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四章 无人会得凭阑意

  冷雪雯回来的时候,酒席还没有散。看到舒意晴也在座,本想走过去的她顿时打消了念头,转身走开。华雨烟眉头微蹙,也走开了。霍小蛮抓着她的袖子道:“雨烟姐姐,你别走,咱们瞧瞧去呗!”华雨烟板着脸道:“有什么好瞧的,小孩子家家的,赶紧睡觉去!”

  霍小蛮噘着嘴,老大不乐意,走出老远又悄悄溜了回来,看见于怜香挥霍谈笑,诙谐豪放,一时兴起,索琴而奏。

  江逸云笑道:“既然于兄有此雅兴,在下就舞剑助兴!”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寒水碧腰畔佩剑。此时凉风四起,他醉意朦胧,衣袖翩翩飘舞,仪表何等潇洒自如,意态又何等超脱豁达。看到他醉后犹有此等风采,于怜香不免有些忽忽如失,自叹弗如。

  江逸云以指弹剑,仰天长啸,啸声高亢清越,上遏行云。

  寒水碧高擎酒壶,大笑。

  江逸云起剑无力,如弱柳迎风。

  寒水碧嘲笑着对欧阳梦天道:“这小子不会说醉糊涂了,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于怜香默不作声,定睛注视,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隐隐的兴奋之情。

  江逸云剑势忽然一变,如凄风急雨扑面袭来,霎时间天昏地暗,如浩荡江水从宽广的河床突然进入高达千丈的峡谷险滩,漩涡四起,奔腾湍急,不可遏抑。琴声回旋,声振林木,汹涌而来的感情激流,一波三折。剑势也随之成迂回盘旋之势,更显恣肆奇横,雄健跌宕。

  江逸云在园林中驰骋纵横,犹如天马行空,施展出博大浩渺的绝世剑法,奇丽峭拔,极尽变化之能事,剑光变幻,险象环生,令人望而生畏,惊心动魄。

  寒水碧情不自禁大声喝彩。舒意晴满脸惊讶之色,眼里藏着一丝倾慕和欣喜。于怜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欧阳梦天眉头微皱,面无表情。霍小蛮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声叫好。

  琴声渐弱渐无声,江逸云似也用尽全力,剑势柔若抽丝,最后犹如白云从空,随风变灭。他仰天狂笑,拂剑击壶,酒壶迸裂,酒液飞溅,而他也已颓然醉倒。再看于怜香,业已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寒水碧叹了口气,吩咐伊人扶于怜香去休息,自己刚想上前扶江逸云起来,不想舒意晴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喝得也不少,还是让我来吧。”

  寒水碧怔了一怔,看着她扶着江逸云走远,苦笑着对欧阳梦天道:“欧阳,看来咱俩只好互相搀扶了……”扭头却没有看见欧阳梦天,他环顾四周,喃喃道:“这就怪了,他走得倒快!”

  于怜香半夜醒来,觉得头痛欲裂,他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去。雨过天晴,长空方沐,亭台轩榭宛如青莲花瓣般纤尘不染。园中水气空翠,春明景秀,几缕未尽的雨丝拂来,令人神清气爽。他索性在湖边长廊中坐下,看见廊下水色碧明,桃花逐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门响,他循声看去,只见对面一间厢房的门开了,江逸云闪身而出,衣衫凌乱,脚步匆遽。于怜香正觉纳闷,房中又走出一人来,长发飘拂,衣衫不整。他认出是舒意晴,不觉吃了一惊。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倚门而立,凝望着江逸云远去的背影,仿佛痴绝。

  于怜香心念转动,突然一跃而起,尾随江逸云而去。

  园中云遮雾绕,烟气氤氲,江逸云的身影明明灭灭地在远处闪现。

  于怜香眉头微蹙,暗暗纳罕。

  穿过花坞,他看见江逸云进了一间客房,不由又是一愣,心想这江逸云可真够古怪的,大半夜的从舒意晴房里出来,居然又跑到客房去了,难不成还有别的女人在等他?他悄悄地靠近屋子,隔着虚掩的窗子看见屋里除江逸云外别无一人。江逸云背着门忙了半天,不一会转过头来。看清他的脸,于怜香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会是他!”

  于怜香慢悠悠地走进金盏布庄,对柜台内的霍小蛮道:“给我拿半件衣服。”霍小蛮暴跳起来,两只月牙儿耳坠上下乱摇,叫道:“什么?”于怜香慢吞吞道:“给我拿半件衣服来。”

  霍小蛮瞪眼道:“我们这的衣服都是整件卖的。”于怜香故意发怒道:“我就要半件,你卖不卖?”霍小蛮怵得一激灵,赶紧道:“你先等着,我去问问。”一溜烟窜进里屋,大叫道:“姑娘,外面来了个白痴,要买半件衣服,要卖给那个白痴吗?”她注意到冷雪雯神情有异,转身看见于怜香跟进来,吓得赶紧捂了嘴。

  冷雪雯放下手中的活计,于怜香领进仓房,道:“此处款色颇多,公子可自行挑选。”于怜香笑道:“可否请姑娘代劳?”冷雪雯道:“公子要穿的吗?”

  于怜香微笑,趁着她挑选衣裳,眼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转。她似乎心绪不佳,乌黑的眸子寂然而又沉静,迷蒙中略带忧郁。她选好一件水湖色长衫,便要从中撕开。于怜香急忙阻止,道:“别撕别撕,我说着玩的。”顺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细腻,然而冷得出奇。她不动声色地挣脱,那一种莫测高深、似乎不屑一顾的神色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把衣服放回原位,道:“那你买是不买?”于怜香道:“不买。”冷雪雯道:“那你来做什么?”于怜香笑道:“看看你不行吗?”

  冷雪雯看了他一眼,他长着一双充满原始挑逗的野性十足的桃花眼,那是双善于说谎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紧盯着她,燃烧着动荡的火焰,发出不可抗拒的邪恶魅力。她别过脸去,淡淡道:“这里是招呼客人的地方,你走吧。”

  于怜香道:“难道我不是客人?”冷雪雯道:“不买东西算什么客人?”于怜香注视着她秀丽的颈子,道:“客人有两种,我是另外那一种。”冷雪雯冷冷道:“这里只招呼光顾生意的那一种。”

  于怜香笑道:“那好,我买一百件衣裳,你招不招呼我?”冷雪雯叫了个伙计进来,吩咐道:“这位公子想买一百件衣裳,你好好伺候。”说完就出去了。

  于怜香怔了半晌,又跟了出去,道:“听说你昨晚到捻花坞去了?”

  冷雪雯皱眉道:“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通广大?”于怜香道:“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你难道不想知道五毒梅花的后台是谁?”冷雪雯冷冷道:“我若想知道,昨天就听平悟踪说了。”

  于怜香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知道比较好,素有‘影子’之称的踏月山庄庄主在你看来,也还算是个人物吧……”冷雪雯一怔,道:“影子?”于怜香微笑道:“看来你吃惊得很,不过还有让你更吃惊的事,你听不听?”

  冷雪雯淡淡道:“是么?”于怜香道:“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很好奇,江逸云到底怎么跟你解释水墨芳那件事的?”冷雪雯冷冷道:“不劳阁下操心。”

  于怜香笑道:“他有没有告诉你,水墨芳是他的老情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不相干的事,他为什么非要答应?”冷雪雯忽然笑了,悠然道:“想不到你的好奇心还挺大。”于怜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慢慢道:“凡是跟你有关的事,我都好奇得很。”一面说,一面跟着冷雪雯走出来。

  冷雪雯飞身跃上马背,拍马前行。

  于怜香倚着树干,悠悠道:“江逸云请我跟他一起去珠玑岛,我答应了。”话音未落,冷雪雯已去得远了,但他知道她肯定听见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唇边露出一丝狡黠而笃定的微笑。

  寒碧山庄上空浓烟滚滚,飞动闪现着惨绿的磷光,整座山庄仿佛已变成炼狱,弥满妖异之气。冷雪雯大惊失色,飞身掠起,如离弦之箭,射入那不停翻滚变形的浓烟之中。浓烟中充满浓烈的麝香,冷雪雯屏息前行,猛见中庭立着两条人影。这两人相距甚远,面对面站着,宛如老僧入定。她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江逸云,惊喜交集,向他无声靠拢。

  不料花丛中突然窜起一个黄衣少年,叱道:“站住!”她微微一怔,眼前寒光一闪,一道剑光劈空而来。这一剑三分内力,七分招式,倒也有十分威力。她微一旋身,右手衣袖拂了出去,看上去温柔无比。但那少年根本无法招架,非但剑锋被拂开,而且全身振动,几乎立足不稳,连退数步。袖风激荡,她面前聚集的浓烟亦消散开去,久久无法重新聚合。她看清这少年眉眼清奇,面容明朗,嘴角上扬,不笑也带三分笑意,顿时火冒三丈,叱道:“怎么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辛夷昂然道:“特为黑匣子而来。” 冷雪雯皱眉道:“什么黑匣子,你找错地方了吧?”辛夷道:“绝对错不了。”

  冷雪雯懒得再说,纵身仍向江逸云掠去,不料辛夷又一剑封住去路。她眉头微蹙,沉声道:“闪开!”衣袖一带,将辛夷逼得连连后退。不料这少年十分倔强,身形陡纵,刷刷刷连刺三剑。冷雪雯面色陡寒,冷冷道:“你倒是够倔的!”举手轻拂,这少年只觉寒风扑面,手掌一空,长剑竟已被她夺去。他劈手要夺,她却像被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轻飘飘飞起,凌空飞度。他轻功相去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过去,举步要追,“夺”的一声,长剑破空飞来,正好插入他跟前的地面。他吓得浑身一激灵,这剑只要再偏一寸,他脚上就多了个透明窟窿。

  浓烟越来越浓重,香味也越发令人头晕目眩。冷雪雯在浓烟中迷失了方向,适才她分明看见江逸云就在前面不远处,但她转了几个来回,仍未能奔到他身边。她不停地挥手荡开浓烟,但过不多时,浓烟又聚拢而来,将她团团围住。她焦急万分,又不敢失口狂呼,唯恐乱了江逸云的方寸。在这弥天大雾中,她蓦失方位,仿佛置身于从未经历的陌生之地,七转八转,方向大乱。她不时伸手触摸,却什么也摸不着,院中的花草树木,亭台轩榭,竟像被人施了魔法,不知移向何处去了。她身前身后,上下左右,生像只是一片空蒙,只看到翻滚的浓烟,从不知名处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浓烟自四面八方涌来,像一个严丝合缝的铁框,将她罩在其中。

  她猛觉自己的功力逐渐消散,四肢渐渐疲软,不禁翻然醒悟:“莫非这正是妖闭门独绝天下的‘妖闭大法’!”心念一动,遂腾空跃起,想不到竟冲不出层层烟障,仿佛头顶上方当真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罩。这浓烟在她身边凝固成一具棺椁,天地便是她的坟茔。她催动真气,劲透双臂,冲天飞起,双掌向上一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头顶上方的浓烟四下飘散,她立即飞身射出,凌空虚踏,瞬间便掠出十余丈远,回头一看,那一处的浓烟果然比别处要凝重得多,此刻正慢慢淡去。她惊魂甫定,烟迷视野,只见远处矗立着一个岿然不动的黑影,高峻而庞大。她记得那是庭院东北角的一株两人合抱的古槐,心神稍定,凌空翻转,飞身在树梢上落下。

  古槐高十丈余,浓烟未及树顶,仰头可见孤星闪闪。环顾四周,庭院在浓烟中朦胧难辨,而远处的千家灯火看起来是如此温暖亲切。她凝神搜寻,未见江逸云踪迹,忐忑不安,忍不住高声呼喊他的名字。浓烟无声升腾,偌大的山庄死气沉沉,寂无人声。她心忧如焚,夺门飞出。

  苍苍碧野,浓烟障天。

  冷雪雯看得分明,不停变幻的浓烟中,有人影绰绰。她喜形于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喝声忽起,半人高的草丛中窜起十余条人影,向她掩杀过来。她衣袖飞舞,先把这几人的兵器卷飞,眼角一扫,见这十余人中正有辛夷,冷哼一声,身形忽动,衣袖朝他脖颈抽了过去。她含怒出手,迅若奔雷,势不可当。

  辛夷动容失色,才要闪躲,衣袖已然扫落。他情知必死,索性束手待毙。讵知衣袖凌厉万端的一击到了他颈上竟变成轻柔无比的一拂。他骇然不解,困惑地望着冷雪雯,不明白她为什么未下杀手。而在这霎那间,她长袖已反向挥出,“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所有的兵器都被她卷上天去。他只瞧得目瞪口呆,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仿佛有极柔软的丝巾自他面门上滑过,他顿时失去知觉。

  冷雪雯挥袖打昏辛夷的同时,衣袖疾拂,那十余人手无招架之力,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拂倒。冷雪雯瞬间却敌,亭亭旋身,瞅准和江逸云僵持多时的那个人,凌空下击,袖子嗤的朝那人脖颈卷去。那人木然不动,双目紧闭,这一卷竟卷了个空。冷雪雯意念回旋,猛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反弹回来。她吃了一惊,身形疾退。

  那人忽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万妙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反应之快当世少有人及。”这人面庞呈现奇怪的赤金色,瞳仁碧光荧荧。身穿幽蓝长衫,看上去浑身充满说不出的妖气。

  他一睁眼,浓烟裹身的江逸云随即举袖荡开浓烟,冷雪雯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奔过去拉住他的手。江逸云握了握她的手,望着那蓝衫人道:“贵门的武功果然精深玄奥,变幻莫测,在下大开眼界。”

  蓝衫人淡淡道:“阁下何必出言相讥?”江逸云道:“阁下何出此言?”蓝衫人哼道:“本门绝学‘妖闭大法’早已失窃数十年,阁下不至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吧?”江逸云道:“阁下想必误会了,‘妖闭大法’为金翠羽所窃,在下并未见过……”

  蓝衫人截口道:“金江两家浑然一体,江湖中谁人不知,阁下此言未免欺人太甚!金翠羽一身妖气,贪得无厌,作恶多端,阁下如此袒护,恐怕会引起武林公愤!”

  江逸云道:“金翠羽诚然罪无可恕,但筱寒何辜?”

  蓝衫人冷冷道:“她私藏黑匣子,这就该死!本门无意挑起事端,否则只要遍告武林,金筱寒乃青芝岫金家之后,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届时阁下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江逸云道:“本门先人有令,不得妄动黑匣子,在下只是遵循祖训,还请阁下见谅……”

  蓝衫人冷笑道:“说得轻巧!阁下既然执意如此,他日只好兵刃相见了。”话音一落,倒纵出去,解开那十余人的穴道,相继离去。

  江逸云摇了摇头,仿佛不以为然。冷雪雯道:“他也是妖闭门的人么?”江逸云道:“是啊,他是现任门主的长兄……”冷雪雯道:“他们又来做什么?”江逸云看着她笑道:“当然是来找回点面子。”

  冷雪雯点了点头,道:“他的武功倒是比我上回碰到的那些人强多了。筱寒没事吧?妖闭门的功夫果然邪门,如此看来,真正的妖闭大法岂不是可怕得很?”

  江逸云叹了口气,道:“何止可怕,世上根本无人可敌,妖闭门首任门主就是仗着这门功夫白手起家,一时间所向披靡。金翠羽窃走妖闭大法,虽说居心不良,却也算做了一件好事,百年以来无人再受其害。”

  冷雪雯道:“这妖闭大法当真无人能敌?”江逸云道:“这只是传说,我没见过,我不知道。”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总该知道为什么要让于怜香跟着去珠玑岛吧?”

  江逸云一怔,旋即笑了,悠然道:“是他告诉你的吧?”冷雪雯道:“是。”江逸云道:“如果我说没有这回事,你信不信?”冷雪雯凝注他半晌,淡淡道:“不信。”江逸云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为什么?”冷雪雯道:“于怜香不会笨到撒这种一下子就拆穿的谎。”江逸云一怔,叹了口气。

  冷雪雯道:“你什么时候动身?”江逸云道:“等滕望青的船返航,立即动身。”冷雪雯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为什么要于怜香跟着去?”江逸云淡淡道:“因为他以为你也会去。”冷雪雯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明知道我答应过姑姑,一定要替她去一趟珠玑岛!”

  江逸云道:“不让你去是因为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冷雪雯道:“难道我会拖累你么?”江逸云温柔地望着她,柔声道:“你不会,但我会懈怠……”

  冷寂的屋子,四面寒峭,只有红烛幽明,炉香袅袅。

  冷雪雯黯然独坐灯下,倾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雨点滴落空阶的滴答声。绵绵的细雨从虚掩的窗子潲进来,细长袅娜的柳丝,依依向人,悠悠飘拂,一丝丝牵系她的心。一种透肌彻骨的凄楚、空虚、冰冷之意,与深苦极痛的愤怒,一齐袭上心头,让她五内俱热,起坐不能平。

  可儿说她看见江逸云三更半夜溜进舒意晴的屋子,天亮后才出来。她说这是于怜香来做客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江逸云匆匆忙忙从舒意晴房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腰带,然后看见舒意晴靠着门流泪。

  听到这一切时,她心里冷了半截,面色灰白,但还是本能地为江逸云辩解,她没法相信,也没法接受。她认识他十年了,十年了,她不相信认识一个人十年了还看不透他。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窗前,柳丝拂过她的脸庞,引起她凄清、寂寥而又骚屑不宁的心绪。

  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江逸云会在舒意晴屋里过夜,她自认对他知之甚深——他若不在乎她,就不会这样宠着她,护着她,凡事顺着她,即使她做了错事,闯了大祸,他也从不动怒,总是笑着为她打圆场,收摊子……可是这一切又似乎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在乎她,与他对舒意晴用情,似乎并不矛盾,毕竟他是个男人,而舒意晴又是那样美丽,那样善解人意,他不可能不动心。

  她心绪正乱,突闻空际一声高亢的哀鸣,这一声长鸣突如其来,使众响为之沉寂,万类为之失色。她耸然惊视,顿觉冷风飒飒,木叶萧萧,一股凉意直透心底。树梢一弯残月,朦胧而又惨淡。她忽然倍觉孤寂恐惧,惊慌失措地退缩到烛火边,想借此获得一些温暖和勇气。但蜡泪已尽,烛火将灭,她独坐良久,一种惘惘之情让她不能自已。

  霍小蛮穿过数条幽僻的小巷,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小小的院落,庭前种了几竿修竹,点缀着一株老梅,颇为雅致。她在院门口顿住脚步,老大不高兴地道:“她就在这里……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江逸云敲了敲门,舒意晴开门出来,呆呆望着他,忽然放声大哭。江逸云柔声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舒意晴满脸泪痕,痛不欲生。江逸云叹息一声,轻轻拥住她,她浑身震动了一下,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她哭了很久,缓缓抬起头来。江逸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舒意晴表情变得很古怪,看着他不说话。

  江逸云诧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舒意晴低着头道:“你心里清楚。”江逸云讶然道:“我怎么会清楚?”舒意晴叹了口气,幽幽道:“公子,这里并没有别人,你何必装糊涂呢?”江逸云皱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舒意晴瞧着他道:“冷雪雯知道我们的事了,所以她要赶我走。”江逸云道:“知道我们什么事?”舒意晴咬着牙道:“知道你在我屋里过夜。”江逸云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舒意晴盯着他道:“你有胆子做,却没有胆子承认么?”

  江逸云苦笑道:“你疯了么?”

  舒意晴咬着唇道:“我知道你很不想承认,我也不想勉强你。我知道你心里苦得很,你并不像表面那么喜欢冷雪雯——她并不可爱,不是么?我想所有的男人都会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她只能做做情人,新鲜一阵子而已……”

  江逸云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怒意,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听着。

  舒意晴幽幽道:“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才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我,但你不敢承认——你一定知道,在我房中有一条地道是通向你的书房的。你若非对我有意,怎么会让我住在那里?我在洗澡的时候,你常常来偷看,我感觉得到你全身都在发抖,你在拼命克制自己的欲念,有几次我看见那帐子抖得厉害,你几乎就要走出来了,可你还是……公子啊公子,你这又何苦?”

  江逸云苦笑道:“你那屋子原本是给我自己住的,只是雯儿她……”

  舒意晴柔声道:“你还要骗我么?我曾经下过地道,捡到过你掉下来的玉佩,还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你衣服上熏的香很独特,我绝不会弄错……”

  江逸云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喃喃道:“也许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舒意晴温柔地望着他,轻轻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你到我的屋里来,你第一次对我说你喜欢我,你忘了么?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你都忘了么?”

  江逸云脸色发白,道:“哪天晚上?”舒意晴嘴唇发颤,道:“就是于怜香来做客的那天晚上……你们都喝醉了……”江逸云面色渐渐凝重,望着她不说话。

  舒意晴忽然又流下泪来,幽幽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江逸云叹息道:“你让我说什么好……”轻抚她的柔肩,目光凝注着远方。舒意晴伏在他胸膛上,低低啜泣。江逸云喃喃道:“像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居然有人忍心伤害你,那人真是猪狗不如……”舒意晴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你在骂自己么?”

  江逸云瞧着她柔声道:“不,我在骂那个欺负你的人……”

  舒意晴不禁变了脸色,全身颤抖起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难道还不承认?”

  江逸云瞧着她满面凄楚的样子,叹息道:“不是我做过的事,你要我怎么承认?”

  舒意晴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全身痉挛,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眼中充满令人断肠的悲哀和怨怒,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嘶声道:“你……你原来是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了,你简直就是畜生,比猪狗还不如的畜生!我……我算白认得你了……”

  江逸云拉住她道:“听我把话说完……”不顾她掩起双耳,沉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再这样误会下去,事情只会越变越糟。有几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我心里始终只有雯儿一个人,我从未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觊觎之心;第二,我从未走下过地道偷看你洗澡;第三,我也不是那个侮辱你的人……你在我身边已经好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

  舒意晴终于完全绝望,凄然哀呼道:“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你竟然要这样折磨我!江逸云,我恨你,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子。

  江逸云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并不想伤害你,可我又怎能背下这个黑锅?”

  滕望青的船还没有回来。

  从码头回来,冷雪雯神思恍惚地走向金盏布庄。

  集市上远远驰来一个冠带华美、意气骄横的纨绔少年,身穿丝绸绣花长衫,系着华贵的犀牛皮腰带,挥动缀满珊瑚的马鞭,光彩四溢。她闪到一边,却听银铃叮当,耳畔响起一阵轻佻狂妄的笑声,一条马鞭从头顶上方飞了下来。她吃了一惊,转身要躲,冷不防马背上的少年伸手将她紧紧搂住,手臂一扬,便将她整个人抱上了马。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反肘去撞对方小腹。不料那人一抬手就托住了,笑道:“好厉害的小妞!”这声音耳熟得很,低沉浑厚,十分好听。她愕然回头,脱口道:“怎么是你!”

  于怜香哈哈大笑道:“不是我是谁!”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策马狂奔。冷雪雯使劲挣扎,于怜香悠然道:“别乱动,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冷雪雯气极,锐声道:“你想做什么?”

  于怜香笑而不答,两腿一夹,狂奔一气,离城渐远。

  冷雪雯挣扎了一路,于怜香嬉皮笑脸,总不松手,笑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这荒郊野外的,没有人认得你我……”拿起她的一缕长发嗅了嗅,“好香啊!”冷雪雯涨红了脸,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厉声道:“你这个可恶的东西,趁早给我滚远点!”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我偏要死缠着你。好了,我们到了。”环顾四野,道:“这地方不错吧?”

  斜风细雨,*方浓,一条小溪,映照着山间的花丛,浸润着涧边的翠竹,景色幽美。于怜香抱着她下马,慢悠悠地走到溪畔。春水绿波,桃花错落,白鹭斜飞,鳜鱼闲游。

  于怜香笑嘻嘻道:“你看水中的这些桃花,是不是格外鲜妍?”冷雪雯一点不买账,冷冷道:“放我下来。”于怜香凝视着她道:“你就这么不乐意跟我在一起?”

  冷雪雯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天底下的人都乐意跟着你?”于怜香放她下来,淡淡道:“迄今为止,我所见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缠住我。”冷雪雯道:“那可真是不幸。”于怜香笑道:“是谁的不幸?”

  冷雪雯道:“当然是你不幸。”于怜香道:“可是有很多男人嫉妒我嫉妒得几乎要发疯。”冷雪雯叹了口气,喃喃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年头终究还是没品味的男人多……”

  于怜香忍不住笑了,道:“既然男人多数没有品位,你就应该好好珍惜身边这一两个有品位的男人。”

  冷雪雯瞧了他一眼,悠悠道:“你觉得你也算么?”于怜香道:“那得问姑娘你了。”冷雪雯沉着脸,甩手就走。于怜香急忙拉住她,陪笑道:“别急别急,你先瞧瞧这条溪流可有特别之处……”冷雪雯定睛瞧了半晌,淡淡道:“水底居然开了十八朵碧玉莲花,可真够新鲜的。”

  于怜香拊掌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笑声中,十八朵碧玉莲花缓缓浮出水面,阳光下耀眼生辉。

  冷雪雯面无表情道:“不敢。”于怜香道:“为何不敢?”冷雪雯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消受不起。”于怜香道:“姑娘真会开玩笑,除了姑娘,天底下还有谁配得上?”冷雪雯道:“别人配不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福小命薄。”于怜香不动声色道:“你若不要,它们可就要顺水流走了。”

  冷雪雯道:“那是你的事。”

  于怜香悠悠道:“那好,就看是哪个有造化的人能发这笔横财。”居然真的任凭这价值连城的十八朵莲花随波逐流,面不改色。冷雪雯神色冷淡,竟也毫不动容。

  于怜香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喃喃道:“你可真行……”

  冷雪雯淡淡道:“你自己的银子不珍惜,关我什么事?你一定是来钱太容易了,迟早要遭报应的。”于怜香道:“那我可真希望这报应早点到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冷雪雯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言不发。

  于怜香也不生气,笑笑道:“是因为舒意晴吧?”冷雪雯咬了咬唇,仍然一言不发。于怜香道:“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说是你把她逼走的,真的么?”

  冷雪雯冷笑道:“你不是神通广大么,为何还要问我?”于怜香道:“事关于你,我岂能满大街去瞎打听?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她,不过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至少看得出她是不怎么把你放在眼里的。”冷雪雯淡淡道:“她是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身份尊贵得很,不把我放在眼里有什么可奇怪的?”

  于怜香道:“所以你就把她赶走了?”冷雪雯俯身捞起水中的一朵桃花,淡淡道:“这不关你的事!”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还是不相信我?”冷雪雯轻轻撩拨溪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于怜香凝视着她,表情忽然变得邪恶不可捉摸,语声也变得缥缈空灵:“既然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还敢背对着我?”冷雪雯诧异道:“什么?”

  于怜香搭住她的肩头,慢慢道:“你在江湖中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以你的聪明,怎么也不该以这种姿势对着我才是。”冷雪雯一怔道:“你说什么?难道……”于怜香唇边泛起一丝诡秘的微笑,道:“可惜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冷雪雯吃了一惊,急忙起身,但于怜香压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浑身一抖,道:“放手!别闹了!”

  于怜香悠然道:“这不是闹着玩。三个月前我和楚更苹打了一个赌,赌我能不能在三个月内把你弄到手……从那以后,我开始处心积虑地诱你上钩……”

  冷雪雯失色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于怜香诡笑道:“当然。”双掌忽然用力击下,冷雪雯顿时全身虚脱,她面色煞白,震惊地瞠视着于怜香,额角渗出冷汗。

  于怜香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声音平淡而又从容:“不过你放心,我现在根本不想碰你……”冷雪雯盯着他看了很久,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异常犀利,慢慢道:“你想用我和别人做交易?”

  于怜香道:“你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过分,一个女人实在不该这样聪明。你总让男人们觉得混不下去,所以有很多有钱有势的男人,希望你赶紧从世上消失……但也有一些喜欢猎奇的男人,对你很感兴趣……那个人马上就来了……你听——”

  远远传来悦耳的铃声,仿佛雨打芭蕉,清脆纯净,静远空灵。

  冷雪雯吃了一惊,失声道:“雨霖铃!”

  一辆金色的马车飞驰而来,辉煌华美的外观,令人想见车内的绮靡和舒适。赶车人一身红袍,配上血红的宝马,朱红的马车,简直令人不敢逼视。马车无声停稳,走下一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男人,这个男人步履沉着,气度恢宏,派头大得吓人,想必久已习惯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他穿着看不出质地的锦袍,金光四溢,再加上罩在头上的那副金色的鬼头面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缓缓熔化的黄金。

  于怜香背负双手,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像凝固了似的,阴冷,残忍,不可捉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眸子,没有人看得清那人的眼睛,他却看得透。那个人也同样注视着他。

  冷雪雯一直在悄悄运功,趁他们对视的时候,试图恢复自己的精力。但是有种奇特的魔力,悄悄地深入到她的血液中去,令她全身酸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她方寸渐乱,挣扎的幅度也自然加大。她挣扎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他们。那个人向她转过头来,淫猥的目光令她浑身像被烙铁灼烧过一般。

  那人似乎十分满意,向于怜香道:“你果然很有办法,我总算没找错人。那一百枝玫瑰,我已差人送到颖花园了。”于怜香似也十分满意,点头道:“很好,那我们就两讫了。”那人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她带走了?”于怜香悠悠道:“那是自然。”

  冷雪雯眼睁睁瞧着那人缓缓走来,急怒攻心,愤恨地瞠视着于怜香。于怜香行若无事地笑道:“你别怪我,一百枝金子做的玫瑰,这诱惑实在太大,我只好牺牲你了。”

  那人这时已走过于怜香身前,冷雪雯满头冷汗,挣扎欲起。那人站在她面前,眼里射出一种妖异的光芒。冷雪雯拼命挣扎,鬓发散乱,但是眸子深处依然不时射出愤怒和倔强的光芒。她紧咬牙根,不吭声,也不求救。

  于怜香袖手旁观,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宛如动荡的春波,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是她的倔强让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那人俯下身去,慢慢撩起她的长裙。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注意到,当他俯下身时,于怜香眼里的表情已经变了。随后他立刻感到后心一阵刺痛,与此同时,他听到于怜香在耳旁悄声道:“你忘了雨霖铃告诉过你的话了么?永远也别让于怜香站在你背后……”

  冷雪雯惊愕地看着这人慢慢倒地,那个赶车的红衣人也看着,居然无动于衷。

  于怜香手上什么兵器也没有,这人身上似乎也并没有伤口,可他倒地之后就立即气绝身亡。于怜香淡淡道:“你还坐着干什么,快把这具尸体弄走。”

  冷雪雯吃惊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只听那红衣人应声道:“是。”冷雪雯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那个红衣人走过来扛起尸体,往车里一扔,悠然远去。冷雪雯只觉全身发冷,刚刚似乎曾经回归体内的力量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于怜香望着她微笑道:“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冷雪雯道:“你……你为什么要杀他?”于怜香笑着蹲下来,道:“我杀了他不好么?难道你真想做他的女人?”

  冷雪雯颤声道:“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怜香道:“我杀了一个我一直很想杀掉的人,就这么回事。”冷雪雯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杀了他的?”于怜香诡笑道:“这可就不能告诉你了。”冷雪雯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于怜香摩挲着她的面颊,悠悠道:“因为他居然敢打你的主意……”他的手指温软如玉,带着销魂蚀魄的魔力。冷雪雯用力挣扎着,大声道:“不要碰我!你这个魔鬼,离我远一点!”

  于怜香搂住她,嘴唇贴在她耳畔,柔声笑道:“你害怕了是么?是怕我坏了你的清白,还是怕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他的眼光刀一样锐利,却又春风一样柔媚,看上去就像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邪魅、诡秘。她猛地扭转头,锐声道:“滚开,滚开,你快给我滚开!”

  于怜香笑吟吟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轻轻揉捏她的足心。她拼命躲闪着,全身的血液仿佛要燃烧起来,苍白的脸上突然染上妖异的嫣红。只听他柔声道:“乖乖的,别怕,别怕,我会让你很舒服的,舒服得再也不想离开我……”

  远处忽然再度响起铃声。于怜香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旷野中驰来三匹快马,马颈上系着金铃。马上的骑士穿着考究,连马鞭也装饰得十分华丽。于怜香目光流转,注意到他们腰间佩戴的玉牌。

  这三个人显然都喝了点酒,酒能壮胆,何况他们偏巧都认得万妙仙子和于怜香,又正好撞上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万妙仙子冷雪雯,江逸云的情人,在荒郊野外和声名狼藉的于怜香偷情苟合,这消息无论如何都能在江湖中掀起轩然大波,使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万妙仙子身败名裂!

  三个人在一旁冷嘲热讽,大有捉奸捉双的满足感和得意劲。人一得意,就难免忘形,忘了自己是谁倒也无妨,偏偏他们忘了眼前的人是谁。

  于怜香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两只手分别轻轻搭上其中两人的肩膀,就像拂去枝头半落不落的枯叶似的,轻轻一拨,他们的头颅就忽然掉了下来。

  最后一人吓得魂不附体,拍马逃窜。

  于怜香冷笑一声,蓦地扬手,一条金丝射出,去势急如劲弩,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寒光。那人策马狂奔,本该能够躲过的,但那条金丝却如毒蛇一般紧紧钉着他,猛然间绕了两绕,就将他紧紧缠住,于怜香手一抖,金丝骤然收缩,那个人跟着飞了回来,落在那两具尸体上面,竟已气绝。

  他转身向冷雪雯走去,道:“我帮你杀了他们,你要怎么谢我?”

  冷雪雯一眼也没看他,两只手揪住地上的草皮,嘶声道:“你给我滚开!”

  于怜香盯着她看了很久,霍然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冷雪雯跌跌撞撞地站起,悲愤交加,欲哭无泪,失魂落魄地沿来路回转。那三匹马突然疾奔而来,狂嘶暴跳,一起朝她踢来。她面色顿变,失声惊呼,怎奈四肢疲软,体乏力怯,顿时万念俱灰,眼睁睁瞧着纷乱纵横的马蹄朝她当头踏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蓦觉腰间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绕住她,一股奇妙的巨大力量随即将她轻轻带起,她整个人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回头再看那三匹马,竟已头骨俱裂,倒地毙命。她明白是于怜香去而复返,眼里立即燃烧起愤怒的烈焰。金丝抖动,她跟着它一齐飞了回去,跌入于怜香的怀抱。她几乎同时就用尽全力推开他,全身重重地摔到地上。

  于怜香吃了一惊,伸手没能拉住她,脱口道:“你疯了么!”

  冷雪雯忍痛站起,踉踉跄跄往前走。于怜香惊异地望着她,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望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惜和歉疚。他默默跟了她一阵,道:“天快黑了,我带你一程吧。”

  冷雪雯置若罔闻。于怜香又道:“你这样得走到什么时候?”冷雪雯两眼直视前方,顾若无人。于怜香不死心,道:“这样吧,你骑我的马,我走着,好不好?”冷雪雯仍不理会。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说句话不行么?”冷雪雯咬着唇一声不吭。

  于怜香无计可施,苦笑道:“真是自作自受……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千万别当真……”见冷雪雯依旧毫无反应,顿时气急败坏,狠狠道,“随你去吧!”策马飞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低迷的烟草丛中,片刻之后却又再度回转,道:“此地离城里还远着呢,你这么走,得走到半夜……上马吧……”

  冷雪雯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蓬乱草,劈头盖脸朝他掷去,但四肢无力,才到半途,已纷纷落地。她怔了怔,发足狂奔。于怜香紧追不舍,她急怒攻心,连咳带喘,发狠地抓起地上的沙石向他扔去。

  于怜香飞身下马,捉住她的两只手,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她无力挣脱,只好使劲踹他。于怜香笑道:“我给你找把刀,干脆杀了我算了,这么着多费劲!”

  冷雪雯怒容满面,骂道:“坏蛋,恶棍,卑鄙小人……”

  于怜香毫不介意,笑道:“好好好,我是,我是,我反正没做过好人,你索性骂个痛快,只要能解恨。”

  冷雪雯嘶声道:“放手,你这个坏蛋,快放手!”她愤怒得几乎要发狂,眼里噙满泪花,毫不妥协地对他拳打脚踢。于怜香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立刻血涌如注。冷雪雯起初尚未察觉,渐渐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才发现于怜香鼻子里血流不止,而自己的衣襟早已染红。她呆了半晌,怒道:“我讨厌看到男人流鼻血!你为什么不快点把血止住?”

  于怜香笑了笑道:“我还以为这可以让你消消气呢……”

  冷雪雯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于怜香叹了口气,掏出丝巾为她拭去唇上的血痕,她打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抹掉脸上的泪珠,锐声道:“用不着你惺惺作态!”于怜香吃了一惊,猛地扳过她的肩来,看到她泪痕满面,顿时心乱如麻,忙不迭要为她拭泪。

  这时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只听有人扬声道:“雯儿,雯儿,你在这里么?”两人闻言均是一惊。冷雪雯听出是华雨烟的声音,急忙挣脱于怜香的双臂,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华雨烟纵马驰来,旁边跟着冷雪雯的爱马飞天,她看到于怜香影影绰绰的身形,心中一怔,望着冷雪雯道:“雯儿,你没事吧?”冷雪雯咬着牙摇摇头。

  飞天欢快地跑过来,亲热地蹭她的衣袖。她抓住缰绳,奈何浑身绵软无力,竟上不去。她羞愤交加,面红耳赤。于怜香一言不发地抱她上马。她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拍马前行。

  华雨烟默默地望着她,注意到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血迹斑斑,甚至还光着脚,低声道:“雯儿,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没事么?”冷雪雯心里一酸,涩声道:“我……我没事……”

  华雨烟柔声道:“你停一下,我帮你弄弄头发……”轻轻帮她把头发抿好,轻声道:“于怜香欺负你了?”冷雪雯低着头不敢看她,强忍着泪。华雨烟抚着她的肩头,道:“你连我也要瞒着么?”冷雪雯别过脸去,悄悄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强笑道:“不是……我很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华雨烟道:“我听见集市上人们议论纷纷,说有个花花公子当街掳走了一个女子,听他们的描述,我料想一定是你,就来碰碰运气……你看看后面,他又跟上来了。”

  冷雪雯颤抖着嘶声道:“不要理他,我们快走!他……他是个疯子!”挥鞭策马,狂奔而去。

  华雨烟怔了半晌,掉转方向,长剑出鞘,冷森森的剑锋,直指于怜香眉心。于怜香用丝巾按着鼻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江湖第一女杀手的剑,果然吓人得很!”华雨烟冷冷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于怜香笑了笑道:“久闻华姑娘杀手无情,想不到居然也这般多情。”华雨烟道:“你回答我,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于怜香淡淡道:“什么也没做,玩笑开过火了而已。”

  华雨烟冷冷地盯着他道:“开的是什么玩笑?”于怜香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华雨烟眉头一挑,一字字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于怜香笑道:“也包括江逸云么?”华雨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于怜香悠悠道:“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华雨烟慢慢道:“如果你只是想寻芳猎艳,离她远一点。”于怜香道:“如果不是呢?”

  华雨烟不答,策马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