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五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一夜之间,冷雪雯在荒郊野外与人私通的谣言便传遍了杭州城。

  于怜香在仙客来酒楼坐了整整一天,想破头也不明白这个消息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这让他觉得很丢脸。更让他奇怪的是,所有散播这个谣言的人竟然都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奸夫”是何许人也,这让他越发感到郁闷,他估计冷雪雯一定会怀疑是他干的。

  祝酒山庄大少爷温殿杰在雅座里挥霍谈笑,口无遮拦地描述着冷雪雯与人私通的情形,身边那帮趋炎附势的小人附会陪笑,热闹非凡。

  于怜香恨不得冲过去扇他俩各耳光,但他知道,温殿杰的命长不了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命在旦夕之间了,还这么嚣张……”旁侧忽有一人笑道:“阁下所言极是……”于怜香斜眼一看,旁边站起一个少年,华服绣带,金冠薄履,剑眉星目,嘴角上扬,显得桀骜不驯。他上上下下把这人看了一通,淡淡道:“黄金屋总管萧满楼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一惊,旋即笑道:“阁下真是目光如炬,在下佩服,佩服。不瞒阁下,在下萧潇,萧满楼正是家兄。”于怜香也不正眼瞧他,道:“这么说,你也是影子的手下?”萧潇道:“正是。”

  于怜香道:“你也是来听冷雪雯故事的?”萧潇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凑巧路过而已……”于怜香淡淡道:“凑巧路过,接什么下茬!”

  萧潇道:“在下听那温殿杰如此口无遮拦,恐怕要白白送了性命,心中感慨,才一时失口,冲撞了公子!请公子多多包涵!”

  于怜香道:“那你说,谁会来杀他呢?”萧潇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再过一会,华雨烟就该来了。”于怜香道:“你倒是会猜!你见过华雨烟么?”

  萧潇道:“缘悭一面。只是听说华雨烟的剑是杀人利器,而她本人也许正是江湖中唯一真正懂得杀人的女人……”

  说话间,温殿杰已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他晃晃悠悠走上街头。他进去之前,大街上还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现在却像被洗劫过一样,一片死寂。空荡荡的街头,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女人。温殿杰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他已经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无坚不摧的杀气。

  华雨烟站在长街那一头,远远地注视着温殿杰,这冷冷的目光已足以令人意志崩溃。

  温殿杰本来就算不上什么高手,此刻见对方如此镇定、从容,他越发感到烦躁、焦灼,汗粒沿着滚烫的鼻尖流进嘴里,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酒喝多了全身发热还是因为他太害怕。他不觉握紧了腰间的剑,不停地提醒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华雨烟冷冷道:“你就是温殿杰?”

  温殿杰傲然道:“不错。”话声中,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华雨烟眉心。温殿杰初出江湖的时候,剑法也曾经令许多人闻风丧胆,但他的剑法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神速,那么不可抵挡,何况他已经荒废了太久。他的剑刺出,咽喉突然冰冷,华雨烟已一剑刺入他的咽喉!而华雨烟仍然以那种亘古不变的冷冷眼神注视着他,脸上也依旧毫无表情,并不因为这一剑而有所改变。

  温殿杰想不到一个女人出手能快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华雨烟的剑是青绿色的,青如雨后晴空,绿如凝碧的湖波,也许这湖波原本是流动的,只不过此刻凝固在他喉间。他的剑早已跌落。华雨烟的眼光像另一种利剑,直刺他心灵深处。他的血渐渐冷却,只听华雨烟一字字道:“无论谁想伤害冷雪雯,谁都只有死!”

  这是华雨烟最常说的一句话。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冷雪雯。她总是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在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出剑,刺入敌方最致命最薄弱的环节,绝不浪费一分气力。

  于怜香在酒楼上看到她出手,也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异常清晰,入耳之后便如同镌刻在心里一样,怎么也无法抹去。他记得华雨烟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在他伤害冷雪雯之后。最初他以为自己对她跟对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只想征服她,zhan有她,然后抛弃她;后来他又以为要忘掉她是轻而易举的,但现在他夜夜为她失眠。

  萧潇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快的剑,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女杀手!”

  于怜香看着温殿杰横在街头、丑恶地扭曲着的尸体,喃喃道:“言多必失,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明白这一点……”

  正说着,突听一个声音喝道:“才杀了人,就想一走了之么?”话音未了,他们看见一个年轻人一阵风似地从一条小巷里飞奔而出,满面煞气。于怜香一怔,喃喃道:“房玄业?”

  萧潇诧道:“怎么,这位就是上清堂的少主?”

  华雨烟面对房玄业的百般挑衅,毫不动怒,径自走开。房玄业厉叱一声,纵身跃起,凌空下击。刀法轻灵飘忽,刀光闪动,如满天繁星,这种刀法当然好看,也很有效。死在他刀下的人通常会全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宛如花开。

  萧潇忍不住道:“上清堂的刀法果然名不虚传!”转头看着于怜香,以为他会有同感,哪知他却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房玄业对自己的刀法信心十足,立志要毙华雨烟于刀下。但是刀锋才到中途,他呼吸突然停顿,一根剑尖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同时听到华雨烟冷冷道:“就凭你这点道行,也来张牙舞爪!”只要华雨烟的剑再往前递出一分,他的眼睛就瞎了。他恐惧得发抖,华雨烟却返剑归鞘,转身离去。他怔了半晌,望了望手里的刀,一咬牙,一跺脚,飞身离去。

  萧潇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好的刀法也这么不堪一击……不知道换了房尘睿会不会好一些。”

  于怜香唤来堂倌儿付了帐,淡淡道:“他用的根本不是上清堂的刀法,你看不出么?”说罢,扬长而去。

  穿过一道月洞门,花木扶疏,阴影中伫立着四名年过四旬的绿衣人,其中一人一言不发地击了击掌。林木掩映中的阁楼便忽然大门洞开,走出两个人来。左面一人须眉缥碧,神态从容,负手而立,庄重镇定,右面一人身材硕壮魁梧,面孔黑瘦,一字浓眉,脸部轮廓分明,目光锐利。两人久久凝视着于怜香,微微点头,道:“主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于怜香淡淡一笑,正想走进去,脑后突然一凉,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是不是你到处散布谣言?”他不动声色,微笑道:“是华姑娘吧?难为你还能找到这里来。”

  华雨烟冷冷道:“我在问你话!”于怜香淡淡道:“我说不是你信么?”华雨烟道:“不信!”于怜香叹了口气,悠然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这时只听有人大笑道:“若非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相信于怜香竟然会被人用剑指着脑袋!”楼门口人影一闪,楚更苹缓缓踱了出来,轻袍缓带,神采飞扬,望之如谪仙。

  于怜香微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法子么?”说着突然向左侧滑开四五尺远,身形变幻,出手如电,点中华雨烟手腕穴道。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太离奇,连楚更苹也变了脸色。

  华雨烟虽惊不乱,冷笑道:“好个于怜香,我还真低估了你!”

  于怜香握着她那柄长剑,轻弹剑身,剑作龙吟,微笑道:“好剑,好剑……”说着,剑尖指向华雨烟眉心。华雨烟不动声色,眼中竟没有一丝慌乱之意。

  楚更苹慢慢走到她跟前,笑道:“想不到江湖第一女杀手竟然是这样一个美人儿。”

  于怜香笑吟吟道:“你要是感兴趣,我把她送给你如何?”

  楚更苹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听说她身上到处伤痕累累,这实在有点煞风景……”

  于怜香道:“传言未必是真的,你不妨脱下她的衣裳来看看……”说着出指如风,飞快地制住华雨烟全身穴道,随手把剑扔到一边。

  华雨烟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之色,但仍然一言不发。

  楚更苹笑道:“你这么对她,就不怕冷雪雯找你算账?”看了他一眼,“三个月的期限可是快到了,你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要输了……”

  于怜香笑道:“我不会输的。”楚更苹道:“你就这么有把握?”于怜香道:“那是自然……天底下本来就没有能拒绝我的女人,冷雪雯也一样。”

  楚更苹笑道:“话可别说得太满……不过听说前些日子你倒是差点跟她成了好事……”于怜香哼了一声,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你听谁说的?”楚更苹道:“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我又不是聋子!”

  于怜香冷冷道:“好像满大街的人都不知道那个与冷雪雯缠mian的人是谁,你怎么就知道?”

  楚更苹笑道:“那是因为满大街的人都不敢得罪你,所以没提你的名字……”

  于怜香脸色一沉,冷冷道:“是么?”楚更苹轻佻地抚了抚华雨烟的脸颊,笑道:“你真的把她送给我了?”于怜香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当然。”

  楚更苹笑道:“多谢,多谢……”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人,脸上笑容顿时冻结,“兰儿!”

  于怜香一怔,转头看见月洞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如雪里白梅,冰清玉洁,疏淡优雅,又如飘逸的烟霞,空蒙缥缈,充满撩人的诱惑。于怜香定睛瞧着她,只觉一股热力从小腹升起,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她骨胳如水,肌肤如花,简直不是人间的生灵。

  楚更苹疾步赶了过去,笑道:“兰儿,你怎么来了?”

  兰儿看了华雨烟一眼,皱眉道:“想不到你也这么下流!”

  楚更苹赔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什么歪念头,就是想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回去……”脸色一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华姑娘送回寒碧山庄!”

  当即有一名绿衣人应声而出,解开华雨烟的穴道。

  华雨烟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剑,慢慢插入剑鞘,疾步离开。

  兰儿眼波流转,在于怜香脸上停留片刻,冷冷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净结交一些这样的坏人!”说着拂袖而去。楚更苹跺脚道:“于兄啊于兄,你今天可把我害苦了!”说着赶紧追了出去。

  于怜香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身后那六人生像变成了聋子哑巴一样,谁也没理他。他哼了一声,心道:“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就查不出来么?”

  巨大的吊灯从赌桌上方射下强烈的光束,映照四堵,象牙雕刻的骨牌熠熠闪光。对门的墙上也安了两盏灯,灯光耀眼,刺得人眼睛发痛,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坐在两盏灯之间的那个人的模样,就连站在灯旁的两人也看不真切,只看到两个黝黑的影子。

  楚更苹和兰儿一走进去,赌桌旁的于怜香就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他旁边一人则岿然不动,把玩着几粒色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他身材瘦削,有一双保养得异常整洁的手,修长狭窄,肌肉绷得很紧,嘴唇的线条秀美得惊人,即便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嘴仍显得锋利而冷漠。

  楚更苹看着那人淡淡笑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犹欢公子也在此地。”穆犹欢瞥了兰儿一眼,淡淡道:“你怎么把女人也带进来了?”楚更苹悠然道:“我愿意,你管得着么?”

  穆犹欢哼了一声,特别善于表达轻蔑之意的嘴唇上掠过一丝笑。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缓缓道:“楚公子,你来晚了。”

  声音是从两盏灯光中间传出来的,这声音低沉而又温柔,慢说是女人,就是男人,听了也觉心跳。若非亲耳听见,于怜香决不肯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动听的声音,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听到这神秘的声音,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话音方落,一个老者走过来请楚更苹在那神秘人对面落座。另一个老者则端了一把椅子放在楚更苹旁边,请兰儿就座。兰儿坐下后才发现自己就在于怜香身畔,他冲她微微一笑,笑容笃定而邪魅。

  那神秘人缓缓道:“开局吧。”

  从强光里伸出一只手来,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细长的指头之间,夹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珊瑚枝。这只手轻轻拨动骨牌,将其中两张拨到每个人面前。

  楚更苹拿起骨牌,慢慢展开来,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兰儿并没有去看他手中的牌,她感觉强光中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专注得可怕。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面前这人的脸便成了一幅模糊的远景,根本无法看清,直到她的眼睛完全适应这种强光,才看清一张中年男人成熟而极富魅力的脸庞。

  那人脸色苍白,神情冷漠,颔下飘拂着乌黑婉美的胡须,他并不显老,尽管鬓角已斑白。但更加吸引她的,还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诡异的眼睛,绿色的,带着无法形容的妖异魅力,令人颠狂不知所措。她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高踞在镀金的太师椅上,妖异的眼令人觉得他该是宇宙间统治邪恶力量的魔王,这眼神里充满不可知不可测的奥妙,同时也藏着一种倦怠之意,一种由于知道得太多而对人生失去了兴趣的倦怠。她对这双眼睛看得越专注,就越感到心惊肉跳,那目光是那样危险,那样充满了侵略性。

  她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嘴唇发白。楚更苹专注于赌局,并未留意,于怜香却注意到了,他似乎皱了皱眉,用视线的余光探询地向强光里扫了一眼,但什么也没看清。

  兰儿似乎沉湎于某种臆想之中,眼波渐渐变得呆滞,神情也麻木了。她脸部肌肉显得非常紧张,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停,脑子里混乱得像要发疯。她脸色煞白,张得大大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那双眼睛,神志似已处于错乱的边缘,飘荡在半梦半醒的云雾之中。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失态,便调动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她忽然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定睛看去,只见那神秘人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披着一头雪白的长发,身段婀娜,看不透的面孔中有一种不受年龄影响的美。她从那神秘人肩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显出非常冷酷、极度残忍的表情,她不禁又打了个冷战。那个白发女人盯了她很长时间,眼神始终那样怨毒,而当她把目光投向那神秘人时,就显得患得患失。

  兰儿瞳孔开始收缩,满脸惊怖。白发女人皎若春花的脸忽然露出狞恶的表情,那可怕的眼神就像两道金光刺穿她的心房,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嘴里直流苦水。

  白发女人在那神秘人身旁坐下,这样一来,兰儿就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表情是很单调的,不是仓皇不安,仿佛永远都在担心失去什么,就是冷若冰霜,残忍而阴郁。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似乎捏着什么稀世奇珍。她弯弯的长眉忧悒地紧蹙在眼睛上面,使得原本就显得哀伤的眼睛更加抑郁,似乎世上所有的悲伤和忧愁都聚集在她眼中,任何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被她的忧伤感染。

  这个女人给兰儿极不舒服的感觉,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赌局上去,以避开这个女人可怕的眼神,但对方就像蚂蟥一样死死咬住她不放。她背脊发冷,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对楚更苹道:“我……我要走了……”楚更苹低声道:“你稍等一会,我马上带你出去。”

  兰儿勉强一笑,道:“好吧……”

  于怜香盘膝坐在柳阴中的玫瑰茵褥上,四周开满娇艳如火的玫瑰。他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一动不动地望着慢慢走来的江逸云,指了指对面的锦褥,道:“请坐。”

  江逸云依言盘膝坐下,凝神注视着对方。

  于怜香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道:“听说十年前你统帅江南黑道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张狂的少年,而且冷酷无情;在这十年中,你是如何修炼成现在的从容和内敛的?”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于怜香道:“我倒想知道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你。”江逸云微笑道:“哪一个都是真的……”于怜香笑了笑,道:“我珍藏了一坛一百五十年的琥珀春,一直想找一个人陪我痛饮,可惜一直没有人配。”

  江逸云道:“那的确遗憾得很。”于怜香道:“本来也许你配,但现在只怕也不成了。”江逸云还是微笑道:“那实在有些可惜。”

  于怜香道:“听说滕望青的船回来了?”江逸云微笑道:“你知道得还真快。”于怜香斜着眼瞧他,忽然道:“你听说过嬴鹰这个人么?”江逸云道:“听说是雨霖铃的同胞兄弟。”于怜香道:“你知道他有多危险么?”江逸云道:“知道。”

  于怜香道:“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江逸云似乎并不惊讶,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于怜香道:“因为我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还不起,也不想还,更不想让他以此胁迫我做任何事。”

  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嫌恶,有些惊异。于怜香却行若无事,一脸莫测高深的笑容。江逸云道:“你料定了雨霖铃不会找你算帐?”

  于怜香道:“他只会感激我。因为这世上只有我能杀得了嬴鹰。为此他已经送了我一份厚礼……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掉他的么?”

  江逸云道:“你说,我听着。”

  于怜香道:“你应该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女人,尤其是独特的女人。二十天前,他找到我,说他看中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要我在七天内想办法给他弄到手。你知道他想要的这个女人是谁么?”

  江逸云面色微变,道:“难道是雯儿?”于怜香慢慢道:“不错。”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答应了?”

  于怜香道:“我只能答应,我了解他的武功,如果撕破了脸,吃亏的一定是我。我和他约好日子,把冷雪雯带到桃花溪,亲手交给他。于是我开始留意冷姑娘的行踪……”

  江逸云涵养再好,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沉声道:“你果真把她带到桃花溪,然后乘机从背后杀死了嬴鹰?”

  于怜香道:“你倒像是亲眼瞧见了一般,不错,我是从背后杀了他——难道我不该杀他么?”

  江逸云冷冷道:“你也许有你的理由,但是你一定伤害了雯儿……”

  于怜香眼中掠过一道阴影,冷冷道:“我的确伤害了她,但我既然已看上了她,就决不容许别人动她……”

  江逸云淡淡道:“你今天叫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于怜香冷冷道:“你觉得没必要?”江逸云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冷冷道:“如果你只想玩弄她,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

  于怜香的脸也忽然变得阴沉,他似乎猛可间想起什么,眼睛深处竟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这痛苦只有那些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才能体会,他缓缓闭上双眼,冷冷道:“你就没有伤害她么?”

  江逸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于怜香道:“舒意晴离开寒碧山庄之后,你去看过她吧?”江逸云冷冷道:“你消息果然灵通。”

  于怜香淡淡道:“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说冷姑娘不能容人,逼走了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你不会不知道吧?”江逸云道:“这事和雯儿无关,是舒意晴自己走的。”

  于怜香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不会有人相信的,正如没有人会相信不是你奸污了舒意晴一样。”

  江逸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好像知道什么。”

  于怜香悠然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江逸云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注视了他半晌,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远,只听于怜香淡淡道:“现在全城的人都在传说冷姑娘在荒郊野外与人苟合,你不知道么?”他淡淡道:“我当然知道。”

  于怜香悠然道:“你相信么?”江逸云道:“当然不信。”于怜香似笑非笑道:“我不相信。”江逸云道:“你信不信并不重要。”于怜香微笑道:“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怀疑?你敢说你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你敢说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心里不会猜忌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有被人碰过?”

  江逸云转头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于怜香道:“我想听实话。”江逸云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

  于怜香微笑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不相信是因为你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你一向以为她应该是绝对忠于你的,你不敢想象万一她真的被被人碰过了,你该怎么办……”

  江逸云淡淡道:“我不相信是因为我知道她绝不会做那种事,更何况是和你。”于怜香脸色似乎起了一丝变化,道:“你知道那个人是我?”江逸云道:“当然知道。”于怜香道:“那你为什么不说?”江逸云道:“既然我不相信有这回事,我为什么还要说?”

  于怜香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怒火,笑了笑道:“明天我娶个小妾,有工夫就跟寒水碧来喝杯喜酒。”

  大凡一个人娶妾,都不会操办得太过张扬,于怜香偏偏把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让每个走进他宅子的人都嫉妒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但他实在不像一个要纳妾的人,神情冷漠,眼里充满嘲弄之色。他一张喜帖也没发出去,可来道贺的客人已经挤破了门槛。他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他知道,有一种人专门刺探别人的隐私,又有一种人就像叮开了缝的蛋的苍蝇一样,永远不会放过趋炎附势的机会,现在他的宅子里挤满了这样的人。他一个人端坐在大厅中央,冷冷地望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笑脸,他知道来的这些人或者对他又恨又怕,或者对他有所期待,他任由他们把自己捧上天去,心里始终在冷笑。

  来客中女人很不少,漂亮女人居多。这些人知道于怜香寡人有疾,有女儿的特地把女儿巴巴的带了来,没有漂亮女儿有漂亮老婆的心甘情愿的准备当王八,什么都没有的打着灯笼去找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甚至花钱现买,聊充膝下之虚。

  现在这些女人都在于怜香面前晃动——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谁也不敢走近于怜香。于是整座宅子变得比捻花坞还热闹,脂粉香、头油香、花香、酒香,掺和在一起,令人晕头转向。

  但于怜香还是面无表情,直到江逸云和寒水碧走进来。他立刻春风满面地迎了上去。江逸云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道了道喜;寒水碧则满脸笑容,话里带刺。于怜香只做不懂。

  喜宴准时开始,龙谷八音替于怜香不停地劝酒。于怜香只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赤裸着坐在一个可以旋转的水晶托盘里,脸色苍白,眼里充满恐惧之色,看见于怜香慢悠悠的走进来,更是浑身觳觫,惊恐万状。于怜香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冷冰冰地问道:“你还认得我么?”新娘子瞠视着他,拼命摇头。

  于怜香道:“三月初七那天,你在生药铺里帮你爹算帐,看到我站在对面看你,你立刻摔帘子进屋——你还记得么?”她惊讶而惶恐地摇头。于怜香道:“我听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是县衙里的一个书吏,听说你们早已私定终身,并且山盟海誓,你非他不嫁,他非你不娶,对不对?”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呆滞,她不明白他怎么连这些她本来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怜香淡淡道:“但是你没有想到你爹把你给卖了。你爹压根就没有见过我,我派去下聘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的男人,我从一条臭水沟旁把他找来,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做这件事。你爹被金子花了眼,果然满口答应——他当然以为要娶你的就是那个丑八怪,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对你说要娶你的是个年少风liu的富家公子,对不对?”

  她简直要疯了,她想不通人间怎么会有这样可恨又可怕的人,她尤其想不通的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于怜香道:“听说你为此寻死觅活的,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你甚至叫人给那个书吏送信,要他带你一起逃走——你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被花轿抬来,他都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她眼里忽然闪出怒火,锐声道:“你是不是杀了他?”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为了你去杀人?你还不够资格。我根本用不着出手,他先就腿软了。”

  她又是绝望,又是愤恨,道:“那是为什么?”

  于怜香淡淡道:“我想考验一下你这位好情人对你是否痴心,于是就送了他一个绝色的丫头,又给了他五百两银子——我本来打算给他五千两的,谁知他根本不值,其实只须给他五十两就够了……”

  她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拒绝?”

  于怜香淡淡道:“你以为他会么?”她一直挺直的背脊忽然有些佝偻,这一击对她而言显然是致命的。于怜香悠悠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天你不肯叫我看,可是现在,我不是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么?”她呆呆望着他,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于怜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蓦地站起身来。她打了个哆嗦,他却冷冷道:“现在我看够了,你可以滚了。”她愣了一下,根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于怜香道:“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马上把它们都带走。天亮之前你若还搬不完,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人已到了院子里。他吩咐侍女把江逸云和寒水碧请到花厅去,随后走进大厅,把所有喝得正欢的宾客统统轰出门去。

  江逸云穿过庭院,一束月光从树缝里斜斜漏下,照在画满花树,云烟缭绕的厅旁四壁上。他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不禁色变神飞,诧为仙笔,惊异未定,又听啾啾鸟鸣,似欲翱翔而下,谛观熟视,方知壁上所画松枝上,凿有小孔,将蓄养鹦鹉的铜架去其三面,只留立脚一条,并饮水啄栗之二管,插入其中。

  他愕然称叹,忽听身后一个甜得几乎要滴出蜜来的声音含笑道:“江公子,我家少爷有请。”他转头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衣少女,光彩照人,两只烈焰般的眼睛就像暗淡的灌木层中艳丽的野花,灼热地燃烧在她弯弯的秀眉下。他微微一笑,道:“有劳姑娘带路。”

  红衣少女领着他穿过绿阴覆盖的长廊,廊下种满了色彩缤纷的玫瑰,芳香四溢。

  远处曲曲折折地飘来绮靡淫邪的乐声,江逸云微微皱眉,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红衣少女打起帘子,笑道:“公子请进。”画帘高卷,香雾喷人,他看见懒洋洋地躺在一个绝色美人怀里、手托金杯的于怜香,被七八名靓妆华裳、正当妙龄的少女簇拥着,看上去逍遥自在。他笑了笑道:“外面那么多客人,于兄就这样撂下不管了?”

  于怜香淡淡道:“我并没有请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来凑热闹,我有什么办法?”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坐。”江逸云没有动,淡淡道:“寒水碧还在偏厅等着呢。”于怜香悠然道:“坐下细说吧,他自有人照顾,江兄尽管放心。”

  江逸云一落座,立即有两名少女从屏风后姗姗走出,以纤纤素手替他斟满了酒。

  于怜香举杯道:“请。”江逸云呷了一口,微笑赞叹道:“果然是绝无伦比的好酒。”于怜香抚弄着怀中那少女的脸颊,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珍藏着一坛上好的琥珀春,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痛饮。”江逸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幸运得很,多谢抬爱,不胜感激。”说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于怜香轻轻击掌,便有几个近乎赤裸的舞姬翩然起舞,香风撩人,令人销魂。江逸云居然一眼也没往她们身上瞧,泰然自若,酒到杯干。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些舞姬手中的羽扇上下飞舞,幽香袭人,浓得像酽酽的蜜汁,厚重得直往下沉。

  江逸云觉得香得过了头,揉了揉鼻子,转头望了望窗外,微风从窗下掠过。他喝干了他的第十七杯酒,放下酒杯时发现手有些发抖。他怔了怔,顿时警觉,暗暗运功调息。

  于怜香忽然问道:“江兄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城的人?”江逸云微微一愣,道:“于兄为何有此一问?” 于怜香道:“此人是我的旧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

  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于怜香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道:“当真?”江逸云道:“我为何要骗你?”于怜香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淡淡道:“难道你从来也不曾找过他?”

  江逸云皱眉道:“我为何要找他?”正说着,一名舞姬盈盈自他面前旋转而过,手中的羽扇温柔地从他脸颊上拂过,那少女眉目如画,粲然微笑,美艳不可方物。一股浓郁的香雾直冲进五脏六腑之间,他只觉胸口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透不过气,头也开始发晕。

  他定了定神,转头看着于怜香,脸色忽然变了,失声道:“你不是于怜香!”话音方落,满室灯火忽然熄灭,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扣住,黑暗中有一股寒气逼上他的胸膛。

  于怜香走进花厅,没看见寒水碧,却意外地看到冷雪雯。她穿着一身铺烟簇雪般的缭绫衣裳,质地轻柔,宛如月下飞泻的瀑布,寒光闪烁,衣裳异彩奇文互相掩映,精美奇绝,耀人眼目,披着光丽纤长的飘带。此刻她凝视着窗台上的玫瑰花呆呆出神。于怜香心跳加速,一颗异常冷酷的心竟然变得柔软起来。看见他进来,垂手侍立的丫环立刻识趣地退下。

  冷雪雯忽然回过头来,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他,倒像不认识他似的,神情也正像她的衣裳一样,令人望而生寒。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又不认得我了?”冷雪雯一声不吭。他走上前去,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那天……” 看到冷雪雯漠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可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是嬴鹰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我要杀他,只能用非常手段……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否则那天我何必把上清堂的那三个人杀死?”

  冷雪雯忽然站起,冷冷道:“颜舜华在这里么?”

  于怜香怔了一怔,恍然道:“你是说那个生药铺掌柜的女儿?原来她叫颜舜华,名字起得倒真不错。”

  冷雪雯道:“你娶了她,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么?”于怜香笑道:“天底下那么多女人,我只需知道姑娘的芳名就够了。”冷雪雯脸色陡寒,冷冷道:“你能不能放了她?”

  于怜香显然有些惊讶,道:“你是为了她来的?”冷雪雯道:“是。”于怜香失笑道:“不会吧,你连这种事也管?”冷雪雯淡淡道:“你放不放?”于怜香似笑非笑道:“姑娘凭什么要求我?”

  冷雪雯淡淡道:“听说你很喜欢玫瑰花是么?”于怜香道:“不错。”冷雪雯淡淡道:“听说在你看来,女人还不如玫瑰花值钱,是么?”于怜香道:“不尽然,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冷雪雯道:“那么颜舜华是哪种女人呢?”于怜香道:“这有什么关系?”

  冷雪雯道:“关系大得很,我碰巧得了一株极其稀罕的蓝色玫瑰花,我打赌你见都没见过。如果在你看来,这株玫瑰比颜舜华更让你动心,我就拿它跟你换;如果正好相反,那就只当我没来过。”

  于怜香有些懊恼,淡淡道:“原来你是和我做交易来了。”冷雪雯道:“那你以为呢?”于怜香沉着脸不吭声。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卖我个人情么?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面子。何况非亲非故的,一旦我这么要求你,难保你不反过来嘲讽我一通。”

  于怜香被说中心思,越发懊恼,淡淡道:“现在谣言满天,你居然敢来……而且江兄也在这里,你不怕他误会么?”冷雪雯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跟你做笔交易,有什么可误会的?”

  于怜香看着她道:“我不想跟你做这笔交易。”冷雪雯道:“这么说你很在乎她?”于怜香冷冷道:“我不在乎她。”冷雪雯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她?”于怜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要你求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她。”冷雪雯笑起来,轻轻道:“这么简单?”于怜香面有怒色,道:“不错!”

  冷雪雯道:“只要我一开口你就放她?”于怜香看着她的笑靥,怒色渐渐消失,悠然道:“是。”冷雪雯道:“那我岂不因此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于怜香道:“我不要你还。”冷雪雯正色道:“那就立个字据吧。”于怜香一怔,忽然仰天大笑。

  冷雪雯静静地瞧着他笑,也不生气,也不着急。

  于怜香点头道:“你好,你好得很……随我来吧。”

  冷雪雯跟着他走到前庭,看见一个穿着吉服的女子正在艰难地搬运贴满喜字的物件,院子里站满了仆婢,每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幸灾乐祸,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那女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胭脂全都花了,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冷雪雯怔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怜香一眼也没瞧那女子,淡淡道:“我本来是要娶她的,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刚刚就把她赶走了。”冷雪雯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于怜香的口气越发冷漠,道:“她在搬东西。”

  冷雪雯道:“你让她一个人自己搬?”于怜香淡淡道:“有什么不对么?那都是她自己的东西,别人为什么要帮她?”冷雪雯道:“你就这么忍心?”于怜香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要,一走了之,可她做不到。既然她自甘堕落,你又何必为她抱不平?”

  冷雪雯以一种愤怒而又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冷冷道:“你又何必这样作践人呢?”于怜香面不改色,道:“但她绝对可以风风光光再嫁一次。如果有人因此说她什么,那也只是因为嫉妒。她若在此地待不下去了,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冷雪雯道:“在你眼中,女人就这么不值钱么?”于怜香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慢慢道:“除了你之外,在我眼中,很多女人的确一文不值。”冷雪雯走上前对那女子道:“颜舜华,你别搬了。”

  颜舜华看了于怜香一眼,恐惧得全身发抖,非但没有停,反而搬得更快了。冷雪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搬这些东西呢?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在作践你么?”颜舜华充耳不闻,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去远了。

  冷雪雯瞪着于怜香道:“这么做,让你很开心是么?”

  于怜香慢慢道:“看到你生气,我一点也不开心。”忽然把龙谷八音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龙谷八音领命而去。

  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逸云在哪里?”于怜香摇了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冷雪雯道:“这是你的地方,你居然说你不知道?”旁边有个红衣少女嫣然道:“冷姑娘不必着急,江公子往后院去了,大约是肚子不适,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冷雪雯冷冷道:“有寒水碧和他在一起,我不等他了。”

  于怜香拦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委实郁闷,飞起一脚朝方才那红衣少女身上踹了下去,怒道:“要你多嘴!”

  忽听一人悠然道:“你自己恼火,何苦拿别人撒气。”

  听到这个声音,于怜香脸色顿变,一扭头,看见江逸云慢悠悠地从花坞里踱了出来。他旋即恢复了常态,笑道:“江兄去了多时,倒叫小弟好等。”江逸云笑道:“我若永远不回来,不正合你意么?”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江兄说笑了,小弟岂敢有此等不良居心?”

  江逸云淡淡道:“看到我活着回来,你很失望吧?”于怜香笑道:“江兄说哪里话?”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那个人是谁?”于怜香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逸云冷笑道:“有一个人假扮成你的模样,拿出你珍藏的一百五十年的琥珀春来招待我,又找来那么多艳媚入骨的女孩子,你会不知道?”

  于怜香惊讶道:“有人扮作我的模样?这怎么可能?”江逸云皱眉道:“你不觉得一味狡赖实在无趣么?”于怜香还是笑嘻嘻道:“我倒觉得实在有趣。”江逸云哼了一声,道:“你就那么想杀我?”

  于怜香默不做声地盯了他半晌,眼神宛如动荡不安的春波,瞳孔冷酷如冰,慢慢道:“你不会不知道,想杀你的绝不止我一个人。”他的笑容已完全冻结,身上忽然发出一种深入骨髓、冷寂可怕的杀气。他的脸也忽然变得像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江逸云淡淡道:“看来你并不想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就像清风朗月,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让人感到愉快,但月色和清风又都是不可捉摸的,缥缈莫测的。他身上隐藏着一种威慑力,这种匪夷所思的力量使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显得镇定自若,雍容大度。

  于怜香蓦地发现自己对江逸云竟一无所知——他就像是风声,谁都可以听见,但谁也看不见风影。但他偏要试试,慢慢道:“不错。”

  江逸云点点头道:“很好。”于怜香微笑道:“但你不必担心,更多的时候,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害你。”江逸云淡淡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得到雯儿么?”

  于怜香道:“你若活着,我肯定一点希望都没有,你若死了,我好歹还有机会。”

  江逸云也不生气,悠然道:“我在你家里被杀,你要怎么对雯儿解释呢?”

  于怜香笑道:“大凡人都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杀人,可我不同,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法子叫别人不怀疑我。”

  江逸云看了他好一会儿,两人目光相遇,犹如水与火的交战。江逸云眼中有种奇异的威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于怜香眼中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烈火,他的眸子狡黠而又锐利,仿佛世间一切邪恶的焦点。

  江逸云慢慢道:“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如此逼真地假扮成你的模样,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于怜香道:“坦白说,我是觉得很可怕,可如果他只是我的一个奴才,我还有必要害怕么?”

  江逸云淡淡道:“能养这么一个奴才,也真是你的本事。”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过奖,过奖!”

  江逸云左手忽然一伸,竟抓住一枝背后射来的冷箭,淡淡道:“箭倒不坏,放箭的人却不怎么样。”反手掷出,箭穿透十丈开外的一方巨石,巨石顿时爆裂,声震天地。

  于怜香脸色顿变,想不到那箭竟然横穿巨石。他是行家,当然明白个中的天渊之别。他犹在发愣,江逸云身后忽然窜起一人,纵身扑来。于怜香虽在发呆,还是看见了这个人,他看见这人时,这人的身体在空中扭曲,下坠,忽然间就像个空麻袋般瘫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于怜香倒抽了口冷气,适才他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江逸云,可他竟然没有发觉江逸云出手。

  冷冷的灯光中,江逸云静静地站着,眼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一言不发。灯光照在他浅紫色的衣服上,折射出一种缥缈而瑰丽的色彩。于怜香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被飘飘的放逐到无穷之外的空蒙中去,而江逸云就是包裹在他之外的一个完全虚无、倏忽间又千变万化、捉摸不定的空灵。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不喜欢伤人的。”

  江逸云冷冷道:“我平时的确不伤人,但如果有人想要我的命,我也决不手软。你见我出手觉得吃惊,我若不出手,你心里一定要笑我是个傻瓜。”

  于怜香凝注他半晌,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柳条,他的手几乎没有动,柳条却已射出,直贯江逸云咽喉,这一式似乎没有丝毫变化,柳条到中途却突然化作满天光影,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圆环,朝江逸云脖颈套下。江逸云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伸手就捉住柳条末梢。于怜香瞳孔骤然收缩,看着一根柳条渐渐化做粉末,一阵寒意自心头泛起。谁也不知道,这个江逸云体内到底蓄积了多大的力量。

  江逸云轻轻掸去衣裳上的碎末,看着于怜香微微一笑。

  于怜香目光一凛,叱退手下,淡淡道:“江兄现在可以走了。”江逸云笑了笑,道:“多谢。”展动身形,转眼到了数丈开外。于怜香目送他去远,眼中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是嫉妒,也像是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