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逝流音>第四章 平生细论 情多辜负

  湖心小筑。

  碧渺烟波,细细涟漪。正是盛夏时节,半湖荷花出水玉立,荷瓣无暇点缀在田田清圆的荷叶中,比之翠玉镶珠更有清凉雅趣。

  细密青竹筛进澹淡斜阳,丝丝缕缕,柔和地流连和抚着静静安睡的人。

  凉楚撩起薄薄丝被,三指并拢轻轻压上雪色清瘦的腕处。

  依旧是若断若续,如丝如缕,清浅得几乎察觉不出。

  掖好被子,正想站起,“呀——”一声,门开了。

  不必回头,凉楚知道来的一定是:“无香,你又瞒着宫主偷偷溜过来了。”

  无香轻手轻脚走过来,搂住凉楚:“又被你发现了。”一边说一边磨蹭着凉楚带着清新药草香味的秀发,竟是轻娇无赖之意。

  “你当真以为宫主毫无察觉?”凉楚轻轻推开趴在肩头的小丫头,起身往外走。

  “我一天来几次,她自然知道。反正她也没拦我,我就当她默许了。”无香跟在凉楚身后走出竹屋,合上门,立在檐下。

  “他的情况还是不好么?”无香见红颜宫专精医术的凉楚一脸倦意,猜测道。

  凉楚笑了一笑,隐隐三分怒气:“怎么好得了。他本就有先天心疾,还要四处征战连年操劳加上心思郁结,已经够一般人死上十回了。近月心脉巨创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他内力深厚本来也许还可救得,宫主却用清云散化去他一身功力。你们个个当我是神仙么?”

  无香扁扁嘴:“凉楚姐姐,你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我要是救不回他,宫主就要让容千夜那家伙取代我执掌药阁。红颜宫向来女子当家,若是让这规矩坏在我手上,我怎么对师父交代。”

  “他真的没救了?”难道连凉楚都救不了?

  凉楚一叹:“我不知道。好在宫主在清云散里加了牵落花,虽然不多却牵得住他的命。只是,他醒不醒得过来就要看天意了。”

  无香望向远远随风摇曳的白丽风荷,声音微微地忧伤起来:“我看他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他现在睡着,宫主并不管他。他如果醒了,宫主绝对不会放过他。”

  凉楚冷笑:“如果这样沉睡不醒,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宁愿不当阁主也不想这样天天顾着他。”

  死——

  无香心头突然浮起一个冰冷冰冷的念头,如果自己杀了他——

  月淡星明。湖心小筑。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踏上小筑二楼。“吱——”一声推开房门。

  烛火骤亮,映出床前女子冰冷的神色。

  “无香,你胆子不小啊——”

  无香呆立。宫主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说过,不到风静为醒来她是不会见他的么?

  “宫主——”

  曲红颜白衣一折,清颜冷寂:“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宫主!”她目光如电:“你半夜来此想做什么?看他么?”

  无香双膝跪地:“宫主,因为凉楚姐姐说要是救不了他,宫主就要让容大哥执掌药阁。无香想帮凉楚姐姐,所以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是么?”曲红颜神色如冰:“难道你不是来杀他的?”

  “我——”

  “不必解释了,你那点念头我会不知道。你怕他醒来受我折磨不如现在死了干净。反正他伤重濒死,很容易做手脚。”曲红颜冷冷看着无香:“我可有说错?”

  无香垂首不语。

  看她半晌,曲红颜长长一叹:“罢了,起来吧。你向来心软,如今觉得他可怜也没什么奇怪。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你如何清楚?我若全说给你听了,你必然不会如此了。”

  无香站起,抬起头来,脸上已满是泪水。

  曲红颜微微一笑:“你真象个孩子似的,这么喜欢哭。”

  “宫主不怪无香了?”哽哽咽咽抽泣着。

  “不怪你了,”曲红颜一指竹椅:“你坐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烛火幽幽摇曳,烛泪幽幽清淌,曲红颜一点一点回忆当年。棋盘街细雨听琴,茶亭拂梅一笑,雪地绣梅,一件一件,然后决然离去音迹全无,然后国破家亡再次相见,城门外泣血质问,然后东野贺兰生不如死……

  她的声音很平静,容颜也很平静。在这平静之下,压抑埋藏了几多辛酸几多血泪?

  无香看着她烛火下清绝烟尘的容颜,突然明白她这份清而弥清、坚而弥坚的绝美从何而来。因为历经磨难,才能有这样千锤百炼的坚清,才能这样玉色清颜花开不败。

  “如今,你明白了么?”曲红颜淡淡望向无香。

  无香点点头。

  笑得清华出尘,“所以,他不能死,不然——”她含笑折身,眸如秋色望定端丽如兰苍白如雪的男子,声音冷如万年玄冰:“我的债找谁来偿还?你说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风静为?”

  风静为抬眼,清定死寂。

  曲红颜也冷冷瞧着他,看进明眸深处,看进流光朔往。其实,方才那番话真正是要说给他听而不是无香。所以她等,等着风静为的反应。

  风静为的反应却是没有反应。

  苍颜如水,眸静无波。

  “无香,让凉楚过来,”曲红颜俯下身,逼近风静为,“让她看看这天下第一人是真的活过来了还是回光返照呢?”

  无香应声而去。

  曲红颜清清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白色物什,秀指轻钩在风静为眼前晃了晃:“凭你的博闻,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纤指一转,雪丝冰缕闪过艳色血光:“不死不休。”

  三百年多前,天宫神女为了报复骗取她感情的武林一代奇才华青非,费时三十年穷尽所学终于淬炼出饲以大漠血花的天山冰蚕的蚕丝,这蚕丝凡兵难断且至阴至阳,她炼出此蚕丝后将其穿透华青非的任督二脉,华青非承冰寒烈火之煎熬三年自绝经脉而死,身死之时,蚕丝断裂。天宫神女痛哭三日随赴黄泉。这世所罕见因缘际会千年一见的冰蚕丝也就以“不死不休”而名闻天下。

  “从我成为曲红颜那一刻始,我就知道只有它最适合你,冰颜清色下的血腥残酷,”曲红颜一折一绕冰丝缠绵血光隐隐:“而我的恨怨,也是不死不休。”

  那缠绕着清透如冰似玉,血丝流离妖异的冰蚕丝的秀指轻轻点在风静为寂色的睫上,映得一泓冰清血色。绝美残酷。

  风静为却依旧死寂如枯木。

  曲红颜左袖一拂,执起风静为清寒见骨骨见清寒的手腕,右手中指一点,缠绕其上的冰蚕丝如针引线没入风静为左手腕处再从腕侧穿出,雪色肌肤骤然浮出一线冰色透明,紫蓝色经络压过透明清晰可见。

  曲红颜立时感到手中碰触到的肌肤顿时冷得洞彻心扉。

  松开手,失去扶持的手腕无力垂落。

  曲红颜看着风静为笑得清华无尘,右手一拊如莲,冰蚕丝硬生生穿过血肉一尺三分,溅起一溜血珠,染得曲红颜雪白衣袖上红梅点点。

  风静为顿时脸色煞青煞清。

  曲红颜站起,五指如花捻着冰蚕丝,左折,踏出一步;右折,踏出一步;再左折,再踏出一步;右折,再踏出一步。指间暗运功力,一步一步,步步一尺三分,冰蚕丝也一尺三分又一尺三分撕筋裂骨地穿过血肉,沁出的血珠染得青衣袖口、冰蓝水色的丝被一片猩红。

  凉楚、无香推门而入的瞬间,曲红颜两指一绕一收,冰蚕丝穿透而出。手一合,还染着血滴的冰蚕丝压在手心,袖垂及地,不动声色望向凉楚:“你来看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凉楚瞥见曲红颜袖口的点点血迹,寒着脸走到床边,再见风静为青衣左袖大半湿红,脸色更坏。不去瞧腕处细细两点血红,三指一搭压住腕脉,片刻面色稍霁:“虽然不好,但只要有牵落花,一年半载却还死不了。”

  “这么说,他算是被你弄活了?”曲红颜靠着窗,笑言。

  “所以,凉楚也要请宫主记得自己的承诺。”

  “不就是把容千夜逐出药阁?我会交代下去的,以后你可以不用见到他了。”

  “谢宫主,”凉楚微微一顿:“宫主要折磨谁如何去做,凉楚不敢过问。但,凉楚必须提醒宫主,风静为内力已然完全化去,不同于当年的华青非,只怕这玄冰烈火之痛三月都挨不过去。他若这么就死了,宫主一定遗憾得很。”

  曲红颜静默片刻,才道:“他的内力丝毫没有被化解。”

  “怎么可能?他的脉象明明……”

  “没有被化解,并不表示内力还在他身上。”曲红颜莲步轻移,移近床头,目光如冰如箭带着如火如荼的恨怨死死盯着半垂长睫的风静为:“他一身内力,点滴不剩全部传给了萧飒扬。风静为啊风静为,你果然才智绝伦,天下第一!可惜——”她白衣如雪,血红如梅:“你为了让萧飒扬承你冰寒真气,不惜逆转心诀,转阴为阳。萧飒扬凭空得了天下第一的内力真气,你却落得经脉错乱,半死不活!”

  风静为盍上眼,不理不闻。

  曲红颜冷冷一笑,振衣而出。

  凉楚随侍而行。

  无香最后走出,合上门前,有益无意地望了榻上的风静为一眼。

  她忽然觉得,这曾经负手望天清冷卓绝的男子,似乎少了一种很重要的感觉,不再……

  残酷血腥。

  他虽然清寒依旧,但透骨入髓的杀伐戾气却是荡然无存。

  似乎,剑锋太薄太锐,脆弱得无法伤人,只能伤己。

  待屋里无人,风静为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霎时,剧痛袭来。灼热伴着疼痛从手腕处一环一环地切割过来,血滚如沸,至手肘至心口,一点一点蔓延燃烧过一寸一寸的经脉。血如烈焰经脉成灰。灼烧却并不消减,反而缓缓加剧,灼化成气一丝一丝薰燎着骨肉,骨似裂肉如焦。

  在烈焰最炙的一瞬,冰寒遽然爆发。不是缓缓蔓延,而是瞬时激发,骤然冰冻了火焰,血气凝冰,被灼烧得似乎模糊不清的骨肉立时剥离。

  冰火遭遇成就出不堪忍受的痛苦,冷汗浸湿一身青衣,披散于枕的墨色长发宛如水洗。风静为抬眸。睫上一羽清亮,眼一抬化作一线流光幽幽滑落。他的目光不见丝毫痛苦之色,依旧清定湛静,从深处点点死寂地幽明着。

  不死不休,冰火煎熬至阴至阳,是专门坏人经脉血气的歹毒奇物,这些,自己何尝不知晓。冰火之毒循环交替,以半个时辰为期,动则发静则伏,这些自己又何尝不了解。只要静静捱过这半个时辰,便可有半个时辰的自在,这些又何尝不明白。

  躲得过的痛不躲,逃得开的罪不逃,风静为,你真是自找苦吃!死白中淡淡泛紫的唇隐隐泛起苦涩的自嘲。

  如何不明白那番话原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如何不明白她的用心,却还是依照她的意愿一步一步踏进预设的陷阱,如此心甘情愿地受这冰火两极之苦,如此心甘情愿地用这苦这痛来偿还她曾经的苦曾经的痛。

  眸子深处一点一点浮起悲凉的无奈,这一世,是注定要亏欠她幸福了。如果,可以偿还她承受的一点点痛苦,那么,无论多么痛苦艰难,他都会活下来,活着来承受她的怨恨,她的——折磨——

  盍上眼,风静为强迫自己在冰火交替的痛楚中沉入梦境。不曾信过天,此刻却希冀苍天垂怜不要再见她惨酷而死的一幕,而是梦到棋盘初遇的当年。

  点点沙漏,天色渐明。晨雾缭绕湖面,花叶蒙胧如诗。

  凉楚不知道曲红颜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夜用不死不休伤了风静为,俨然深仇大恨剥皮噬肉的样子;清晨一大早却要自己陪着她来这湖心小筑探视他,还叮嘱要好好诊脉,一脸的关切。

  宫主,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莫非,你依然爱着他,放不下他?

  曲红颜沐浴之后褪去染血白衣,却还是一身如云清邈,不理会凉楚眉目之间的探询怀疑,只冷冷定定地端详着清卓如雪的风静为:“如何?”

  凉楚收手,指尖似无意却有意地触到腕侧的伤口。风静为呼吸一窒,脸色雪清,冷汗如雨潸潸而下。显然,冰蚕丝残留在他体内的阴阳两性被引发了。

  曲红颜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宫主,凉楚曾提及不死不休发作的痛苦,这痛苦几乎不是人可以忍受的。华青非一代奇才独步江湖也被逼得自绝身亡,而风静为——”凉楚余光一扫床上的人,神色有异:“他内力全失,按说抵挡不住冰火之苦,但现在看来——”

  “他不仅挡得住发作的痛苦,甚至还可以——”曲红颜秋眸凝冰,杀气恨意破衣透骨:“安——睡——好——眠——”她目光如剑死死钉住风静为冷汗涔涔却依旧不改安详宁定的容颜,他清色的唇角甚至还噙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浅笑。

  多少年了,自己向往的就是这么淡淡一抹微笑,为了这淡淡一抹微笑,自己辜负了十八十九的青春,蹉跎了二十的年华。守着岌岌可危的江山,守着寂寞无人知晓的宫墙,守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梅花,等他,等他浅笑明华来赴执手偕老的约——

  却不知道他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弃了盟背了约——

  她却这样痴痴地等了五年——

  等来的不是微笑,不是赴约,而是——流放边疆——充作军妓——

  曲红颜十指紧紧扣入掌心,“那你以为如何?”

  凉楚敛了敛眉:“我方才诊脉觉得竟比昨日强了许多。按说如此病重,再则剑伤心脉,昨夜又为不死不休所伤,纵使有牵落花吊着命,也只能一日弱似一日,决不可能有如此生机勃然的脉象。如此异象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而且还有着极其强烈的生存意念。”

  “哦?”曲红颜挑眉,冷冷看着青衣如墨左袖染血的的端丽男子,不想死?原来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你并不是那般的残酷绝情,你还会珍惜一个人的命,原来,你——不——想——死——

  “人自身其实得天独厚,是有修复的能力的,这天地孕育赐予的能力比药物更神奇,即使世间灵药牵落花也不及这效果之千一。”凉楚以为曲红颜不信,忙加以解释。

  曲红颜敛去冰冷嗜血的杀气,笑了一笑:“我原本还担心,如今看来却是白操了心了。”她明明笑着却比方才冷颜无笑时更加残酷憎戾,那微笑,看在凉楚眼里是魔。

  宫主,你究竟要做什么?

  曲红颜却只死死盯住浅笑微微得甚至明静圣洁的风静为。

  你——不——想——死——

  如果让你尝尝我当年痛苦的滋味,你还会——不想死么——

  风静为醒来时,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曲红颜坐在床沿,白衣如雪容颜如花,褪去了一身的清冷。她没有看自己,明眸悠悠望着窗外,沉静高邈,依稀是当年明颜雅致的九公主莫音璇。

  他不知道窗外究竟是怎样的风景吸引她如此专注地眺望。他只希望,如果可以,这窗外风景永世不变,每一天,她都可以这样淡淡静静宁宁和和地倚窗眺望,每一天,都可以如此时这般,轻轻暖暖,没有怨恨的冰寒。

  而自己却不能奢望有解脱的一天,但是,如果可以在有生之日见到她慢慢消融宣泄了仇恨,找到本该属于她的平静幸福,那么,也就没有遗憾了。这么想着,注视曲红颜的目光氤氲出浅浅温柔。

  曲红颜蓦然有所察觉,回首、低头,迎上风静为柔和轻怡的视线。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震。

  风静为,原本是何等杀气煞气卓然冷厉的一个人,负手望天当真比天还来得孤高清远。从昨夜他醒来却察觉他一身杀气煞气已是荡然无存,整个人平和得象钝了的封匣的断剑,徒留清寒而已。然而,如今,此刻,眼下,竟是连这清寒都灰飞烟灭了,只是温柔,只是关怀,只是欣慰,只是淡淡忧伤的无奈。

  这也是风静为?怎么可以如此柔软,柔软得好像绵绵的白云,几乎容不得伤害?

  曲红颜压下心中的怔忪,出语如冰:“原来沙场纵横杀人无数的风静为并不是如传言那般绝情,任何人都下得了手,”她玉指纤纤,扣住风静为左腕死死一紧,满意地看到风静为脸色清透得泛紫,感到十指之下肌肤一时如火一时如冰,汗拔如雨:“这样的痛苦也忍得住,也要挣扎着不愿死去,你这般爱惜自己的命却不曾把别人的命当命。你——”她俯下身,红唇几乎挑逗着要贴上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唇:“为什么——不去——死——”

  风静为垂眼,静默无语。

  “你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过你?不,恰恰相反,你激怒我了,”曲红颜遽然起身退开床沿几步,衣袖一拂,说不出的意兴风扬,那笑容那神采是邪恶的却耀眼之极:“当年的债,我要一笔一笔讨回来。除非——你死——”拂袖而出。

  风静为闭目,忍受不死不休惨烈的疼痛。音璇,红颜,你错了,我不是珍惜这条残命,其实,从你在凌华宫推开我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存生念了。也许更早,在江湖传出“红颜一曲梦中死,一曲红颜死如梦”时,我就有死在你手上的觉悟。争得一口气苟延残喘到今天是为了让你泄恨。你恨得那么深怨得那么深,我死了,你如何纾解纠缠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怨恨,如何寄托毁天灭地的怨恨?!

  为什么——不去死——

  难道,我还是错了?我不该活着,存在在世上提醒你刻骨伤痛铭心怨恨,而应该去死,带走不该发生却发生的一切?

  时光如水流逝,至寒至烈的疼痛慢慢缓和下来。

  风静为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吱砑——”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原本清清竹香淡淡水气的屋子里顿时充斥着俗艳刺鼻的香粉味。

  风静为死寂的心一跳,猛然醒悟曲红颜想做什么。右手一撑,支起虚软无力的身子,幅度太大扯得胸口剑伤再次爆裂,血迅速浸透白纱染红青衣。不死不休再次发作,眼前一阵黑一阵五光十色,支撑身体的右手止不住颤抖。

  昏迷十几天,首次开口,声音早已喑哑得如刀锯:“你——”

  曲红颜望着风静为凄厉如鬼的容颜,颤抖不止的身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得意。她笑得美如仙子恶如妖魔:“当初你发配我去东野贺兰作了军妓,今日,也要你尝尝这蹂躏之苦!高高在上不染烟尘的风静为也有被拉下云端污如烂泥的一天,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呢!”顿了一顿,曲红颜笑得愈发邪恶愈发绝代:“可惜,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错过这场好戏。不过,我会在这里看着,替千千万万死在你手里的冤魂恶鬼看着,看高贵的天下第一人是如何的放浪!”

  她退开几步,身侧五名女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床榻。看这五人的衣着打扮容貌气质,显然都是曲红颜精心挑选出来的,俗艳不堪风尘入骨。曲红颜怕节外生枝,还在五人身上下了春药,此刻个个脸颊绯红骚姿浪态。朝风静为扑去竟是虎狼之势。

  风静为却只在满眼光斑闪烁中望定了曲红颜。

  你竟是如此恨我,恨到居然使出这般手段。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如果想借此羞辱我逼死我,你大可言明。

  我从来没有珍惜过这半残的命,如果你想要——

  他丝毫没有力气,虚软不堪,咬舌自尽是行不通的。但是,风静为暗一咬牙,松开死力支撑身子的右手,立时倒回床榻,肩一倾,整个人翻向左侧,右手顺势握住了左手腕。红颜,你难道忘了,我虽然内力全失,心诀犹在。不死不休残留了阴阳两气在我身上,虽然不多,但,只要引阴气入阳脉,引阳气入阴脉,立时可以经脉爆裂而死。

  天地两门,玄脉俱开——

  心诀已经开始默运调气——

  风静为依旧望着曲红颜,宁如秋水点尘不惊——

  曲红颜回望,千百个日日夜夜压抑煎熬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夙愿得偿,万千怨恨积聚在此刻喷发,目光灼亮,玉颜绽笑,连如雪白衣三千青丝也焕耀流彩,倾泻出毁灭的狂肆绝美,整个人燃烧在璀璨中,耀眼得不容逼视。

  万物有位,导阴入——

  “嘶——”裂帛声起,风静为青衣撕裂,几双手夺命似的摩挲过欺霜赛雪时冷时热的肌肤。那几名女子个个乌云散乱春生两颊,一片影影绰绰遮去一角白衣。

  风静为蓦然松开紧紧握住左腕的右手,硬生生断了心诀,方凝聚起的冰寒两气立时淹滞梗积,冲撞心脉激得逆血上涌。

  风静为垂眸。他自然清楚半途中止的后果,然而他不得不为。这清心诀本是随心而动,他此刻心存死念,气走玄脉定然是导阴入阳必死无疑。断开心诀虽然后患无穷,但冰寒之气皆弱撞击心脉却非必死之势。

  他不是不想死,而是,他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影交错遮去白衣的瞬间,他突然醒悟,突然放手。任温热的身体覆压上来,任湿润炙烫的唇重重封吻。粘稠的猩红从紧紧贴合的唇瓣中漫涌出来,染透苍冷的唇线,在雪白中划过触目惊心的艳痕,渗入鬓角。

  而那几名女子似乎毫无所觉,依旧肆意着风尘的放荡。

  人影交错掩去青衣的瞬间,曲红颜的笑容骤然冰冻。

  她想笑,就象方才那样,不,甚至更邪恶更疯狂,但是,竟然笑不出来。心头,只是空洞的茫然。看着他闭眼,看着他呕血,看着那些女子做尽淫荡之事,她竟然笑不出来。

  不是得意,不是后悔,不是怜惜,而只是空洞的茫然。

  眼前的不堪是注定的,而她似乎只是在另一个轮回看着这一个轮回的罪恶,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轮回。枯涩、绝望、得意、放纵的都只是那一个轮回中的人,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

  淫荡的淫荡着,死寂的死寂着,空洞的空洞着,湖心小筑绿竹屋,半顷白荷水中展,风花雪月生仇死恨,皆是无关。

  无香推门,扑面而来俗恶的销魂香气。

  她慢慢走到床前,拾起滑落地上的水蓝丝被,轻轻覆上不成片缕的青衣。

  宫主要自己来收拾残局时,就已经料到是这样的景象。然而,真见到眼前的残局时,还是不忍入目。

  当年的宫主也曾这样么?

  东野贺兰的风沙,湖心小筑的白荷,究竟哪个更无情些?

  一个宫主,一个风静为,这两人,本来都是不染烟尘清华出世,到头来,竟把各自逼得如此下场。一个太多情,一个太无情,究竟谁是因,谁是果,谁是缘,谁是孽,谁是对,谁是错?

  无香没有再想下去,因为风静为睁开了眼。

  还是当初让无香觉得干净的眼神,不再凌厉却依旧明丽。死寂中点点明丽,分外清澈。

  无香惊异的却不是那明丽清澈,而是,那目光中竟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丝毫没有!清冷如雪的容颜,干净清澈的目光,风静为望了她一眼,那一瞬,无香只想到一个字:圣!

  风静为却已微微垂眸。

  “你——”无香一惊,然后想起曲红颜的吩咐,忙取出袖中的白玉小瓶,拔掉瓶塞,微微托起风静为,把药喂了下去,再轻轻巧巧地让他躺好,掖好丝被。

  牵落花药效行开很快,片刻之后,风静为的气色稍稍好了些,虽然苍白依旧,但至少看上去不那么灰败垂死。

  “是她——”风静为盍着眼,吐气清浅若散。

  “是宫主吩咐无香来的。”无香赶忙回答,擅自改动了曲红颜传授她的话。“宫主吩咐无香过来看看,不要错过了天下第一人的好戏。”无香说不出口。就算知道过去的因因果果,知道这个人对宫主的伤害与绝情,面对眼前如兰如雪的男子,她仍是说不出口。

  风静为静默片刻,“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说得断断续续,说不上三个字就要喘息,最后两字只见口型,不闻声音。他的身体并没到这般地步,但是,曲红颜不顾他病重若死内力尽失剑伤沉重,初初醒来就给他重重一击,他自尽求死却在最后放弃,气冲心脉雪上加霜。

  无香愕然。

  居然是“你想告诉我什么?”而不是“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无香是杀手,从小就是。她的直觉是极其敏锐的。所以,风静为一句话出来,她就知道风静为问的是自己,而不是宫主。

  显然,风静为知道自己有隐秘要说给他听。

  这份看透内心的眼力——无香笑了笑,赞了一声:“果然是天下第一!”

  风静为恍若无闻。

  看透内心,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是天下第一人的幸,却是风静为的不幸。

  “你是绝对绝对不能死的。”无香靠近一些,虽然寂色长睫遮去幽眸,她依旧死死盯住风静为的眼,目光之灼烈直刺风静为眸子深处。

  风静为依旧不语。无香既然开口,自然会说出他不能死的原因,他等。

  无香果然不在意他的反应,径自说了下去:“无香跟在宫主身边两年多了,宫主的打算,无香看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只是她复仇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风静为依旧没有反应。

  “方才宫主已经派了左使容千夜去妖星阁,”她靠得更近一些:“我不想瞒你,这样你好有个准备。妖星阁在红颜宫是异数,里面全是男子,但都不是寻常男子,他们——”无香天生令人愉快的声音诡异起来:“只喜欢漂亮的男人。”

  风静为依旧寂静如水,不惊不乱。

  无香却觉得可怕。风静为的沉默,风静为的下场,曲红颜的下场,想到这里,阴风透骨冰凉。

  “你——”无香吞下未竟话语,她实在问不出口,问不出“你能不能忍受?”

  这样一个清芳如兰寂寞如雪的人,怎么忍心逼他去承受?怎么忍心?她虽然不了解风静为,不喜欢风静为,甚至,因为曲红颜的缘故恨着风静为,但是,依旧不忍心逼他去承受也许他应该承受的痛苦羞辱,毕竟他是这样一个清芳如兰寂寞如雪,望一眼干净明丽的人啊!

  但是,无香不得不说:“你不能死——”

  风静为寂静清冷得如亘古不化的白雪。

  “你不能死——不能死——”喃喃自语了一阵,无香声音提得很高,带着惊秫的颤抖:“你死了,宫主也就死了——”

  风静为遽然睁目。

  “一枝灯影啊——”无香声音拉得很长,颤抖着妖异:“她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你是一盏灯,她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她死了你不会死,但你死了,她也就死了。”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红颜宫有解的法子,但是,宫主中这一枝灯影七年多了,太久啦,解不开了——”

  七年——七年——

  风静为闭上眼,觉得很疲倦。心,好累。

  音璇,我知道你爱得深,所以今天才会恨得这样深,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爱得竟是这样深,也许是太深了——

  七年前,名阳临别那一晚,御山之巅,你白衣如舞,指着山下京城的延延灯火,笑得傲,笑得痴:“你我定了白首的约,你走我不拦,我等你回来。你如灯我如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原来她说的竟是真的,原来她那时就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她也许早就有了此生不见的预感,也许早就知道白首之盟终将成空,她却依旧没有阻拦,依旧笑着送自己离开,她笑得那么傲那么痴,她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竟是不求执手偕老,只求同死!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无论相隔千里万里,他死她亦死!

  不求携手,只求同死——

  从来知道她爱得深,却没料到她竟爱得如此决绝。

  而自己,却一手倾了她的国,灭了她的家,毁了她的身,辜负了她的情——

  如何偿还?如何偿还?

  如何偿还这甘愿同死的爱,如何抵偿这甘愿同死的恨?!

  恨到极处,连自己也要随怨恨一起毁灭!

  风静为,你拿什么来偿还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生死相许?

  睁开眼,定定望住无香,目光却穿透无香望进洪宇深处。音若游丝却字字如石如海:“我——不——会——死——”无论是何等的艰难痛苦,何等的羞耻凌辱,纵使要与天对抗与地争夺,纵使连你也要我死,我,也要活下来。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你不是影,你是灯,而我才是影,灯不熄则不灭的影。即使被苍天诅咒即使死后神魂俱灭永无轮回,这一世,你活一日,我活一日,决不先你而死——

  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不能死——

  因为,我不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