般,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一字字道:“他就那么好?”雪拂兰并没有退缩,道:“是!”

  穆犹欢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忽然拉住她的手,道,“跟我来!”他把她带进自己的书房,当着她的面打开密室的门,取出一只石匣。雪拂兰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从匣子里取出一柄匕首,道:“此物名曰‘回日雕戈’,乃上古奇兵……”话犹未了,雪拂兰已失口惊呼,显然深谙个中玄妙。他点了点头,道:“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此物断金截玉,锋利至极,又极轻巧,送给你防身吧……”

  雪拂兰急忙道:“不,我不能要……”穆犹欢脸一沉,道:“为什么?”雪拂兰道:“太贵重了,我不敢收……”穆犹欢冷笑道:“此物再贵重十倍百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你一个女孩子家,身边带一样利器总是有好处的。”雪拂兰怕再激怒他,只得收下。

  穆犹欢冷冷道:“你现在可以走了。”雪拂兰一怔道:“你说什么?”穆犹欢道:“我从来不愿强迫女人,既然你不开心,留你在此,又有何用?”

  雪拂兰欣喜若狂,欢呼一声,急奔而去。

  穆犹欢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唇边泛起一丝阴毒的冷笑。就算她现在快马加鞭,日行千里,也恐怕见不着江逸云的面了。她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他真的会好好地为江逸云治伤——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早已在她每日喂江逸云喝下的草药里下了慢性剧毒,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毒药,既可以救命,又可以杀人……

  江逸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混入药中、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毒药,毫无反应。

  寒水碧不停地催他说出凶手的名字。他偏偏又把眼睛闭上了。寒水碧急得跺脚,道:“你快告诉我,你总得让我有个防范吧?”

  江逸云缓缓道:“你不用这么紧张,他已经走了。”

  寒水碧一愣道:“走了?难道是……”他猛地打了个冷战,“难道是……是他?”虽然江逸云还是没有反应,他反而越发确定,他立即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是为什么?他跟你不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么?”

  江逸云淡淡道:“你就没想过,也许他交我这个朋友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

  寒水碧背脊发冷,道:“十多年,他居然伪装了十多年!这太可怕了!可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你?”

  江逸云道:“我也不明白……这几日我忽然想到,也许雯儿的死也和他有关,他知道我在乎雯儿,于是就用伤害雯儿这种方式来刺激我……我越痛苦,他就越开心……”

  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他这样对你,你还对他那么客气。他如果还有点良心,念在这十几年你对他的情份上,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

  江逸云道:“他不会那么想的。”

  寒水碧道:“你早就知道了?”江逸云道:“以我从前的脾气,若早就知道,还能让他活到现在?”寒水碧看了他半晌,慢慢道:“这十几年来,你的确变了不少。”

  江逸云淡淡一笑道:“世易时移,如何能不改变?”

  寒水碧叹了口气,喃喃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倘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许就不会有这许多烦恼了……”

  江逸云默默地望了他好大一会,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抖抖索索的火光下,他的脸色白里透紫,眼睛充血,似乎大量的血正从他的心房流到脸上。他嘴唇发白,两手痉挛,全身直打哆嗦。

  寒水碧大惊失色,失声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江逸云痉挛地按住他的手,竭力想安慰他,但他脑子开始混乱起来,喃喃道:“我难受得很……”寒水碧惊恐地为他搭脉,脉象大乱,他全身发硬,脸色白得吓人。他完全乱了方寸,手脚冰凉,全身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剧烈震动起来,哑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中的毒不是解了么?”

  江逸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沼泽,种种厄运接踵而来;他无可依托,无可自救,只是感到一种强烈而沉重的下坠感。他的血液凝固了,四肢像压着不堪忍受的重负,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胃里一阵恶心,无休止的恶心。

  寒水碧惊慌地注视着他的变化,面无人色,不知所措。江逸云身体抖得越发厉害,灰紫色的毒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他勉强控制自己,哑声道:“朵云丸,朵云丸……”寒水碧猛省,倒出六粒药丸,纳入江逸云口中。

  江逸云突然感到无法忍受的恶心,逆血攻心,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来就像海潮冲破了闸门,鲜血不断涌出,不过一眨眼间,他就像老了二十余岁一般,变得异常憔悴。

  寒水碧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狂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逸云用残存的理智克制住自己,断断续续道:“这……这是另一种……另一种毒药……和欧阳梦天下的毒完全不一样……”寒水碧急红了眼,撕心裂肺道:“现在怎么办?”江逸云哑声道:“帮我一把,看看能不能用内力把毒素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