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梅妃ヽ★天心传奇>第六章 入狱 第一节 气节(1)

到了吴元年五月,吴傲案总算尘埃落定。吴傲被杀,其罪名有抗旨不遵、藐视朝廷、私通鞑虏、结党营私、贿赂官员、插手官营、霸占田地、垄断行业、囤积居奇以次充好、逼良为娼等十大罪。此案牵连甚广,同时被诛杀的人有四百多个,入狱和被流放的官员和百姓达三千多人,全国七成富户破产——他们的钱财全部流入了朱元璋的朝廷。马鸣扬因为功劳巨大,被提升为太子少师、护国大将军兼锦衣卫指挥使,获赐黄金五千两。同时,一批和朝廷关系密切的新富户开始成长起来。

马鸣扬风风光光,归志武、刘威、谭有恒、成抗、唐之华等在应天的人陪着陆小东在江心酒楼里喝了一夜的闷酒。

这一年,战场上进展非常顺利,徐达俘获了张士诚,继续南征浙东方国珍、福建陈友定。而伐元大军也是大有收获。眼看天下即将平定,朱元璋加快了称帝的准备工作,他成立了翰林院,招徕了大批文人,准备动用他们书写自己的历史。

这一天,归志武来到陆小东家里,一见面就长叹了一口气。

陆小东道:“又出了什么事?”

归志武道:“陆兄,你要先答应我,听完之后不要动怒。”

陆小东笑了一下,道:“我答应你就是。”他以为又是朱元璋随意抓捕官员的事。

归志武道:“你以前经常和我们说起文人的气节,我还不屑一顾,觉得文人一无是处,到了今天我才相信!”

陆小东笑道:“哦?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听到归志武这么说,他心里很高兴。

但归志武却没有一点笑意,过了半晌才道:“前天,朱元璋来到翰林院,召集了所有的人前来,要他们开始写历史。”

陆小东道:“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君主写历史无非是要美化自己,历来的帝王都这么做。”

归志武点头道:“是的,朱元璋就特别交代,写他时一定要一些异象,什么自己是太白下凡,出生紫气缭绕,改德换元是注定了的那些。”

陆小东哈哈笑道:“朱元璋也想要神化自己,搞什么君权神授的?他当我们都是傻子啊!那些文人没有同意吧?”

每一个皇帝都要把自己特殊化,说自己是天之子、民之父,以求千秋万载掌控百姓、自谋私利,不管别人的正当权利,不顾历史的发展进程。

归志武道:“当时就有一个书生站了出来,说道:‘吴王,既然你要我们写历史,我们就会按照历史的真实来。你要我们写那些,请恕我们做不到!’”

陆小东满意的道:“总算文人的良知还在!”

归志武接着说道:“朱元璋一听这话,大怒道:‘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会人头不保?’那个人很倔强,道:‘太史公有例在先,我不敢数典忘祖!’”

陆小东一拍桌子,道:“好,这才叫骨气!”

归志武叹道:“于是朱元璋叫人拉了他出去,这个人嘴里骂个不停。朱元璋也不理睬,问道:‘还有谁有异议?’他以为不会再有人反对,谁知道又有八个人站了出来。朱元璋大怒道:‘把他们也拉出去斩了!’这个时候那些人都骚动起来,朱元璋等控制了局面,道:‘把他们八个人斩了,其他人先关起来!’这些人都挺直了腰杆,没有一个求饶的,也没有一个害怕的。”

陆小东赞道:“就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我们才有进步,才不会被所谓的神圣所蒙蔽,才发展出理性。不然我们和那些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后来呢?”

第一节 气节(2)

归志武道:“昨天朱元璋又接着问谁还有意见,这下子又有十多个人反对。朱元璋没有办法,今天要马鸣扬去问,结果还是一样的。”

陆小东道:“那朱元璋最后怎么对他们的?”

归志武回道:“还能够怎么样?只有先关起来。朱元璋说,不给他们食物和水,看最后到底是谁厉害!”

“岂有此理!”陆小东一拍桌子:“他们被关在哪里?”

归志武不解的道:“在锦衣卫大牢里。你想做什么?”

陆小东笑道:“做什么?我想去看看他们。”

归志武吓了一跳,道:“陆兄,你可不要打什么主意!锦衣卫大牢守卫森严,就算是你,进去了也很难出来!这件事我和马鸣扬再向朱元璋说说,看能不能缓一缓。”

“马鸣扬?靠他?”陆小东一脸鄙夷:“放心好了,我不会胡来的。”

归志武看了陆小东半天,还是不相信,道:“我先走了。你不要乱来啊,不然肯定出事!”他被陆小东的神情吓到了,生怕陆小东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去劫狱,急急赶回锦衣卫大牢,加强了防卫。

陆小东虽然夸那些文人的威武不屈,但心里也着实为他们在担心。归志武走后,他想了一阵,还是无计可施。能够救他们的,只有马鸣扬,但陆小东并不想去求他。

时间渐渐的过去,他心里愈加郁闷。烦燥中摊开了一张纸,随手写道:

“烽火千年,将相王侯,争斗未休。看焚书坑儒,蛇分项灭,杀兄逼父,桥变符收。白骨成堆,河岳呜咽,唯苦唯艰唯苍头。钱权色,倾倒多少汉,为帝者尤。

驱鞑虏复宋室,群雄并起难敌濠州。借锦衣短刀,诛杀勇士;吴傲大案,消灭逆流。前看郭亡,后毒韩死,篡史屠士封舌喉。归去矣!管甚窃国钩,独醉高楼。”

张寻知道陆小东的苦处,关切的道:“要不我们去找马夫人谈谈?”

辞官之后,陆小东冷落了张寻几天。后来他气渐渐消了,心里就有些后悔,毕竟张寻也是为他好,而他却把话说得太重太绝。于是,他主动向张寻道了歉,而张寻当时忍不住就哭了。陆小东越发过意不去,从此也注意了自己的言行,再也不曾对她说过重话。

此时他摇头道:“我们别去为难她了。我今晚出去转转。”

张寻惊道:“你要去劫狱?”

陆小东叹道:“先看看再说吧。”劫狱根本就不能够解决问题,反而只能够把事情越搞越糟,这点他还是清楚的。他只是想出去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

张寻道:“东哥,你不要去。”

陆小东笑了,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天渐渐黑了下来,张寻做好了饭菜。陆小东看着一桌的美食,笑道:“今晚的菜怎么这么多?”

张寻低声道:“我担心你出事……”

陆小东摇头笑道:“傻丫头,能有什么事。”

张寻不出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陆小东也没有在意,想着她不过是在担心他会出事而已。

饭菜很可口,陆小东不由多吃了点。看张寻还是没有动筷子,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她碗里,笑道:“傻丫头,别多想。我答应你不会冲动,这回总可以了吧?来,吃一点。”

张寻默默无语,推开了碗,一个人进屋去了,似乎一边走一边在偷偷的抹眼泪。

陆小东想站起来去劝他,却发现自己突然全身无力,手脚酸软,头也有点发晕。怎么会这样?陆小东怀疑自己是中了毒,勉强想清醒起来,却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眼前一片黑暗,倒在了地上。

第二节 狱中(1)

“烽火千年,将相王侯,争斗未休。看焚书坑儒,蛇分项灭,杀兄逼父,桥变符收。白骨成堆,河岳呜咽,唯苦唯艰唯苍头。钱权色,倾倒多少汉,为帝者尤。驱鞑虏复宋室,群雄并起难敌濠州。借锦衣短刀,诛杀勇士;吴傲大案,消灭逆流。前任郭亡,后毒韩死,篡史屠士封舌喉。归去矣!管甚窃国钩,独醉高楼。哼,陆小东啊陆小东,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朱元璋看完词,勃然大怒。

马鸣扬接过也看了一遍,道:“陆小东确实放肆,目中无人,出言不逊。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魏征、韩愈呢!确实该杀!”

朱元璋道:“你也认为他该杀吗?”

马鸣扬大声道:“自然该杀。陆小东自恃功高,一直不把大王放在眼里。去年公开指责大王、辞官不做不说,这次居然敢谤讥朝政,污蔑大王!就算他功劳大又怎么样,他以为自己是国之长城吗?大王,请你下旨,立即诛杀陆小东,免得天下人都来学他的样!”

朱元璋想了半晌,最后道:“这件事等明天朝议的时候再说,你们先退下吧。”

张寻和陆小东退了出来,张寻道:“马大人,谢谢你。”她知道马鸣扬说那些话其实是要救陆小东。

马鸣扬道:“不要谢。还好今天朱元璋暂时被我说动了,看起来明天也不会再说要杀他了。哎,这个陆小东,不听人劝,这次闯下大祸了吧!”

张寻道:“马大人,陆大人会有事吗?”

马鸣扬摇了摇头,道:“难说,朱元璋心意难测,陆小东又得罪了这么多人。就算朱元璋不杀他,也得坐上很久的牢。”

张寻点了点头,道:“马大人,我想调回武昌,明天就走。”

马鸣扬道:“你不想再看看他了吗?我可以安排的。”

张寻苦笑道:“我哪里还有脸面见陆大人!就请马大人你念在和他多年的交情上,多照顾照顾他。张寻先行谢过!”她居然跪了下来。

马鸣扬赶紧扶起她,道:“放心吧,陆小东毕竟是我兄弟,我会照顾他的。说起来,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

张寻打断了他,道:“马大人,和你无关,是我自己没有这个福气罢了。陆大人是个好人,而我却——。只怕他是再也不会原谅我的了,哎……”

马鸣扬叹道:“陆小东也是的,从来就不肯听劝。他要是肯听我们的话,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我真不通他,有高官不做,有你这么好的老婆不懂得珍惜,他为的是什么!”

张寻默默的走远了。她心里有说不清的伤心和后悔,她一直在唾弃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件事出来!

第二节 狱中(2)

陆小东醒来时,头疼的厉害,手脚上像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一样。他低头一看,手脚上居然都戴上了沉重的铁镣铐。再看看周围,这才发现他自己是在大牢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我是不是在做梦?陆小东一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他清醒一点,才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再仔细想一想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明白了过来。到了这个地步,再明白也没有用,他只好苦笑。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狱卒的声音响起:“马大人。”来人来到陆小东所在的监牢前面,正是马鸣扬。

马鸣扬对狱卒道:“把饭菜放下,你们先出去。”

狱卒应了一声,出去了。陆小东嬉皮笑脸的望着马鸣扬。

马鸣扬冷冰冰的道:“陆小东,你现在出息了,居然想着来劫狱,还敢题诗讽刺朱元璋?你真以为朱元璋不敢杀你啊?”

陆小东哼道:“那也比不上你们无耻,居然派了锦衣卫时时刻刻监视我!”

马鸣扬道:“朱元璋提示过你,我们也多次提醒过你,为什么你就是不听?现在你准备劫狱,又作词讽刺朱元璋,闯下弥天大祸,你叫我们怎么帮你?”

陆小东苦笑道:“不错,我是讽刺他了,他要杀就杀。至于劫狱,也随你们去说吧。”

马鸣扬无可奈何,哭笑不得:“陆兄,你怎么还是不开窍?讽刺不讽刺的无所谓,有没有打算劫狱也无关要紧,朱元璋是想杀你立威,一来可以让那些文武官员服服帖帖,二来也是打击天下读书人,只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罢了。现在你自己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还会放过你吗?”

陆小东沉默了一阵,自言自语的道:“照这么说来,寻儿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我?”

马鸣扬装糊涂,道:“你说什么?”

陆小东苦笑道:“马兄,我虽然性格简单,可不代表我脑子蠢。如果不是你们安排张寻在我身边监视我,你们怎么知道那么多?这次也是张寻下的药吧?”

马鸣扬叹道:“张寻也是为你好。她怕你真的去劫狱。现在你还不一定会死。”

陆小东喃喃自语道:“女人,女人……”他眼里已经有泪花闪动。半晌,他才问道:“朱元璋打算怎么对付我?”

马鸣扬道:“难说。这三天里,听说你被抓后,朝野震动,上到马夫人、刘基、宋濂等,中间徐达、汤和、常遇春、朱文正、胡胜军、刘威、归志武、天远镖局等,下面应天百姓军士全部上表或者请愿替你求情。朝廷之中也争议纷纷,朱元璋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他笑了笑,又道:“朱元璋看了你那首沁园春之后大怒,第二天就在朝会中要大臣们商量怎么处置你。很多大臣对你有意见,说你勾结江湖中人,不服管束,多次顶撞朱元璋,贪污受贿,出入妓院,刘基等人极力为你辩驳。朱元璋最后说:‘陆小东现在已经没有官职在身,我也不想做得太绝。你们有人说他贪污,有人说他廉洁,今天我就派人抄他的家,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抄完家之后,发现你家里只有三十五两银子,两个婢女,一些简单的家具和衣物,还有几十箱的书。朱元璋知道后,道:‘我派他做都御史,总算没有看错人。’”马鸣扬并没有说他自己出了多少力。

陆小东道:“多谢他们了。马兄,我要求你一件事,关在大牢里的那些文人,我希望你可以想办法救他们出去,让天下原本就不多的气节得以延续。”

马鸣扬道:“这个我可以答应你。其实,宋濂等人也在努力,宋濂已经答应编著《元史》,同时也答应朱元璋好好写我们的历史,只希望朱元璋不要对付儒生。”

陆小东道:“这样最好。你刚刚说我已经昏迷三天了?怪不得我这么饿。嗯,饭菜还不错,你特意关照的?我就不客气了。”他当真不客气的抓过饭菜就吃。

马鸣扬笑道:“吃慢一点,别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我真不懂你,你一年的俸禄也不少,朱元璋赏赐给你的金银珠宝更是可以堆成山了,你怎么就不好好吃胖一点?你以前跟瘦猴子一样,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是早就发福了!你看我的肚子,都挺这么高了。”马鸣扬解开衣服,让陆小东看他的将军肚。

陆小东笑道:“你有官运,我就注定了潦倒。”两人都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互相玩耍的情形,互相开着玩笑。

第二节 狱中(3)

马鸣扬道:“哎,说真的,你当官这么多年,俸禄和赏赐都到哪里去了?”

陆小东笑道:“跟你一样,在外面买房子、养女人去了。你也知道,这种事很费钱的。”

马鸣扬哈哈笑道:“陆兄,你的脾气我虽然不喜欢,不过我也确实有些佩服你。朱元璋叫我们去彻底调查你,结果发现你没有什么嗜好,每天不是处理公务就是呆在家里陪陪老婆看看书,而你的俸禄除了寄回家的,大部分是用来救济和抚恤了。你的生活倒是很有规律,根本就没有那些勾结江湖中人、贪污受贿、出入妓院等行为。说真的,做官能够像你这样的,朝廷中几乎没有第二个了。你就不觉得这样太吃亏了吗?”

陆小东一边吃饭一边道:“这个啊,就是各人的追求不同。你们呢,是要身体获得满足,我们这些酸文人呢,是想要思想上满足。对了,你给我弄点纸笔来,否则我会憋死的。”

马鸣扬瞪眼道:“你要纸笔做什么?还想写讽刺诗词?”

陆小东摇头道:“不写了。现在我要想点玄的东西。”

马鸣扬道:“好,我马上叫人给你送过来。我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来看你。”陆小东不再乱说话,是他求之不得的。

陆小东点点头。等马鸣扬出去,他放下碗,长叹了一口气。他开始一直想蒙汗药是锦衣卫放的,但马上就发现那不可能。锦衣卫虽然在外面跟踪他,但谁想潜到他家里去下药,还是在做梦。而且他刚有劫狱的想法、刚写了那首词出来,锦衣卫就知道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那药是张寻下的。正因为是她下的药,陆小东才没有提防,而她在迷倒他后就向朱元璋告密去了。她这么做,只因为她是朱元璋派来监视他的罢了,而马鸣扬一定也是知情的。什么一见钟情,美女爱英雄,哪里有那么多好事!怪不得张寻说什么要原谅她一次了,她是早就知道迟早会对不起陆小东的!马鸣扬没有提到张寻怎么样了,他也没有问。这些事,就埋到心底最深处吧!

哎——!陆小东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悲伤,不要愤怒,可眼泪还是悄悄的淌了出来。他这才明白原来对张寻是用足了心的。

马夫人也来看他了,一见面便道:“小东,我对不起你。”

陆小东知道是因为张寻的事。他现在虽然还有些伤心,但已经好过多了——每个人在感情上只要受过一次伤,再受伤后很快就能够平复的。所以他只是笑笑,道:“只怪我自己做事太冲动,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马夫人摇摇头。陆小东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难免会有这么一天。

陆小东问道:“你觉得,寻——张寻对我,是真心的吗?”

马夫人勉强笑道:“也许以前她是身不由己,但我看得出,后来她对你是真心真意的,她一直都深爱着你。”

陆小东点点头,有了马夫人的这句话,已经足够。

第三节 冥思(1)

戊申年(吴二年)正月初四,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定国号为“明”;年号洪武,把今年定为洪武元年;都城设应天,并改应天为南京;立马夫人为皇后、立朱标为太子;尊儒教为国教;颁布《大明律》;同时大加封赏群臣,从四品以上官员全都加品一级,更有大量金银土地宅院美女封赏。

在监牢里的陆小东自然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晚上渐渐寒了起来,经常来陪伴他的老鼠、臭虫、蚊子、蟑螂什么的都不见了。在狱中无聊时,他就看看马鸣扬给他送来的书,也想点东西。只有到放风时,他才能够看见高墙蓝天。偶尔马鸣扬、刘威和归志武会来看他一次,刘基和马夫人也来过两三次。此外就没有人来看他了——陆小东是重犯,一般人是不能够探监的。

这一天,狱卒送来的饭菜特别丰盛,陆小东道:“怎么今天又过年吗?”今天是正月初四,他还是知道的,因为除夕晚上和初一中午他都吃了一顿好的。

狱卒道:“今天是吴王称帝的日子,所以大家都有好东西吃。”

陆小东叹道:“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了,今年才是吴二年而已。”

狱卒道:“这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人说他要称帝了。”

陆小东又和他聊了点其他杂七杂八的事。等狱卒走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和狱卒两人都是百无聊赖的人,所以才会谈上这么久的话。

几天之后,马鸣扬来看他。陆小东劈头就道:“马兄,恭喜了!”

马鸣扬不由笑了,道:“哦?你说说看,有什么喜?”

陆小东道:“你是升到了太子太保,还是太子太傅呢?”

马鸣扬笑道:“陆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我现在是楚国公、太子太师兼锦衣卫指挥使。”

陆小东道:“哎呀,不简单啊,是楚国公了,我真是低估你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讽刺。锦衣卫指挥使当初是三品,朱元璋称帝后加为二品。陆小东以为,马鸣扬被封为从一品的太子太保是必然的,做到太子太傅也是可能的,没有想到是从一品的最高级太子太师,更是被封为楚国公,堂堂一品大员!锦衣卫本来就飞扬跋扈,这下子谁还敢跟锦衣卫过不去呢?

马鸣扬道:“陆兄,我可真是为你可惜啊。大家都封公了,只有你什么都没有。你要是肯忍一忍,就算不封个什么公,那正一品它能够跑?怎么样都比做阶下囚强吧?”

陆小东笑了一笑,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马鸣扬摇头道:“你怎么坐了这么久的牢还是冥顽不灵,真是服了你了!”

陆小东道:“我宁愿在这里坐牢。要我向朱元璋屈服,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原则去做事,杀了我我也不干!”

马鸣扬不屑一顾:“你就犟吧,天底下就你一个人是好人了!你想造福百姓,为什么不先忍一忍,等你做了丞相,还怕没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天底下的事,没有那么容易的!哪里有不委屈一下自己的?”

陆小东道:“你还别说,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些东西。你说什么才是好人,什么才叫坏人?我觉得嘛,好人和坏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如果粗略一点划分的话,好人就是在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时候,也给别人带来好处;而坏人呢,就是通过损害别人的利益来谋求自己的利益。但这个里面又涉及到手段的问题,所以就难以区分。你说要我先通过权术来获得权力,然后再为百姓谋福祉,这么做还是不是好人我不清楚。但在我们文人眼里,通过阴谋手段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就肯定不是好人,至少不是纯粹的好人。这也就是千古以来我们文人苦闷的一个原因,因为我们无法通过正当的途径来使这个世界变好,而不正当的途径又是违背自己的良心和道义的。”

马鸣扬冷笑道:“你们那个是叫迂腐。”

陆小东居然点头同意:“你说的没错,我们可能确实迂腐了一点。这个世界很奇怪,你想规规矩矩的做一番事情,肯定会碰壁;你要想为人为己,居然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使自己变坏。你说可笑不可笑?”

马鸣扬不以为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还想怎么样?”

陆小东道:“马兄,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而你只想顺应它,最后让自己获利;可我呢,却只想改变它。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好的制度,可以让我们正当的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这里面,就涉及到权力要怎么制约的问题了。可惜,我一直没有想到一种好的方法,所谓的分权作用有限;我能够想到的,只是一种最终的办法。”

马鸣扬不以为然的道:“你那个叫空想,知道吗,空想!你坐在牢房里,居然还有空想这些,你改变得了吗?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陆小东笑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做到的。”这段日子,他确实想了很多东西。虽然身体被镣铐锁住,困在这个小小的监牢里,可他的心,却是谁也束缚不住的。他不仅在想权力要怎么才能够制约,也在想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第三节 冥思(2)

天气又渐渐的热了起来,牢房里闷热难当,非常不舒服。苍蝇蚊子什么的也都回来了。陆小东闲得无聊,就拿这些飞虫练起功来,不几天地上就堆满了死掉的苍蝇蚊子跳蚤虱子之类。

马鸣扬和归志武很少来了,什么消息都是狱卒告诉他的。比如元顺帝逃出了大都,元朝灭亡;比如湖广南部被平定;比如福建被平定,只有关外、四川、云南没有平定了,而元顺帝则逃到了漠北,以那里为基地试图再次南侵等等。

在陆小东的写写想想中,天气又渐渐转凉。这一天狱卒来了后,告诉陆小东今天是科举秋试的日子,这是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科举。陆小东点点头表示知道。还没有开国时,朱元璋就借大宋国的名义组织过两次考试,而朱元璋也在陆小东呈上那个条陈之后改革了科举。但到底怎么改革的,陆小东并不清楚。

几天之后,刘基突然来看陆小东,一脸忧色。陆小东大为纳闷:“先生,出了什么事?”

刘基叹道:“五日前科举考试,老夫是主考官。”

陆小东还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道:“由先生做主考官,这没有什么问题啊。”

刘基道:“你知道科举改革了吗?”

陆小东道:“我只知道改革了,但不知道改成了什么样。莫非先生是为了这个忧虑?”

刘基点了点头,道:“你上次上了那个条陈给朱元璋,说要加大对四书五经内容的考核,并在全国范围推广儒教。你的目的是什么?”

陆小东道:“我只是目睹社会风气败坏,官员百姓思想堕落,想要凭着这个来改变这种状况。”

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也知道,定儒教为国教,这并不一定妥当。但这总比人人无所依恃,头脑中一片空虚,只知道腐朽堕落要好。而我也是经过仔细思量比较的,儒教比起道教、佛教那些来更切合实际一些。等每个人都有了正确的伦理价值观之后,知道哪些可以去做,那些不该去做了,再去倡导思想自由也来得及啊。”

刘基听他讲完,道:“你说的没有错,只是被人利用了。”

陆小东吃了一惊:“被人利用了?请先生明示,陆某万分惭愧!”

刘基摇头道:“不关你的事。老夫曾经说过,你的对策虽然好,可是到了别人那里,就会变了样。朱元璋改革科举,就是规定考试的内容只从四书五经上出题,只允许按照四书五经来论述,不得评论时政,而且规定了应试文章的格式和字数:格式必须按照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来,字数则定为五百五十字。”

陆小东大惊失色,道:“这是在招考人才,还是招考奴才?”

刘基叹道:“是啊,这么一规定,考生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而据老夫了解,他们为了中举,都只看四书五经上的东西,并且是像你说的,完全是奴才的读法,根本就没有一点自己的创见,还把其他学派的文章都列为废书禁书,不去阅览。”

陆小东叹道:“看来,我确实错了,我确实错了啊!我原来只是想用这些提高一个人们的素质的,可没有想到最后成为了统治的工具。被歪曲的儒家思想是很适合帝王治国之用的,用它来束缚臣民最好不过。只怕以后文人都要变成鹰犬奴才,不会再有个人的思想,更加不会再去为黎民苍生奔走呼号了!”

刘基道:“是啊,这是天下人的悲哀。”

陆小东颓然坐倒在地,叹道:“这是我错了吗?”他提出的对策,在他看起来并不激烈,也切合实际,可到了朱元璋那里就马上完全变了性质。他建议扩大都察院职权,朱元璋却要允许锦衣卫诛杀对他有威胁的人;他建议鼓励百姓举报,允许百姓评议时政,朱元璋认为是在鼓励刁民造反;他建议从严治腐,朱元璋却是肆意用刑,完全不顾律例,几乎不讲证据;他建议加大对儒学的考察,朱元璋却是利用儒家思想牢牢控制住天下百姓官吏,让每一个人都做他的奴才。

刘基安慰道:“与你无关,这是朱元璋为了自己统治的稳固而使的手段罢了。我们都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随他怎么摆弄。你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可现在和以后的那些文人,恐怕大部分都只会趋炎附势,拍拍马屁,说说好话,甘愿做奴才,一心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了。”

所有一切好的出发点,一旦被权和利所利用,马上就变了性质!

陆小东长叹道:“权和利,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哎!”

刘基叹息着出去了。陆小东在地上怔了半天还没有起来。人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就是为了追寻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外在之物吗?

天黑了下来,狱卒又来送饭了。陆小东道:“卢兄,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狱卒叫卢根生,和陆小东已经非常熟了。

卢根生道:“活着就为了好好的活着,还能够为了什么。”

陆小东笑了笑:“那怎么样才叫好好的活着?”

卢根生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呢,只要家里老少都无病无痛的,没有什么事情要担心就足够了。”

陆小东赞许的点了点头:“你的要求还真简单。”

卢根生笑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没有什么奢望。就算给我一个皇帝做,我想也不过是天天可以吃肉,有几十个老婆而已,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小东忍不住笑了。卢根生看来确实不太关心名利之事。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没有什么好去想的。他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你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从来就不去计较,所以他很安心的活着,很安心的在这里当狱卒,没有别的奢望。

但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他们一生就为了名利财色忙碌,即使目前拥有的已经足够养活他们。那这些人是为了什么呢,大概一方面是为了子孙能够轻松些,另一方面也是自己在追求那个享受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只有享受才是最重要的,人生就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不过这又有另外一个问题出来了:当他们都什么都经历过享受过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什么有兴趣?他们剩下的除了空虚,还有什么?看来人生的意义并不是获得身体上享受,那又是什么呢?是为了精神上的圆满吗?可怎么样才叫圆满?人的一生,最终要走向什么地方?人为什么要活在这里?

陆小东就这么在监牢里左思右想,越想越多,越想越糊涂。有了什么好的想法,他就拿笔在纸上记下来。过了几天又不满意,把那些纸撕得粉碎,重新开始想。有时候他保持一个姿势大半天不动,似有所思;有时候却又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卢根生看见,叹了一口气。他以为陆小东已经疯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有好好的官不去做,非要呆在牢房里受罪,最后还把自己逼疯了。当个小小的狱卒比一个疯癫的大官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这是卢根生得出的结论。他哪里知道,陆小东是不认可佛教(包括禅宗)、道家等对人生的看法,一心想要有所突破,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

第四节 剧变

这一天,陆小东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接着惨叫声越来越多,接连不断的传了过来。在大牢里听见惨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这么多人一齐嚎叫,看起来又出大事了。

好不容易卢根生来送饭了,陆小东忙问道:“卢兄,出了什么事了?”

卢根生叹道:“一个月之前,南京有个叫田玄的书生随口吟了一首诗,被周围经过的锦衣卫听见,锦衣卫说那个是反诗,是对我们大明不敬,大逆不道,于是就把田玄抓进了大牢。朱元璋知道后,就说要严惩,还说凡是敢写诗文讽刺、影射大明国和他的,都要抓起来严办。很多大人都上书劝谏,朱元璋不但不听,还把这些大人也抓了起来。现在锦衣卫在外面到处捕风捉影,随便抓人;在牢里就严刑逼供,非得说他们有同党,要他们供出同党。你刚才听到的,就是锦衣卫在逼供那些大人。”

陆小东拳头攥得紧紧的,瞪圆了眼睛,道:“你给我去找马鸣扬来,我倒要问问他,他怎么可以这么胡作非为、罔顾人命!”

卢根生苦笑道:“陆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哪里能够见到马大人。我的一个亲戚也是个读书人,平时老老实实的,见了人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居然也被他们抓了进来,被打得不成人形了才放出去。哎,这都是个什么世道!”

陆小东烦躁的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耳朵里不时传来惨叫,不知道有多少人惨遭折磨。他痛苦的拿自己的头去撞那墙,只有这样折磨自己,他心里才稍微感到好过一些。

他当然也知道,即使找了马鸣扬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但至少可以让他别冤枉那么多人,别那么严刑逼供,把人不当人。

几天之后,几个锦衣卫拖着一个气息奄奄、浑身血渍的人进来,扔到了陆小东对面的牢房。陆小东觉得这个人很是眼熟,仔细一看,怔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个人居然是归志武!他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陆小东呆呆的看着归志武。过了大半天,半死不活的归志武才哼了一声,手脚动了一动。陆小东关切的道:“归兄,归兄!”

正好卢根生进来送饭,陆小东道:“卢兄,你帮我去看看他。”

外面却有人道:“你们拿药给归志武敷上,好好的照顾他!”

说话的正是马鸣扬。陆小东看着马鸣扬,眼睛里都喷出了火来。如果他不是被关在牢房里,马鸣扬恐怕早已被他打成肉饼。现在陆小东只有怒喝:“马鸣扬,你还是不是人,对归志武也下这种毒手?”

马鸣扬居然有些伤感,低声道:“这也怪不得我,朱元璋亲自下令要抓他的。他拒捕,就成了这个样子。”

陆小东大骂道:“马鸣扬,有你的!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屠夫!”

马鸣扬道:“陆兄,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要怪就怪朱元璋,是他借这个文字狱来打击消灭对他不利的人。我无能为力。”

“放你妈的狗屁!”陆小东怒道:“你给老子滚远点!”

马鸣扬叹了一声,看着归志武道:“你们好好照顾他。”他没有再看陆小东,慢慢走了出去。陆小东坐倒在地,看着如软泥一般的归志武,苦笑着道:“归兄,我对不起你啊!”当年是他带了归志武出来的,现在归志武成了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出去。想着想着,一行眼泪就顺着陆小东的脸颊流了出来。

过了几天,归志武才勉强可以喝下点粥,说几句话。

陆小东使劲砸自己的脑袋,恨不得一掌拍死了自己,也比困在这里看着他受罪强。

归志武勉强坐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陆兄,你想不到我会来陪你吧?”他居然还笑了一笑。

陆小东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道:“归兄,是我对不起啊,我真不是人……”

归志武摇头道:“这不能够怪你,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还记得在武昌时,有个人替我们算过一次命吗?我是注定了不能够善终的。现在我老婆和儿子都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要怪,只能够怪我自己,你三番四次的要我退隐,我却一直当做耳边风……”

陆小东心里难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归志武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一直太幼稚了。”

陆小东叹息了一声。他们都不过是朱元璋的棋子,现在胜负已分,棋子就再也没有了用处,反而会碍手碍脚。他是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的,可知道又怎么样,不还是得眼睁睁的看着好友去死?

归志武道:“陆兄,如果我死了,你出去之后,就替我告诉我妹子,说我是战死的,不能够再照顾她了。陆兄,就拜托你替我照顾她了。我这个妹子,也是个命苦的人啊!哎……”

陆小东道:“归兄,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

归志武黯然道:“以前我也没有想到这种事会轮到我身上。你被抓之后,我还一个劲的替你不值,以为朱元璋很快就会放你出来的。现在我是终于知道什么叫权力斗争了。我没有陆兄你洒脱,也没有马兄那么圆滑,还想着安安稳稳的做个官,哼,哼,可笑,可笑啊!”他哈哈的笑着,眼泪却同时哗哗的流了出来。

陆小东背过了脸去,眼泪也流了出来。

又过了几天,归志武被拖了出去。临走时,归志武道:“陆兄,替我好好照顾我妹子!”陆小东抓住牢门发狂似的摇晃,又猛烈的朝牢门进攻,直弄得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也无法撼动那牢门丝毫。

归志武没有再回来。陆小东瘫倒在地,疯癫起来。他希望这样可以稍微逃避一下心里那满满的痛苦。

但陆小东的痛苦还没有结束。几天之后,卢根生告诉他,又有几个文武官员被诛杀,其中就有一个是胡胜军。朱元璋终究还是不肯放过陈友谅的旧部!

再后来,卢根生告诉他,锦衣卫里的刘威和谭有恒均因办事不力被撤职。

第五节 获释

不知道又是多少天过去。这一天,卢根生来送饭时一脸欣喜,道:“陆大人,好消息!”

陆小东已经没有了一丝表情,淡淡的道:“什么好消息?”

卢根生道:“我听说朱元璋要放你出来了。”

陆小东哦了一声,再没有反应。卢根生道:“陆大人,先恭喜你了。”

陆小东微微点头,道:“谢谢你。愿你一家老少平安。”

卢根生笑道:“谢谢陆大人,我先走了。”

卢根生并没有骗他,不久马鸣扬就陪着一个公公进来,打开了牢门。那公公道:“圣旨到!陆小东,跪下领圣旨!”

陆小东没有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公公迟疑的看着马鸣扬,道:“马大人,你看?”

马鸣扬道:“他受刺激过大,已经疯了,请公公见谅。”

公公道:“那这圣旨怎么办?”

马鸣扬道:“我们都看到温公公宣了圣旨了!温公公,这圣旨就交给我吧,改天我再去谢你。”

温公公立即笑道:“马大人客气了,那我就先行告辞!”

马鸣扬道:“公公慢走。”等他走远,对一个锦衣卫道:“你去打开镣铐。”

那锦衣卫听命打开了陆小东的镣铐,陆小东突然就向马鸣扬扑去,众锦衣卫赶紧抱住了他。陆小东想把他们甩脱,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什么气力,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马鸣扬避开陆小东恶狠狠的眼光,道:“这次文字狱牵连过大,很多人都拼死进谏,李善长、胡惟庸、宋濂、刘基、徐达、常遇春、朱文正、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等人都上了奏章。朱元璋感到事态严重,不好收拾,于是下旨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朱元璋要我告诉你,你回你的娄底当知府,终此一生,不许再进南京!”

陆小东鄙夷的道:“谁稀罕到这里来不成!”

马鸣扬道:“这一路你多多保重,这里有些衣物和银两,你留着路上用吧。呶,还有霸王枪也还给你。到娄底后,不要再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了。”

陆小东哼道:“我还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人!这些东西你留着自己用吧,我宁愿一路乞讨回去!”

马鸣扬道:“陆兄,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你只能够去接受去适应,你改变不了的!”

陆小东怒道:“狗屁!什么叫这个现实就是这个样子的,什么叫改变不了!这话都是你们先说来的!你们用卑鄙的手段当官发财了,还要来掠夺我们,还不许我们反对,说到底还不是怕我们知道你们那些卑劣的行径,怕你们手里的高官厚禄保不住!每个人都想着改变不了,只想着去苟且的活着,听从你们的那些无耻之言,当然是改变不了!要我们这么去适应,最后我们又得到了多少?能够大富大贵吗?归志武的例子就摆在那里,这么多的人例子摆在那里,你还叫我们去适应!这种话你居然好意思说!”

马鸣扬道:“陆兄,我不和你作口舌之争。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陆小东道:“我不是你,我有我的原则!我不会像朱元璋一样,不会像你一样!我从小饱读诗书,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懂得怎么去洁身自好。你们都是为了目的可以不计一切的!”

马鸣扬笑道:“陆兄,我们这么做,可全是为了百姓好。”

陆小东哈哈大笑道:“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莫过于此了!什么为百姓好,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我不会像你们这样,通过玩弄权术来达到自己的目标,为了一己之私去损害那么多人的利益!你们就会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惜啊,历来的事实都证明:最卑鄙无耻的行径都打着最冠冕堂皇的幌子!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都在用不正当的手段,最后都是不顾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标。你和朱元璋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我告诉你,天理昭昭,你们这样迟早会遭天谴的,历史也不会放过你们!”

马鸣扬笑道:“看来你在牢房里久了点,确实已经疯了。你们把他送出南京,把东西给他带上,要不要就是他的事了!”他已经懒得去理睬陆小东。

陆小东并没有急于离开南京,他先去看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已经被封,一切的幸福与温存也全部都封死在了里面。他又来到原来的吴王府,想去看看马夫人。吴王府里面空空荡荡的,他这才想起朱元璋已经称帝,马夫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他叹一口气,缓缓步出了南京城,离开了这个多事之地。

一队锦衣卫一路“保护”着陆小东。直到陆小东出了城门,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第四部 理想 第一章 重回娄底 第一节 张寻(1)

现在已经是十月初,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陆小东把马鸣扬丢给他的包袱丢还了南京城,穿一身囚服、握着霸王枪站站烈烈秋风之中。前面的天地很广阔,,要去哪里?是就此归隐田园、泛舟于河海之中,还是回娄底上任?

时间还早,他选了一条路慢慢往前走。现在他身无分文,又没有明确的目标,只知道先走回去再说。

天地间草木凋零,秋风飒飒,红黄交错,水流激激。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色了,陆小东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清风在流动,浑身上下都舒畅不已。

路上的行人有很多,见了他都纷纷往路旁避开。陆小东笑了笑,他自己身上已经很臭了,更主要的是他还穿着囚服。他没有理会路人的目光,自顾的继续往前走。无论经过了这么多事,都应该学会从容淡定了,何况是他陆小东。

后面却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几匹马绕到他前面挡住了去路。陆小东抬头一看,是几个锦衣卫。一个骑士惊奇的叫了起来:“大人,怎么是你?”

陆小东一看那人是罗才,笑道:“那你以为是谁呢?”

罗才忙下了马,笑道:“刚才有人说路上有个人穿着囚服在走,我就赶过来看看。大人,你怎么是这个样子,马大人没有照顾你吗?”

陆小东道:“我臭骂了他一顿,也没有要他的东西。”

罗才道:“大人,你这样可到不了娄底。你骑我的马走吧,我身上还有十几两银子,请大人收下!”

陆小东也不客气,一一收下,道:“也好。以后你到娄底来,我们再好好喝几杯。”

罗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陆小东披上,道:“大人,你是准备回娄底上任,还是有别的打算?”

陆小东摇头道:“我既想学老庄,又想学韩苏,心里犹豫,一时还没有决定下来。”韩愈和苏轼二人可以说是文人的典型代表,两人都是以天下为己任,想要重建思想道德观念,虽屡遭贬斥,却始终没有动摇。此时提到两人,更在于韩愈因为上书谏迎佛骨一事被贬至潮州,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两人赴任路上凄风苦雨,异常心酸。陆小东此时的心境和他们两人的心境非常相似。

罗才沉思了一阵,道:“大人,依我的建议,你还是去上任为好。”

他自己解释道:“大明刚刚开国,贪污腐败的现象有增无减,百姓无法安居,道德无处重建,所有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只顾自己的私利,完全不管别人死活。认钱不认人,笑贫不笑娼;正直的人销声匿迹,虎豹豺狼充斥世间。大人,没有几个像你这么有气节的人了,你千万不能够也出世!”

陆小东苦笑道:“我以为朱元璋定儒教为国教,又制定了一些措施,虽然是为了他的控制着想,但多少会对世风有所影响。既然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还是出来吧。”

罗才大喜道:“大人,谢谢你!”

陆小东伸手止住他,道:“当初我看到这么多杀戮,内心还是希望归隐的,所以出狱后连吏部都没有去。现在决定了要赴任,一些程序上的事就还得去吏部、礼部办一下。”

罗才道:“这个没有问题,我会去和他们交涉的。大人,你多保重,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你了。以后我到娄底再去看你。”

陆小东点头道:“好,你去忙吧。”

罗才朝陆小东挥一挥手,领着众人得得而去。

第一节 张寻(2)

陆小东也上马走了一阵,找了个镇子投宿下来。天还没有黑,陆小东去到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时辰才出来。等他换上新买的青衫,挽起发髻时,整个人就又恢复到以前清爽的样子。

“我好像瘦了不少了。”上下看看之后,陆小东微笑着自言自语。

月色皎洁,晚风清凉。陆小东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静静的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太阳刚好也出来了,隐藏在一片浓雾之后,好像是姑娘的笑脸一般。姑娘的笑脸?陆小东自己也愣了一愣,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洗漱完,吃了早餐,他就又上马前行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么早起来了,早上的风景也挺美,平静中稍稍带了些寂寞和忧伤。如果不是心境特殊,恐怕也体会不出来吧?

他并没有特意的去控制马,任马或急或徐的往前走。一路上的秋景都相当漂亮,让人沉醉。一片红叶从半空飘落,陆小东伸手接住,摊到掌心把玩起来。这是一片枫叶,通身都红了,而那红又不是全部大红,而是由浅红正红深红紫红地渐变了过去,非常诱人。陆小东看了半晌,忍不住吟道:

“孤叶飘零仍璀璨,清霜不改欢颜。残红愈舞苦寒天。高洁充脉络,远却俗尘喧。

踏马细观山水秀,闲情适寄园田。心胸宁静自得仙。问逍遥几处,顾首已千千。”

他放开了手,看那叶子渐飘渐远。等他抬头看时,发现走的这条路有些眼熟。再看看,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条路是去往武昌的。去武昌就去武昌吧,也并不算绕路。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迟早都要到娄底的。于是他就到了武昌,在这里停留了一天。

武昌很兴旺,看来他们在这里的辛苦并没有白费。街上很热闹,而且并不像以前那样娼妓成堆。陆小东微微的笑了,无论那些对策怎么样,约束了娼妓总是值得欣慰的。

街那头有鞭炮唢呐声传来,抬眼望去,原来是有人结婚,新娘子经过这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众人都自动让开了道,跟着那迎亲队伍走。陆小东笑了笑,也跟着众人移动起来。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美好,要找寻欢乐,只需自然而然就足够,哪里非要去山水田园之间找寻呢?

看了一阵,陆小东重又上马,也不打马,缓缓的出城而去。到武昌来,大概潜意识里是想见见张寻的吧。虽然张寻对不起他,但他却没有记恨什么。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偶遇”上张寻。

出城后不远有一个小村庄,一条小路夹在村庄中,路边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个女子在那里洗衣服。陆小东心里有些激动,在井旁勒住了马,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女子——她正是张寻。

以前,他也会想想见到张寻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要说些什么话。但现在,他发现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需要说。

张寻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她这一眼看见的就是陆小东正在痴痴的看着她。

张寻不由自主的慌张起来,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陆小东。两年不见,陆小东已经明显的苍老和消瘦了,他已经不再有那张年轻的脸,眼角也已经有了几条皱纹。

两人就那么对视着,许久,张寻道:“东——陆大人,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小东下了马,淡淡的道:“我也是无意中经过这里。你还好吧?”

张寻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同时也涌了出来:“我很好,你呢?”

陆小东笑了笑,道:“我该怎么回答你呢,吃的住的都不用担心,就是不能够到处走动,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事。”他平平淡淡的说出这些,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愤慨。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没有用,反而只能够让他痛苦万分,而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放下”。而他确实也已经让自己的心境回归恬静,宠辱偕忘。

张寻黯然道:“是我对不起你……”

陆小东反倒很释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一切都是天意缘法,怨不得谁。”这件事确实不怪张寻,张寻也不过是朱元璋的棋子。

当初陆小东只是想验证另外一个问题。他以前想,如果碰到了张寻,一定要问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她,虽然马夫人相信张寻是爱过陆小东的,可他还是想亲自向张寻求证。张寻到底有没有爱过他,他分不清楚,也许没有,也许有一两分,或者七八分,或者其实深爱着他。

现在呢,他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张寻垂下了头去,半晌才抬起头来,道:“你有什么打算?”

陆小东道平静地道:“随流而去,顺其自然。”

张寻道:“祝你好运。”

陆小东点点头,道:“也祝你好运。我先走了。”他跨上马,轻轻一拍,那马嘶叫一声,疾驰而去。张寻看着那马越走越远,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不知道,陆小东也流出了泪。

第二节 丐帮(1)

一路欣赏风景一路走,不几天就到了娄底城外。官道旁是一处茶棚,几个茶客坐在里面谈论嬉笑。陆小东也下了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小二马上过来了,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陆小东道:“随便来一壶茶吧。”

小二马上去了,端茶过来时问道:“客官是从南京来的吧?”

陆小东道:“是啊,不知道小二哥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注意到四周的茶客似乎都动了一动。

小二笑道:“小的去过的地方虽然不多,可是各地的口音还是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客官来这边是来发财的,还是做官的?”

陆小东确实没有注意自己说的话已经带了南京的口音。听他又问起,笑道:“我应该不像个可以发财的人吧?”

小二道:“那就是来做官的了。以后还要多多关照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啊。”

陆小东也不否认。小二却走到外面,拔出茶棚的幌子晃动了几下,又重新插上。

陆小东问道:“小二哥,这幌子好好的,为什么要拔出来呢?”

小二笑道:“哦,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旗语,茶棚里缺了什么东西时,就打旗语叫对面的人送过来,也省得我们跑过去了。”

陆小东也笑了,道:“旗语倒是旗语,只怕不是叫人来送货的,而是叫人准备动手的吧?”他已经看出来这些茶客都是一伙的,准备来对付他。可能是因为他逼隐了丐帮,这些人想要出气吧。

小二道:“客官真会开玩笑。”

陆小东也不说穿,只慢悠悠的继续喝茶。

外面又进来一个女子。陆小东看到,笑着迎上去,挡在那个人的前面。女子吓了一跳,继而惊喜的叫道:“小东,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女子正是归妩欣。归妩欣只比陆小东小几个月,眼角也有了几丝皱纹,更显出了她的优雅丰姿。

陆小东笑道:“我刚回来。你怎么在这里?”

归妩欣道:“我去一个亲戚家。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我哥他们还好吗?”

陆小东一听这话,顿时愣在那里,支支吾吾的道:“你哥,他,他,他很好……”

归妩欣叹道:“小东,你别骗我了。我听他们说,你被锦衣卫抓进了大牢,我哥他,他……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陆小东老老实实的回道:“是,你哥他确实已经遇害,我,我无能为力……”

归妩欣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陆小东赶紧扶她坐下。许久,归妩欣才道:“去年我哥回家,要我去南京住一段时间。我没有同意,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我嫂子他们呢?”

陆小东黯然道:“你哥一家,全部遇害……”

归妩欣又哭了一阵,才道:“这次文字狱牵连很大,娄底也有很多人牵扯了进去。我一开始听到这个传言,怎么都不相信。现在……一切都是命啊……”

陆小东也只有叹气,他望着一脸哀伤的归妩欣,又怜又悔,道:“你哥临走时,托我照顾你。你要节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归妩欣,心里则希望她早点走出这段阴影才好。犹豫再三,他终于伸出手来,替归妩欣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她没有闪避拒绝。

归妩欣道:“小东,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陆小东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归妩欣道:“我只希望你把我哥他们全家的遗体带回来,让他们可以葬在祖坟里,不要到外面做孤魂野鬼。”

陆小东毫不犹豫的道:“好,我答应你。”把归志武一家的遗体运回来,只有去找马鸣扬,虽然他不想再和马鸣扬打交道,但为了归妩欣,为了归志武,他只好再去求马鸣扬。

归妩欣看陆小东还是痴痴的望着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支持得住。我哥他们回来后,他的法事还请你费心主持。”

陆小东道:“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放心,我会马上去找马鸣扬帮忙的。我先送你回去吧。”

归妩欣默许,和陆小东并肩走了出来。陆小东小心的看护着她,他不愿她再有事。

第二节 丐帮(2)

前面一个小山丘,过了这个山丘便是娄底城。

陆小东拦住归妩欣。这里是店小二打旗语的目标之地,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不能再贸然前进了。

陆小东冲山林间喊道:“何方英雄,还请出来相见!”

林子里哗啦啦走出十几个人,一字排开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而后面也赶过来七八个人,茶棚的小二也在其中。大部分人手里都没有锋利的刀剑,只是手拿竹木棍,脚蹬草鞋,衣衫褴褛。

陆小东拱手道:“原来是丐帮的英雄,不知道有什么指教?”他想起了以前自己劫镖时的情形,心里禁不住愉悦起来。

一个人站出来,道:“你就是娄底新知府?”

陆小东道:“我是。”

那人呸的一声啐道:“狗官!”

陆小东纳闷不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归妩欣忍不住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他刚来娄底,你们怎么可以这么骂他?”

那个乞丐笑道:“狗官,要女人帮你出头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就出来跟我单挑!”

陆小东对归妩欣道:“放心,没事的,肯定有什么误会。”他站出来,道:“这场架打得就有点莫名其妙,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总想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乞丐讽刺的笑道:“那你打还是不打啊?”

陆小东道:“我要是赢了,你们就放我们走?”

乞丐道:“这是当然。不过我张老大要是连你也打不过的话,也没有脸面在江湖上混了。”

陆小东笑道:“那就请张老大赐招!”他现在已经恢复了体力,自然不怕打架。

张老大也不含糊,挥棍朝陆小东脑门打来。陆小东稍一侧身,同时人往前面一迎。张老大扑了个空,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陆小东的手已经到了他咽喉间,只要一用力就能够掐断他脖子。

陆小东却收回了手,拱手笑道:“承让!”

张老大默默无语,道:“你们走吧!”

后面一排的人都没有看清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嚷道:“老大,你怎么可以放他们走呢?架都还没有打呢!”

张老大怒道:“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训?”

陆小东笑道:“看来大家还不服气,没有关系,所谓不打不相识,今天有缘和各位英雄见面,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张老大道:“大人——”

陆小东看他改了称呼,不由笑了,道:“没有关系。”

小二第一个冲了出来,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由我来领教高招!”他挺棍对着陆小东冲了过来。陆小东一把抓住棍的这一端,手里一用力,喝道:“撤手!”小二两只手被震得酸麻不已,抓棍不住,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棍,只得讪讪的退了下去。

陆小东道:“承认!还有哪位英雄上来指教?”

又有一人冲了上来,陆小东用棍一点那人手腕,那人的棍脱手掉落在地,退了下去。

张老大喝道:“好了,你们都见识了大人的本事了,都退下!大人,还没请教——”

陆小东道:“在下陆小东。”

陆小东三字一说出来,众人都又惊又喜,张老大喜道:“原来是陆大人,失敬失敬!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陆小东笑道:“好说。不知道各位英雄为什么在这里呢?”

张老大叹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给娄底府的衙役赶出来的。娄底府的那些官员听说新知府要来上任,就到处驱赶我们这些叫花子,说我们扰乱治安,影响娄底府的形象。我们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想着教训一下新来的知府,没有想到冲撞了大人。”

归妩欣也道:“不错,这件事确实有。今年娄底大旱,官员们不仅不赈灾,还增加了不少税赋。现在又驱赶丐帮的人,还规定谁也不准到衙门告状。小东,我们可都等着你呢!”

陆小东怒道:“岂有此理!你们都跟我来,我倒要看看谁怎么横行无忌!”

众人都欢呼起来,拥着陆小东就往前走,牵马的牵马,背包的背包,雀跃不已。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守城卒挡住众人道:“叫花子不得进城!”

张老大冲上去就揪住一个守城卒,厉声道:“你知道你眼前的人是谁吗?他就是娄底新任知府,陆小东陆大人!”

“陆小东?”这个名字在这几个守城卒身上引起了强烈的震撼,一个守城卒半信半疑的问道:“你真是陆大人?”

陆小东点头道:“我就是陆小东。不过我没有委任状,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可以进去吗?”

守城卒有些为难,道:“我们接到命令,不允许再放乞丐进城——”

一群人顿时大嚷起来:“凭什么?我们就不是人了?再说了,现在陆大人再这里,他说我们可以进去,我们就要进去!”

陆小东平静的对守城卒道:“娄底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谁也无权驱逐他们。他们只是生活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可他们也是人,也和我们一样必须享受最基本的东西。”

守城卒不知道是被陆小东说服了,还是相信他就是新知府,放了众人进去。几个小乞丐蹦蹦跳跳的帮陆小东背包、扛枪、拉马走在最前面。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抢了最前面那个乞丐身上的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那乞丐大概还只有十八九岁,一下子愣在那里,众人正要追过去,陆小东道:“不必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大道:“娄底府里很乱,到处都有偷盗的人,这些抢包袱的人也多如牛毛。大人,你包袱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陆小东道:“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衣服和几钱碎银子。”

他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但其他人还是不放心。张老大一把拖过那个小乞丐,骂道:“你怎么这么没用,马上去给我找回来!”

陆小东劝道:“无心之失,怪不得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又对众乞丐道:“你们先自己找个地方住下,我先送妩欣回去。”

众人都点头散去,归妩欣问道:“那你住哪里?”

陆小东道:“我先去衙门看看。如果任命还没有下来的话,我再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便是。”

归妩欣关切的道:“如果没有地方去,就先到我家住几天吧。”

陆小东微笑道:“我可不可以多住一段日子?”他本来想多说几句的,但看到归妩欣忧戚的神色,立刻收住了嘴。

归妩欣道:“只要你不嫌弃,随便你住多久都可以。”

是吗?陆小东心里问自己,真的住多久都可以?

第三节 星城书社(1)

到得归妩欣家时,归妩欣已经表现得很坚强。她平静的端茶给陆小东喝,试图把忧伤隐藏起来,但微微颤抖的手却透露了她的心思。

陆小东虽然很想多陪陪她,却还是告辞了出来——让归妩欣一个人静一静最好。

来到知府衙门时,众衙役拦住他:“什么人竟敢乱闯衙门?”

陆小东道:“我姓陆,叫陆小东。”

“陆小东?你就是新任知府陆小东?”几个衙役问道。

陆小东微微颔首,道:“我就是。”

一个衙役道:“你等一下。”他飞快的跑了进去,领着三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居然是成抗,一个也身着锦衣卫的服色,另一个则是穿着官服。

成抗抢着冲出来,握住陆小东的手道:“陆兄,好久不见!”

陆小东也紧紧握住了成抗的手。两人都是百感交集,眼里有泪花闪动。

成抗道:“到了就好,到了就好!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吏部的文大人。文大人,这位就是陆小东陆大人。”

文大人拱手道:“恭喜陆大人新任娄底知府。陆知府,一切手续都已经办好,就等着你上任了。前路险阻,困难重重,陆大人,辛苦你了!”

陆小东谢道:“文大人费心了。”他这时还不太明白文大人怎么这么说话,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成抗道:“文大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两天。怎么样,路上是不是出了事?”

陆小东略带歉意的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只是走错了路,到武昌绕了一圈,所以耽搁了行程。”

文大人笑道:“没事的。陆大人正式上任的日期是十月廿一,这期间还可以好好休息一番。正式上任之后,恐怕再无无法轻松。”

成抗却知道陆小东的心思。交割完毕,吃过晚饭后,成抗和陆小东来到街上,问道:“你这次去武昌,了却你想了却的事了吗?”

陆小东沉默了一阵,才道:“可以说了却了,也可以说没有。不过这件事,或者说那个人,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成抗道:“我明天就护送文大人回京了,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陆小东道:“还真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归志武一家,还希望你和马鸣扬说一声,让他们可以归葬娄底。”陆小东知道成抗现在已经是锦衣卫右同知,这件事请他帮忙应该没有问题。

成抗道:“这个没有问题。你就没有其他事要我帮忙了吗?”

陆小东想了想,干笑道:“对了,我今天刚进娄底,包袱就被人抢走了,你借点钱给我过渡一下。”

成抗吃惊的望着陆小东:“陆兄,居然还有人能够从你手里抢走东西?奇闻,奇闻,哈哈。”

陆小东道:“什么事都有的。”

成抗还是笑个不停,笑够了才从身上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陆兄,我知道你一向节俭,有钱也不用到自己身上,抄你家时都只抄出了四十两银子。不过你这次新官上任,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一百两你就先收下。我没有想到亏空这么多,你也别急,我看能不能帮你想点办法。”

陆小东也不客气,收下银票,道:“行,有事我再找你。”

成抗却还是在追问:“除了这两件事,你就没有其他事情要我帮忙了?”

陆小东奇怪的望着成抗,道:“成兄,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不找你帮忙你心里不舒服是吧?我真没什么事了。”

成抗神秘的笑道:“那好,等我下次来娄底再说。归志武一家的灵柩,我会亲自护送的。”

陆小东感激的道:“成兄,那就多谢你了!”

成抗苦笑道:“其实呢,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呆在南京,看那些我不想看见的事。”

陆小东没有多问。南京的那些事,他不想再提及。他还有更重的心事,这些事,是成抗这个锦衣卫无法帮上忙的!

第三节 星城书社(2)

第二天,陆小东送走文大人和成抗后,并没有着手处理公务,而是来到归妩欣家。归妩欣精神恍惚,两眼带有血丝,头发也都没有梳好。

陆小东关切的道:“你昨晚没有睡好?”

归妩欣勉强笑道:“我没事的。”

陆小东道:“我昨晚已经和南京的锦衣卫说了,他答应尽快把归兄一家的遗体运回娄底。”

又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吧,你这个样子实在叫人心疼。”

归妩欣有些木然的道:“也好,你等我一下。”

她稍稍梳妆了一下,同着陆小东走了出来。秋天的下午,本来应该是神清气爽的,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见清爽的样子。街道上堆满了杂物垃圾,行人稀少,赌场和挂着红色灯笼的地方到处是。偶尔可以看见一群人拿着刀剑棍棒砍杀后留下的痕迹。

几个乞丐迎了上来,向陆小东两人致意道:“陆大人,归姑娘。我们兄弟几个正在查找昨天抢大人包袱的小贼,马上就可以查到了。”

陆小东道:“不用费心了。”

乞丐们告辞而去,陆小东和归妩欣来到一处茶楼坐下,问道:“怎么娄底成了这个样子?”

茶楼里茶客很少,有好几处桌凳和栏杆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归妩欣叹道:“这几年里,官府不仅不管事,反而肆意增加税赋,又和奸商、黑帮勾结,以致民不聊生。你看到那些缺脚的桌凳了吗?那些就是黑帮打架的结果。加上去年娄底大旱,庄稼减产严重,这个冬天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小东,你一定要做个好官!”

陆小东道:“放心,我一定会让娄底走上正道!”娄底,甚至于湖广省,都是容易发生旱涝灾害的地方。天灾人祸一起,虽然可怕,却愈能激起陆小东的斗志!

下楼后,陆小东道:“我想去看看星城书社。”

归妩欣苦笑道:“星城书社已经倒闭,我们也早就不聚会了。”

陆小东吃了一惊,但还是道:“去看看吧。”

星城书社比陆小东想象中的还要残破。这里蜘蛛网遍布,杂草丛生,枯枝碎叶到处都是。书社的匾在半空嘎吱嘎吱作响,随时可能掉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陆小东看着眼前这一切,怎么也不敢相信。归妩欣也黯然。

“月圆月亏,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谁又能够料到以后。”一个老人一边喝酒一边叹息,朝这边走了过来。

一见此人,陆小东欣喜的迎了上去,拱手道:“曾老,最近可好?”这个人便是星城书社的元老之一曾老,曾荣。

曾老被吓了一跳,看清楚是陆小东后,大喜道:“陆老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把丢下酒壶,双手紧紧握着陆小东的手,激动的拍着。

归妩欣道:“曾老,小东昨天才到娄底,他是我们娄底的新任知府!”

曾老愈加激动,连连点头道:“由陆老弟你来做知府,娄底就有救了!好,好,好啊!”

陆小东道:“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曾老,书社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曾老叹道:“哎,你是不知道啊,这几年娄底发生了多少事。卫国平当了不到一年知府,就被锦衣卫抓走,至今下落不明。后来娄底就再也没有新知府过来,地方上的黑帮趁机坐大,和衙门里的人相互勾结,杀人放火,偷盗抢劫,无恶不作;衙门里那些官员捕快也经常出来胡作非为,强占财物女子,开口闭口问百姓要钱。书社这边也经常受到他们的骚扰。今年年初的文字狱中,老彭也牵扯了进去,被锦衣卫抓去毒打了一顿,回来后没几天就死了。老彭一死,这里就再也撑不下去,树倒猢狲散啊!”

曾老这最后几句话说出来,陆小东如同受了霹雳一击,站立不住,全身摇摆起来,道:“彭老,彭老过世了?”

曾老点点头,道:“老彭临死前还一直记挂着你。说你被朱元璋抓进了牢房,生死未卜,最遗憾的是不能够去救你,也不能够见你最后一面。”

陆小东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跪倒在地。半晌才道:“彭老葬在哪里,我要去拜祭他。”

曾老道:“在木鱼山那里,你跟我来。”

阳光温暖,风很大,衰草凄迷,黄叶纷飞。彭老的坟很简陋,只有简单的一个墓碑立在那里。碑前有几柱残香,不知道什么时候谁来拜祭过。

陆小东跪下去,恭恭敬敬的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彭老,你受委屈了!现在我回了娄底,一定会让娄底重变清明,请你放心!”

陆小东磕头的咚咚声吓了归妩欣一跳。等陆小东起身时,她发现陆小东的额头已经磕破,浓血渗了出来。她赶紧替陆小东抹去血迹。

曾老道:“老彭,如今陆老弟回娄底来当知府了,他一定可以改变娄底的局面,一定可以让你在九泉之下瞑目。你就好好的保佑陆老弟吧!”

陆小东悲愤的道:“我也一定会重开书社,让娄底文化的影响扩展到整个湖广,甚至扩展到整个大明国!”

曾老满意的道:“好!我回去召集书社的人,今晚我们就到书社商量怎么重开!”

归妩欣也道:“小东,我们都相信你,支持你!”

陆小东感激的望着归妩欣,两人相视而笑。陆小东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温暖和甜蜜。

第四节 归妩欣(1)

天将黄昏。陆小东和归妩欣找了个客栈,点了几个菜。

归妩欣笑道:“曾老颓废了很久,一看到你回来,整个人马上就变了,连饭都不吃,就赶着去召集书社的人。”

陆小东感激的道:“这是他们看得起我。我也自然不可以让他们失望。”

归妩欣望着陆小东的额头,问道:“你额头还疼吗?”

陆小东笑道:“还好。”看着归妩欣亮晶晶的眼眸,陆小东心里温情流淌,道:“妩欣,嫁给我。”

归妩欣停下筷子,微笑着轻声问道:“什么?”

陆小东认真的道:“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

归妩欣轻轻的摇了摇头,道:“小东,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一直都是君子之交,不一直都在互相照顾吗?”

陆小东叹息道:“可是……”可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归妩欣。

归妩欣笑道:“没什么可是的,我们这样不也很好吗?小东,就让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好不好?”

陆小东无可奈何的笑笑,不回答。

归妩欣却撅起了嘴,假装生气:“小东,你这样可不像个男子汉喔!”

陆小东忍不住笑了,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好像小孩子斗嘴一样。好,我答应你,以后不提这件事了。”

归妩欣夹了一大块精肉放到陆小东碗里,笑道:“这样才对,吃块肉吧。”

陆小东哭笑不得,归妩欣真拿他当三岁小孩了。他心里,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有几分是温馨的甜蜜。

吃完晚饭出来时,已经夜黑。星光点点,凉风习习,煞是宜人。

陆小东道:“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来到娄底时,最先认识的就是你们。我在娄底的那三年,是我最彷徨无助、最矛盾的时候,总觉得前途无望,每天都装着不去想那些事。”

归妩欣道:“你确实不容易,不过那个我们时候都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你这次回娄底,又有什么感触?”

陆小东笑道:“荣辱盛衰,都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我已经过了年少气盛的那个阶段,现在应该是顺应天理的时候了。”

归妩欣微笑道:“那你是想学苏轼了?”苏轼仕途坎坷,三次遭贬。他年轻时候也颇有壮志,中年后转为达观恬静,心里不再装有喜怒哀乐,也不再强求什么,一切只是顺应随缘。

陆小东点点头,又摇摇头:“据说苏轼当年有佛印指点,所以他最后能够参透佛道,宠辱偕忘。我呢,心里还有挂碍。”

归妩欣问道:“哦?是什么挂碍?”

陆小东道:“一来还是想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二来还是想求出人生意义——不是禅宗或者老庄说的那个意义,而是我认为的一个更为积极的意义。”

归妩欣道:“恐怕很难找到。”

陆小东道:“是啊,我一直在思索,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强求的吧。”

归妩欣道:“顺应就好,不要去强求。”

第四节 归妩欣(2)

陆小东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小偷扒到了一个荷包。他一闪身蹿了上去,一把扣住了小偷的脉门。

小偷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恶狠狠的道:“不想活了,给老子放手!”

陆小东笑道:“什么时候做贼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来做了?你还不如去当强盗算了。”

已经有七八个人恶狠狠围拢了过来,把陆小东和归妩欣围在中间。其他路人则远远的避开了。

小偷得意的笑道:“小子哎,赶快放手,老子还可以放你一马。”

“是吗?”陆小东手里一用力,咯吱一响,小偷的手腕已经脱臼,他疼得大叫起来。

七八个人都掏出了刀子,朝陆小东逼了过来。陆小东飞身一扫,七八个人都远远的飞了出去,躺在地上直叫唤。围观的人这才喝起采来。

陆小东把荷包丢给那人,道:“以后注意点!”一面又自顾的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看来离他们已经很远了,看来这个知府不容易当。”

几个捕快赶了过来,陆小东道:“把他们全部带回去!”

捕头刘纯超悄悄的对陆小东道:“大人,他们几个背后都有人撑腰,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陆小东笑道:“他们敢对本大人无礼,多少得给点教训才是。把他们先带回去,关几天再说。”

刘纯超点头道:“是的,大人。大人,晚上你还是不要出来到处走动为好,免得再有人不识好歹冲撞了你,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陆小东看着刘纯超,半晌才道:“谢刘捕头提醒,本大人自有分寸。”

刘纯超道:“大人这样说最好了。把他们押走!”

经过这一耽搁,陆小东和归妩欣来到星城书社时,里面聚集的十几个人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书社粗略的打扫过了,但依旧显得非常潦倒。

陆小东冲众人抱拳道:“各位不好意思,因为路上出了点状况,所以来迟了。”

这些人大多和陆小东熟识,一人问道:“陆老弟是碰到了强盗还是贼?”

“嗯?”陆小东稍稍有些奇怪:“史兄怎么知道?”

归妩欣解释道:“娄底盗贼横行,到了晚上我们一般都不出门的。”

陆小东皱起了眉头。曾老忙道:“好了,先不谈这个。陆老弟,这些人都是书社的活跃人物,我请他们过来,一则是迎接陆老弟,二来大家聚一聚,顺便给你这个新知府提点意见。”

陆小东大喜道:“曾老你想得太周到了!我就是想利用这几天到处查访,听听你们的意见。另外我也有个打算,希望可以把书社重新办起来,并且改成书院的形式。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所谓“书社”是兴趣相同的人一起探讨学习的地方,而“书院”则多了个教学的功能,不仅可以供众人相互探讨,还可以培养下一代的弟子,使学术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

曾老喜道:“我倒是有这个想法,老彭也一直这么提倡,不过由于各种原因,最主要的是资金问题没有解决,所以一直拖了下来。现在既然陆老弟你也这么说,有官府的支持,就好办多了。不过我还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他说的陆小东都知道。湖广原来有潭州的岳麓书院,岳麓书院不仅有官府的支持,还有自己的地产,所以才能够广收弟子,大举讲学。现在想在娄底也开设书院,没有官府的持续支持,只是像书社那样靠会员自己出资作为会费是远远不够的。

第四节 归妩欣(3)

归妩欣笑道:“滕子京也是等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时候才重修岳阳楼,你们现在就讨论书院的事,不是太早了点吗?”

陆小东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太着急了一点。好,我想请大家谈谈现在娄底的情况,以及应该怎么治理。请大家不吝指教。”

众人围着灯火坐下,也没有什么寒暄,一人率先道:“娄底去今两年连续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马上就要入冬了,百姓缺衣少粮,这是目前最严重的问题!亟待解决!否则,娄底马上就要饿殍遍野,死伤无数了!”

众人都点头同意,另一人道:“娄底现在盗贼横行,陆老弟一进娄底就被人抢走了包袱,今晚又碰到了小偷,足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的猖狂!现在我们是白天避免外出,晚上更是家家户户都守在家里防贼。这么下去,日子怎么过!”

这话一说,也激起众人共鸣,一个女子说道:“是啊,现在几个帮派相互斗殴,天天都有死伤,他们还随意杀人,连捕快都不敢管。十几宗命案堆积在衙门,到现在还没有破案!”

一人愤慨的说道:“捕快跟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那些命案我知道,都是些简单的杀人劫财劫色案件罢了,完全是因为蛇鼠一窝,官兵和盗贼相互勾结,所以拖到现在还不能够破案,换受害者一个公道!下面几个县的县令,一个比一个贪得多!”

“不错!”一人点头道:“官府和黑帮的人互相勾结,不仅不为民伸冤,反而到处要钱要粮,随意殴打拘留百姓,根本不顾公理王法!”

“还有啊!现在的奸商也趁机囤积粮食布匹,我们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几粒谷米!平时这些奸商也仗着自己财雄势大,以次充好,以假充真,完全不顾我们的利益,只管他们自己发黑心财!”

“发黑心财的又岂止这些奸商!你看娄底城里那么多赌场、妓院,上不顾律法风纪,下不顾别人死活,我看到这些,无计可施,真是愧为读书人!”

陆小东插话道:“朱元璋不是下旨严查娼妓赌场了吗,怎么没有一点效果?”

归妩欣回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锦衣卫、衙役都照赌、照嫖不误,何况这些百姓呢?”

一人愤慨的道:“那些刁民又哪里值得同情?为了一点私利就互相吵架,动不动就全家全族的人一齐上阵械斗,这哪里是亲近的邻里,倒像是结下了十八辈子的仇恨一样!既不尊老爱幼同情弱者,又不谦让互相信任,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和别人争,生怕自己吃了亏,生怕自己得到的便宜比别人少!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众人七嘴八舌,个个都抢着说话,恨不得把心里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他们的唾沫子足以让涟河涨一次洪水。

第四节 归妩欣(4)

陆小东待众人都宣泄完,才开口道:“大家的话我都仔细听了,有亟待解决关系全娄底百姓的衣食问题,还有大家的人身物资安全问题,以及吏治问题、道德伦理问题等等,几乎覆盖了每一方面。这些问题,不是短时间能够解决的,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全部都解决。不知道大家有什么建议?”

那个说“穷乡僻壤出刁民”的人回道:“依我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第二就是整顿贪官污吏,第三就是制定出详细的条文律例,只要法律一出,社会立即清明!”

这个人的观点似乎是法家学说,陆小东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出声。

其他人倒争议了起来,不过他们争议的内容无非是要做事的先后,以及是应该严刑峻法还是应该实行宽松的法纪等。

曾老见陆小东始终没有发言参与争论,而时间也已经非常晚了,遂打断众人道:“我看今天讨论得也差不多了,陆老弟想必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大家还是先回去吧,让陆老弟安心想想。大家有意见的话,再随时回书社讨论,或者直接向陆老弟提出。”

陆小东点头道:“不错,大家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可以直接找我。路上既然这么不安全,还请大家结伴而行,有劳会武功的和身体强壮的大哥保护大家。”

陆小东则单独送归妩欣回家。归妩欣道:“小东,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了什么问题?”

陆小东叹道:“刚才他们在争论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

归妩欣好奇的道:“我知道,是不是哪里不对?”

陆小东道:“他们主要提了三条措施,可是,这三条措施,几乎都无法做到。”

归妩欣纳闷的望着陆小东,陆小东解释道:“首先,他们说要开仓放粮。”

归妩欣问道:“是啊,马上就要入冬了,再不放粮,很多百姓会饿死的!”

陆小东苦笑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在我还没有来娄底之前,吏部就派了人过来,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去吏部,他们过来确认;另一方面也是替我做好上任的准备。在他们清点钱物时,发现一府四县所有的粮库都只剩下两万石谷子,其他的储备物资也丢失、损耗了一大半,知府衙门更是亏空了三千两白银现银。我来娄底的当天就去查验了,一切属实。”

娄底府下辖四县:新化、涟源、冷水江、双峰,在各地府中是很小的,所以出现这么大的亏空才那么让人震惊,也让陆小东头疼不已。

归妩欣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陆小东道:“吏部的人已经回去汇报了,他也告诉我会尽快请都察院的人出面。不过就算他们出来彻查此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件事,我要自己想办法,而且必须尽快解决。”

第四节 归妩欣(5)

归妩欣既关切又担忧的道:“小东,真是辛苦你了。可惜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娄底百姓几乎个个都没有余钱,不然我还可以发动大家筹款来帮助你。”

陆小东道:“没有关系,这些事,始终还是要面对的。我会去想办法。”

归妩欣道:“你打算怎么办?”

陆小东道:“去借钱。我准备去找上面和周围其他几个府衙想想办法,另外再找熟识的人,看能不能借点钱粮回来。”

归妩欣担忧的道:“可是,我听说湖广巡抚也是个大贪官,他未必会帮你。周围的长沙、宝庆等地也很困难,他们未必借得出钱粮来,何况他们也同样受了旱灾。你的那些朋友,只怕有钱的也少吧。”

陆小东心里暗暗佩服归妩欣的心思,但还是安慰她道:“放心,总有办法的。”他当然要想办法,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否则娄底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陆小东想到了天远镖局的文淑兰。虽然找女人借钱不那么光彩,何况还要借几万两才行,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能够借到银子,哪里还在乎什么面子!那里借不到的话,他就得低三下四的去找那些帮派。要是这样都还不行,那就只有找他最不愿意找的锦衣卫,要是还不行,就只有出最后一招了。当时吏部的那个什么文大人说得倒是轻松,一两句话就打发了。他不是知府,当然可以笑着看热闹了!哎!

归妩欣听到陆小东的叹气声,紧张的问道:“小东,有困难就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陆小东赶紧道:“没有,没有。其他两条措施为什么做不到,我还没有告诉你呢。”他只有岔开话题,免得归妩欣担心。

果然,归妩欣问道:“整顿腐败,还有制定律例,为什么也不实际呢?”

陆小东道:“就目前来说,还无法实施。因为惩治腐败也是需要人的,既然现在上下都在贪污腐败,我想即使制定出了新的措施,也会贯彻不下去。何况,惩治腐败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更需要下面的监督,就目前来看,这些条件都还不具备。而新的律例,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去制定。一是因为现在的《大明律》已经足够,过多的律例只会让制度本身变得僵硬,再说律例再多也无法把所有的事情笼括进去,很多方面用道德来约束就足够了。当然,这些是需要慢慢来的,不能够一蹴而就。”

归妩欣点头道:“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法律只能够作为最基本的约束,不能够作为普遍约束。就像你说的,法律的执行最终也是靠人,如果执行法律的人本身没有道德,那我们的法律就形同虚设。现在赌场、妓院遍地,不是因为没有法律,而是执行法律的人不到位,并且我们也默许了它们的存在。”

陆小东道:“是啊,所以我一直也认为,一个政治昌明的社会,最终还是需要通过对人思想的改造来达到。虽然制度法律等东西很重要,可它们毕竟只是一个暂时的工具。只是,这个工具存在的时间会很长而已。”

他们一路交谈过来,其实早已到了归妩欣家门口。风很大,吹在人身上已经很冷。

陆小东笑道:“好了,你早点休息吧。”

归妩欣嗯了一声,回头冲陆小东甜甜一笑,回屋去了。陆小东微笑着摇摇头,慢慢的踱了回去。

第五节 借粮(1)

天刚亮,陆小东就起来了,吃过早餐之后,他翻阅了留下来没有解决的案卷,沉思起来。正如昨晚书社里的人说的那样,有十几宗命案还没有破,另外还有将近五十宗的纠纷摆在那里没有宣判,这些纠纷有索要债务的,有状告别人殴打他的,有争坟地的,有分家产的……不一而足。

陆小东召过衙役来问道:“这些官司都不复杂,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审理?”

衙役为难的说道:“大人,这里一直没有知府上任,无法审理。另外,这里很多案子和黑社会有关联,没有人敢出面去查。”

陆小东哦了一声。外面刘纯超进来报告道:“大人,郭老板来了,想要见你。”

“郭老板?”陆小东并不认识什么郭老板。

刘纯超悄声道:“他叫郭天赐,是娄底黑帮老大,娄底所有的堂口都受他暗中操纵。”

陆小东点了点头,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郭天赐一进来就抱拳大笑道:“这位一定就是娄底新知府陆小东陆大人了,久仰久仰!在下郭天赐,是城东天龙酒楼的东家。以后还请陆大人多多关照!”

陆小东笑道:“好说好说。不知道郭老板今天来找我陆某,有什么吩咐?”

郭天赐笑道:“大人客气了,郭某担当不起啊!我是特地来请大人的!大人从南京过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万分,就由郭某做东,为陆大人接风洗尘!另外郭某还叫了几个人作陪,请大人和夫人务必赏脸,三天后郭某就在天龙酒楼相候!”

三天之后就是十月廿一,郭天赐看来消息十分灵通。

陆小东道:“郭老板客气了,陆某一定前来叨扰。”

郭天赐很满意,又道:“听说大人昨晚被几个小蟊贼冲撞了,不知道贵体有没有事?”

陆小东道:“托郭老板的福,陆某没事。”

郭天赐摇头道:“那些小贼也真是的,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这里有一个方子,治跌打损伤很有效果,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收下郭某的这个小小心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陆小东推辞道:“郭老板,这怎么可以呢?不行不行!”

郭天赐正色道:“大人,你我能够相见,那就是有缘,请大人务必收下,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陆小东想了想,接过银票,道:“如此,就要多谢郭老板抬爱了!”

郭天赐笑道:“不敢,不敢。大人还有事要忙,郭某就先行告退了。三天后我在酒楼恭候大人大驾!”

这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陆小东拿着银票看了一阵,心里盘算着筹措钱粮的事。想了想之后,他提笔写了三封公函,叫衙役快马分别送往长沙府、宝庆府和湖广省。公函里写的,自然是借钱粮之事。

第五节 借粮(2)

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陆小东吩咐道:“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衙役很快回来通报道:“外面有一群叫花子,吵着嚷着要见大人。要不要赶他们走?”

陆小东止住他,道:“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外面衙役和乞丐已经厮打起来。陆小东痛心不已,喝道:“住手!”

众人都止住了扭打。一个衙役率先上前道:“大人,这群叫花子原本已经被我们赶出了——不是,娄底本来就没有什么叫花子,这群乞丐从外地而来,非要闯进衙门来闹事,赶都赶不走!”

“够了!”陆小东喝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情!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官府不能够让每一个百姓都有所居有所食,已经对不起百姓,哪里还有颜面去驱赶殴打他们!不要忘记了,是谁在供养我们!从今天起,衙门不需要守门的,谁都可以随时进来找我。你们也不准打人,谁要是觉得自己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话,就去给我对付黑帮!都散去吧!”

众衙役讪讪的散开了。陆小东走上前去,看了看伤者的伤势,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他向众丐帮弟子道歉道:“我陆小东管教属下无方,请大家责罚!”

众乞丐连忙道:“不敢不敢。大人,这是那天被人抢走的包袱,我们已经替你找回来了。”

陆小东接过包袱,道:“谢谢大家了。你们都没事吧?”

张老大回道:“我们都没事。大人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吩咐我们就是。大人,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陆小东不好拒绝,打开包袱粗粗看了一遍,道:“没有少什么。各位到衙门里坐坐吧。”

张老大忙道:“大人不用客气,你还有公务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陆小东挥挥手,等众人都走远才转身进屋。他对着那些案卷,想着应该尽快审理才行,却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该吃午饭了。

正吃饭间,归妩欣同着曾老,还有两个书社的人大步跨了进来。曾老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说道:“陆老弟,衙门有困难,为什么你不找我们帮忙?”

陆小东望着归妩欣,归妩欣小声道:“我把你的困难全部告诉了曾老,曾老这才急着赶过来。”

陆小东苦笑道:“曾老,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而且这毕竟是官府的事,还是多谢大家费心了,但筹措钱粮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曾老板起脸道:“陆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当不当我们是自己人?我这里筹集到一百五十两,你先拿去用,少多少,我们一起去筹措就是!”

陆小东坚决不收,归妩欣看曾老真的动了气,赶紧替陆小东收下,又问道:“小东,到底缺多少,你跟我们说个数吧!”

陆小东无可奈何,道:“娄底全府有二十万人口,节省一点吃的话,全府每天需要大概八百五十石米,以现在的米价计算,需要四百二十两银子。每天四百二十两,一个月就是一万两千六百两,还不包括其他费用。”

这个数目一说出来,几个人都大惊失色。曾老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陆小东道:“我已经发文给周围几个府衙,希望可以借到一点钱粮。另外我还打算去找天远镖局,希望从他们那里借到银子。”

“天远镖局?”和归妩欣同来的汉子道:“陆老弟,你还不知道天远镖局的事吗?”

陆小东一看他口气不对,忙问道:“什么事?”

这人道:“天远镖局在吴傲一案中受到牵连,早已倒闭,文松风和他女儿文淑兰都不知去向!”

陆小东叹了一口气。天远镖局居然倒闭,他最大的希望就这么破灭。看来去周围府衙借粮的事也不会很顺利。

曾老和归妩欣等人坐了一阵,也告辞而去。目前他们也无计可施,毕竟这笔银子数目太大。但他们还是表示会尽力想办法。

等到黄昏,陆小东那个不好的预感也被证实。去长沙和宝庆的衙役赶了回来,称两处都有困难,只能够拨出大米一千石救济娄底。大米已经在路上,一天后就可以到。

一千石,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陆小东摇头苦笑。

第二天上午,去省衙的衙役也赶了回来,告诉陆小东道:“他们只有一句话,说陆大人你完全可以自主解决,而且他们都很看好陆大人你。”

陆小东并不死心,立刻写了一封告急函,通知驿站立刻送往户部求救。他希望户部可以拨出钱粮,或者统筹周围数省的钱粮来赈济娄底。踱了很久,他又奋笔疾书写下十来封急函,飞马送往锦衣卫指挥使马鸣扬、徐达、汤和、常遇春、朱文正、匡政、赵凯及其他旧部处,向他们借粮。

待一切办妥,陆小东这才苦笑道:“想我陆小东一生从不轻易求人,这次却这么大张旗鼓,希望老天不要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