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二十一章 海棠花下清笛长(二)

更新时间2006-3-18 10:36:00 字数:8010

 月光透过纱窗,把屋子照得白茫茫的。她呆呆望着地上的光斑,隐约听见外面刮着狂风,四周沉寂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的思绪越发混乱,翻身下床,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她定了定神,打开房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即迎面扑来,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长廊被月光照得通明,掌柜的和老板娘浑身是血,倒挂在栏杆上,早已死去多时,鲜血却仍在不停地往下滴。

  她骇然失色,心口狂跳,手腕上的血管突突扩张,几乎要爆裂。远处的灯火摇曳着,月色血腥。她触电似的感到全身麻木——她看见院子里的海棠花落了一地,上面也躺满了尸体。她恐惧得想呼喊,喉咙却堵得难受。她双手颤抖着按住心口,感到一阵恶心、昏眩,然后就晕厥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她耳边响起吵闹声,起初像洪钟大吕,继而像万马奔腾,最后如刀枪齐鸣;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她的四肢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然后是一段仿佛亘古不变的静寂,各种感觉相继复苏,竞相闯进脑海之中。她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紧跟着,一种致命而又模糊的恐惧,蓦地袭来。她拼命想要尖叫,嘴唇和舌头痉挛地抖动着,一齐用力,可是胸口像压了座山似的,怎么也叫不出声,而且每一次的努力只带来更剧烈的疼痛。她挣开沉重而艰涩的眼帘,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浓重的黑暗,永无尽头,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嗅得到死人的气息,绝望的念头朝她灵魂深处步步进逼。

  她挣扎着站起,努力睁大眼睛,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了整个院子,血淋淋,触目惊心。死尸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无尽的漆黑,深渊般的沉寂,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死亡的苦味,这一切都像棺椁一样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呼吸,只感到恐怖和一阵阵的寒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开始恢复,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扶桑,心头狂跳,失声呼喊,冲过回廊,找遍了每一间屋子,喊哑了嗓子,也没能找着他的影子。她牙齿格格打战,害怕得浑身无力。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嘶嘶声。她呆呆听了半晌,循声而去。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微弱,但又异常确定,引导她穿过一条僻静、狭窄而黑暗的巷子,看见一幢古旧、腐朽、摇摇欲坠的木屋,屋前杂草丛生,堆满肮脏的秽物,荒凉颓败。借着一缕惨淡的月光,她看见一条颀长的人影,沉稳冷静,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已经确知他是谁。她惊慌失措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感到梦幻般的恍惚的喜悦。就在他对面还有一个人,浑身融在阴影中,给人一种阴森狰狞的感觉。

  她悄悄地隐藏起来,忍受着呛鼻的腐臭,全神贯注望着江逸云。枯骨在杂草中闪着昏弱的磷光,幽暗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鬼魂在有气无力地挣扎,草丛中一直骚动着,她似乎听到了地狱深处传来的呻吟声和看不见的蛆虫吞噬尸体的咀嚼声。她额头一片冰凉,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江逸云正在和那个可怕的黑衣人决斗,任何干扰都可能让他送命。

  她几乎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只听到持续不断的奇怪而又可怖的嘶嘶声。等到她的眼睛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她发现那座腐朽的木屋的正面有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屋顶一直裂到墙角。她惊愕地瞪大眼睛,那条裂缝迅速变宽——她突然听到一个巨大的声响,然后那座木屋就分崩离析,轰然倒地,很快变成了碎片。她震惊地打了个冷战,不免觉得头昏眼花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黑衣人已经离开了。昏暗的光线正好照在江逸云脸上,他两眼呆呆地专心地望着前方,脸色严峻。她一阵喜悦,悄悄地走过去。他看上去依旧沉稳,但当她轻轻拉住他的胳膊时,他立即倒了下去——她顿时失色,失声道:“江公子,江公子……”

  她浑身觳觫,这一变故让她完全失去勇气,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边。他的脸色在一眨眼间变得灰白如死,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她骇然惊呼,但他没有丝毫反应。

  她四顾茫茫,无处求助,竭力将他扶起,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绝望之中,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又惊又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来者是善是恶,高声呼救。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内人听到求救声,撩起珠帘,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她看清帘子后这张毫无表情的冷酷脸庞,欢喜无限,拼命招手。

  穆犹欢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微一沉吟,心里有了主意。

  雪拂兰又沉落到相同的梦境当中,一长声裂帛似的嘶喊,穿透寂静的黑夜,刺入她的耳鼓。她猝然醒转,怔忡良久,缓缓移动视线,看见一弯淡月,流散着枯黄的光,远近的窗子里,闪着一星星灯火。她定定神,暗暗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起身掌灯。

  这几日她一步也不敢离开病榻,生怕在她走开的那一瞬间他会突然醒来——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又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她隐约可以猜到,他一定是跟在她后面保护她,显然他很在乎她,这让她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但是五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醒。大夫说他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元气大损,但以他的功力和体质,应该捱得过去——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没有醒来?

  是不是他活得太累,已经厌倦了这个人间?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人摘下了似的,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肢体也变得僵硬麻木。她知道这完全可能。他已经失去他最心爱的人,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一定早就想追随心上人而去,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会觉得寂寞和痛苦了。

  晚风萧萧,她仿佛听到他悄然离去的脚步声,急促而痛苦地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他那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颤声道:“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苍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沉寂得令人心碎。她被恐惧压弯了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穆犹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神色冷漠,灰蓝色的眸子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雪拂兰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穆犹欢见她满面泪痕,心口像被什么扎了一刀似的,隐隐作痛,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这样为自己哭泣。雪拂兰呆呆望着他,泪眼朦胧,颤声道:“你告诉我,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

  穆犹欢不动声色道:“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但江逸云的命向来硬得很,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不过也很难说,如果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雪拂兰惊恐万分,失声道:“会么?他会不想活么?”

  穆犹欢淡淡道:“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把冷雪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为了不让冷雪雯受一点伤害,他甚至甘愿当着她的面喝下见血封喉的毒酒,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雪拂兰心凉了半截,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穆犹欢道:“你的确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可这还是有很大区别,尤其对他这样的性情中人而言。你始终取代不了冷雪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大约是没有一个人取代得了的……他诚然很在乎你,也很爱护你,不愿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这毕竟不同于他用整个生命去爱冷雪雯,一个男人一生中也许可以爱过很多人,但全心全意去爱的,恐怕只能有一个……”

  雪拂兰睁大了绝望的眼睛瞠视着他,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穆犹欢不忍看,扭转了头,慢慢道:“你不要怪我对你说这些话,我只是不愿看到你伤心——江逸云是个很会让人痛苦的男人,你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雪拂兰全身僵硬,石像般一动不动。

  碧森森的幽篁,一层压着一层,绿沉沉地积淀出一尘不染的宁静。微风过处,筛下浓淡不一的光影,轻巧地在竹帘上流动。竹帘内,云雾蒸腾,绿阴萦绕。四下阒然,仿佛在时空之外。

  竹榻上静静躺着一个男人,浑身是伤,表情却是如此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他拥有一张何等俊逸、何等完美的脸庞!也许连天神都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颛孙盈雪坐在竹榻前,轻轻抚弄他的头发,喃喃的叹息就像傍晚吹落花瓣的晚风,轻柔,却令人痛苦。他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一缕阳光,抖动了一下,瞬间就消失了。她没有回头,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回来啦。”

  金丝架上的白鹦鹉歪头看着刚刚走进来的这个白衣少女,嚷嚷道:“回来啦,姑娘回来啦!”

  白衣少女轻轻道:“龚叔叔怎么样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么?”颛孙盈雪道:“还没有……但他会醒的,总有一天会醒的……”白衣少女道:“还要什么药么,我去采……”

  颛孙盈雪莞尔一笑,柔声道:“不用了……”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坐下,“这些天你去哪了?”

  白衣少女勉强一笑,道:“我去拜祭冷叔叔了……”颛孙盈雪凝视她,慢慢道:“你没有顺道去看看他么?”白衣少女神情一黯,眼里掠过一道阴影,低声道:“他……他不在杭州……”

  颛孙盈雪幽幽道:“原谅他吧,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当初哪些事其实并不能全怪他……”

  白衣少女黯然道:“姑姑你错了,不是我不能原谅他,而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颛孙盈雪一震,呆呆望着她。她忽然起身,道:“我做饭去了。”

  看着她走出去,颛孙盈雪眼里慢慢涌起一泓泪光,她猛然意识到这孩子的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是她造成的,是她影响了她对爱情的态度——如果她不是这么坚持,不是这么痴情,这孩子完全可以从别人身上获得别的幸福。

  江逸云手上被蛇咬过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两个暗红的伤疤。雪拂兰凝注着这道伤疤,心里涌起莫可名状的伤感。多少天了,他一直这样悄无声息地躺着,毫无知觉,他的伤口已经痊愈,但他心上的伤痕何时才能抹去?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想把它放进被子里去,然而一种强烈的yu望促使她俯下头去,恭顺地吻了吻那只冰冷的手,她曾感受到这只手抚mo她时的温存,那种温存至今尚在她体内汹涌起伏。

  穆犹欢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一举动让他感到格外愤怒。他脸色陡寒,疾步走了进去。

  雪拂兰扭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神色有异,心里咯噔一下。她正想说点什么,好缓解他不满的情绪,却已听他淡淡道:“他怎么样了?”她忧伤地摇摇头,不说话。

  穆犹欢道:“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了吧?”雪拂兰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穆犹欢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走了呢?”雪拂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跟你走,去什么地方?”穆犹欢道:“你忘了么,你答应过我,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你就要和我一同到莲花漏去住一阵子。”

  雪拂兰赶忙道:“我不能去,我要去见我娘……”穆犹欢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我若不提这件事,你只怕永远也想不到要去见令堂……”雪拂兰脸儿一红,道:“谁说的,我……”

  穆犹欢道:“好了,不要跟我逞口舌之利了,走吧。”雪拂兰摇头道:“我不想去……”穆犹欢道:“为什么?”雪拂兰道:“因为当初答应你时我压根没想过要去,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是在骗你的……”穆犹欢惊讶地看了她好大一会,笑道:“你可真够诚实的。”

  雪拂兰红着脸道:“我骗了你一回,不能骗你第二回……”

  穆犹欢淡淡道:“你不知道么,我很乐意让你骗一骗……”说着便伸出手去,雪拂兰本能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几乎立即触及了她的衣裳,微微用力,她顿时全身乏力,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随即失去了知觉。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推开虚掩的大门,江逸云便感到浸肌浃骨的寒意。数月未归,寒碧山庄益发萧条了。长长的甬道堆满落叶,葡萄落了一地,多已腐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的气息。难道这显赫一时的偌大宅子就这样荒芜了不成?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走,根本没去想为什么始终未见一人。

  旧日清幽的湖水如今变得阴惨暗淡,平静无波的水波,泛着苍青色的光泽。他俯视着湖面映出的灰蒙蒙的杂草、苍白的树干和空洞的风灯,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竭力想摆脱这种阴郁的心境,可惜徒劳无功。这宅子已笼上一种死亡气息,使一切有知无知的东西都蒙上幽暗的冷光。

  沉寂中响起一个阴森的笑音:“江逸云,你终于来了!”

  江逸云扭转身子,看见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庞,这张脸上只有一双狂暴的眼睛是有活气的。他漠然道:“你是谁?”

  蒙面人道:“你不记得我么?我说过我一定要来索债的。听说你的情人在扬子江了喂了鱼,真是大快人心!”

  江逸云脸色惨白,两眼盯着对方,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伤口上,他一下子回忆起在江边疯狂搜寻冷雪雯尸骸的那段悲惨的日子,这辈子他是永远无法从那种痛苦中解脱的;任何有关于冷雪雯的言语事物都会在刹那间让他精神崩溃,她的死始终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在泥潭中无法自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霍青蒙满是讥笑的丑陋的脸,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心中只剩下那个可怕的场景,其余的知觉全部凝固、麻木了。

  蒙面人忽然收敛了笑容,阴森森道:“想不到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现在这个园子已经归我了,只要杀了你,我的复仇计划就算大功告成!”

  江逸云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盯着对方恶毒的眼睛,道:“她们呢?”蒙面人道:“等着为你殉葬呢!”江逸云慢慢道:“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蒙面人天纵声狂笑。江逸云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看着,眼神出奇的冷漠,但异常度定,而且充满嘲讽之意。

  蒙面人猛地顿住笑声,厉喝道:“少在那里装腔作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个月连遭重创!不说别的,单单死神练孤舟就差点打散你的七魂六魄!不要以为做出这副样子就能把我吓倒!你骗不过我的,江逸云,我知道你的功力现在顶多恢复了五成,凭五成功力,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江逸云淡淡道:“你若真这么想,就小看我了。”蒙面人冷笑道:“是么?”江逸云道:“你不妨试试,我保证在三招之内将你打得落花流水。”蒙面人气得七窍生烟,转念一想,喝道:“你休想激怒我!”江逸云道:“根本没必要,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的冷静和胸有成竹激怒了对方,蒙面人怒吼一声,探身拧腕,双手有如狂风骤雨,八式联环疾攻而至,这一击夹风雷之势,仿佛高高跃起的拍打岩脚的海涛,带着惊心动魄的咆哮。

  江逸云轻挥衣袖,犹如拂拂晚风,平静、柔和,但足以平息狂暴的海啸。风是天地之间最自由自在的东西,无论你怎么阻扰,怎么牵绊,它始终能左冲右撞,突围而去。

  蒙面人一招落败,蓄势再攻。这一招较方才越发汹涌猛烈,气流更如千百条互相冲突的水道,势不可当,一泻千里,振荡、旋转成无数巨大的漩涡,向江逸云当头冲落。

  江逸云依旧不动声色,他的招式之间几无缝隙,自然灵动,让人有种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而凌万顷烟波的浩渺之感。他出手极慢,虽慢却在不停变化,不着边际,不成章法,却像阳光普照千里,能把冰雪消融。蒙面人纵然暴戾,此刻也不免变色。

  江逸云心平气和,长身玉立,仿佛站在云端静观天时的谪仙,又仿佛立于郊野冷眼旁观的隐士,带着无所不知又厌倦所知的神色。他慢慢道:“还有一招。”

  蒙面人青筋暴起,钢牙咬碎。江逸云道:“你最好别逼我使出‘天地化为零’,你应该知道,只要我一出手就例无生还。”蒙面人挥舞空拳,厉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话只好骗三岁小孩!”

  江逸云望着他,眼神极柔和,声音也极柔和:“你可以试试,但不要后悔。”

  蒙面人强打的底气被对方这种不可思议的镇定完全打散,他像一只困兽般狂扯着头发。他怕江逸云,尽管他处心积虑向报仇雪恨,可他对江逸云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不完全是因为对方的功力和从容,更因为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有一种他永远无法具备、令他又恨又怕的宽容,那种宽容让他灰心丧气。他想复仇,可他并不想死;他觉得自己还从未好好享受过人生的乐趣,就此死去太不合算;同归于尽并不适合他。他发出一声号叫,跺了跺脚,飞身离去,怨毒的声音远远传来:“江逸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还会再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江逸云其实一点也不得意;他料准了江逸云的弱点,击中了江逸云的要害,可惜未能看透江逸云的从容——非但他看不透,这世上本来就无人看得透。

  江逸云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慢慢地弯下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现在虚弱得不堪一击,一切花香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点微光都足以刺痛他的眼,一丝声响都能伤害他的耳鼓。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去把霍小蛮等人放了出来,没等她们围拢过来,他已颓然跌倒。

  霍小蛮终究还是孩子,嚎啕大哭。江逸云抚着她的头发,强笑道:“傻孩子,莫哭莫哭,我死不了……”他缓缓移动目光,发现身边竟只剩下两名贴身侍女——难道真是人去楼空?他心一酸,一口气喘不上来,猛咳数声,鲜血便洒满衣襟。

  江逸云虽常年在外,伊人还是把他的屋子还是收拾得非常整洁,但不知什么原因,屋里显得格外幽暗,而且弥漫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屋子深处的象牙床上,纱帐半垂,使得江逸云的情形无法看清。但谁都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抽搐,并且因为痛楚而蜷缩成一团。

  滕望青坐在床头,几乎不敢去碰江逸云滚烫的身体。他全身打颤,又是震惊,又是恼怒,嘟嘟囔囔骂着粗话。欧阳梦天坐在稍远的角落里,也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热浪,他那习惯于脂粉香的鼻子也嗅到了一股令他反感的气味,以前他只在街头濒临死亡的叫化子身上闻到过这种介于朽腐与潮湿之间的味道,他知道这预示着死亡。

  伊人煎好药送来,她眼圈通红,显然刚刚哭过。她忍着悲伤,柔声道:“公子,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江逸云无力地摆了摆手,强笑道:“我现在不想吃,等我想吃了,我会告诉你……”

  这是进屋以后,第一次听到他说话。滕望青惊跳起来,想不到病痛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完全改变。他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是忍住了,哑声道:“逸云,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江逸云道:“我吃不下……老滕,我找你来是……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滕望青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道:“你说什么?”江逸云道:“你别多心,我不是在交代后事,只是这件事很急……”滕望青松了口气,道:“什么事?”

  江逸云道:“你……你去一趟金陵吧……筱寒,筱寒有了意中人,叫……叫辛夷……”他喘息着,半晌又道,“我早就答应她去见见辛夷,我担心她太单纯……”他还想再说,奈何体力不支,声音宛若游丝。

  滕望青痛彻心扉,道:“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泪终于滴了下来,“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只挂念别人……你……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江逸云浑身无力,只能用眼睛表达他的劝慰之意。他目光饱含痛楚,久久地注视着滕望青。滕望青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欧阳梦天忍不住道:“让我去吧,逸云,老滕毛毛躁躁的,容易误事。”

  滕望青瞪大两只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江逸云,目光流露出一种祈求。他当然更愿意留下照顾江逸云,他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江逸云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在他记忆中,寒碧山庄一向是热闹非凡、生机勃勃的,但他方才已经发现,这园子荒芜了一大半,人丁寥寥,连江逸云在内,偌大的宅院里不过四人而已。把江逸云留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园子里,他不放心。

  江逸云脸上飘过一个笑影,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轻轻道:“不会的,他一定能办好……梦天,你若真想帮我,就赶紧把小寒找来好么?”

  欧阳梦天道:“寒水碧么?好的。”他犹豫了一下,“我这就去。”

  江逸云目送他去远,平静的目光渐渐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滕望青并未发觉,道:“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万一仇家杀来怎么办?”江逸云似乎非常疲倦,双眼紧闭,道:“你放心去吧,有小寒在。”滕望青愕然道:“谁?”

  寒水碧从屏风后转出来,道:“我。”滕望青吃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在这里,为什么还要欧阳去找?我赶紧去把他叫回来……”寒水碧一把扯住他,喝道:“醒醒吧你,脑子都成浆糊了!”

  滕望青先是惊讶,而后突然打了个寒噤,哑声道:“难道说……”他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寒水碧看了看江逸云,道:“你先把逸云交代的事办了,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