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逝流音>第三章 云耶泥耶 生耶死耶

  天蒙蒙亮,还不到五更。

  风静为放下笔,再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抬头看桌上烛火。一夜未眠的眼清如初雪冷如霜。

  烛火已燃到尽头,将熄。最后一点火光在一泓烛泪里明明暗暗垂死挣扎。

  微微一跳,极尽哀婉地折了一折,火光骤灭。

  最后一跃的明亮映出风静为眼中清凄的决绝。

  风静为静静地凝视着已经熄灭的火焰,余热未消,淌出了最后半滴烛泪。比任何一滴都要来得晶莹剔透。

  风静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半滴烛泪一点一点地泛白,然后,很轻很清地唤了一声:“多恨—”

  门应声而开,温柔地带进一缕晨寒,一段曦光。

  一身黑衣的铁多恨抱拳躬身:“公子有什么吩咐?”

  风静为阖眼:“帮我打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望了一眼闭目休憩的风静为,铁多恨走出书房。朝一同守侯了整夜的铁少愁微微点头,离开解忧居。

  门,又轻轻地合上。

  水气氤氲,白雾缭绕。

  墨色长发散开漂在水面上,一寸一寸地湿黑。

  上天也许真的很眷顾他。风静为漂亮得诡异的手绕过柔亮的长发,发黑如墨,指清如玉,煞是好看,好看得带了三分鬼气。

  这些年,沙场用兵血海沉浮,先天心疾日重一日,但他从来没有倒下。多少无眠之夜一灯如豆几番绝境死地命悬一线,惊涛骇浪都是别人的,他依旧冷冷淡淡古井无波。

  心疾者,切忌大悲大喜。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个岁月,这句话听了不下千遍。所以,他心冷,他情淡。

  不是心死。

  但从离开名阳,离开那个拂梅一笑红颜一曲的女子,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那一刻开始,他听到了心死的声音。

  并不彻底。

  一直到东野贺兰,掀开覆身白布,亲见那锁骨之下一点红痣,那一刻,心,终于彻底死去。

  心,日甚一日地憔悴枯寂,而这容颜,却日甚一日地清绝人寰。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被上苍眷顾了还是被诅咒了?

  朝阳还未升起,天边布满红云。霞映青衣恍若经年血迹染之不褪。

  望着那一角青衣拐进宫墙深处,听到勤政殿远远传来的早朝钟声,铁多恨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风静为走进的不是琉檐璃瓦的皇宫深院,而是白骨残尸的血腥沙场。就象六年前被派到风静为身边开始,每次看他离开营帐赶赴战场的那种感觉。

  “今日这霞似乎艳得过分了。”一旁的铁少愁望着天边,有些奇怪。

  今日这霞委实艳得过分了。

  朝霞燃烧着晚霞的绯红瑰丽,由东及西,一弧一弧蔓延灼烧出去,一弧一弧地吞噬掉残余不多的清碧蓝天。这霞,艳得浓重决绝而冰冷。

  “霞明若此,天意不祥。”曲红颜望着那异乎寻常的云霞,冷冷说了八个字。

  无香往窗外一探,“会有什么不祥呢?”

  曲红颜垂首,折身,拂袖,却并不回答无香,而是望向寝居外一带屏风,笑如梅声如风:“既是故友相访,何不进来说话?”

  无香一听便知来的是风静为。除了风静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如此一大清早点尘不惊地走进后妃寝宫。皇宫戒守之森严不是寻常可以想象的。然而风静为的出入自由却并非因为他那被冠以天下第一的武功,仅仅因为他是风静为。因为他是风静为,所以就算萧飒扬此刻还睡在凌华宫的床上,侍卫太监宫女都绝不敢阻拦一下。

  天下第一人,可是萧飒扬在登基大典上亲口说出来的。

  这样的人物,谁敢拦?

  果然,青衣一转,正是名动天下的风静为。

  他依旧清颜染雪眉目无情,一身青衣浅浅柳色微微新意。幽幽静静缓步而来,一分倦意二分冷清七分杀气,一步比一步浩瀚凌厉。

  曲红颜清眸流转,玉颜含笑:“你身上可是那件青衣?”一边状似无意地一拂水袖,袖长及地,一股柔和内力稳住无香,硬生生止住她后倾的身形。

  “是。”风静为在三尺三寸三分处站定,将左袖往外折了一折。

  青衣袖底上绣了一枝梅花。丝绣用线比衣服本色略深一些,平常掩在袖内极难察觉。看得出来,刺绣的人很用心,绣工很精致,梅花的神韵也抓得极好。梅开五瓣花形疏离,这一折袖,碧色梅花压着雪色皓腕,凌寒傲气夺衣而出,甚至隐隐一段暗香浮动。

  “当年为了这枝梅花,我在雪地里冻了两天一夜,就怕一不小心,花谢了去,再找不出更好的来。”曲红颜的声音很清澈,带点淡淡的怀念:“后来绣好了,我却故意不给你。等到雪融了梅谢了,再没有比这更美更清的梅花了,我才把衣服还给你。”

  风静为只淡淡定定地看着曲红颜,并不言语。

  曲红颜望了望那衣上寒梅,幽幽叹了一叹:“那时,你还问我为何绣出来的梅花竟也有梅花的香气。如今,你应该明白了吧?”

  “自然是绣线的缘故了。”风静为还是往常冷淡无波的语气。

  “不错,确实是绣线的缘故。当年我爱梅成痴,什么衣物都要染上梅香。又嫌寻常薰香薰不出真正清冷如雪的梅香来。若采梅置于衣内,香气三四日即散,不能经久。况且梅花只开在寒冬,其他三季去哪里寻来?想来想去,终叫我想出个法子来。冬季收了落梅以雪水酿之,至春分时取其清液调以初雨,至夏日再取清液调以荷露,及至秋分调以寒霜贮藏。到梅花再开时,开窖取其清液,便可得到极清极净的梅花酿,只有梅香而无酒气。若将丝线在其中浸上数日取出晾干,线上梅香就可以经久不散且清净如初了。”她缓缓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其实你当年就明白这缘故,却不点破,只夸我手巧,巧得可以绣出香气来。现在,你是不会这样说话,哄我开心了。”

  风静为放下袖子,神情举止淡定如恒。心里却起起伏伏,乱了又乱。

  从惊闻红颜弹指刹那相思开始,他就认定屏风后的女子必定就是早已在两年前死在东野贺兰的莫氏皇朝九公主莫音璇。要江去雁取来后宫名册只是为了确定她现在身份而已。一曲红颜,曲红颜,明显得完全是个陷阱,然而,自己还是来了。

  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担心她会象凤挽天那样对萧氏不利而来杀她?还是想死在这个平生辜负最多的人手里以求解脱?还是——同归于尽——

  风静为几乎要苦笑了。

  因为天赋过人,再加上先天心疾,对于世间万物自己向来看得透彻看得冷淡,即使杀人染血,心依旧是平静的。只有她,可以搅乱古井之水激起一池涟漪。

  棋盘街的横琴一问,茶亭中的拂梅一笑,东野贺兰的白衣染血,及至昨日红颜弹指刹那相思的惊魂重现,及至今日娓娓道来闲话当年,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历历数来在在心惊。

  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开始,他将她毁灭在记忆深处整整五年。攻破名阳流放边疆,她冷冷质问时,他几乎想不起曾经相识。

  然后,他决意归隐山野,安静宁和的林泉余生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她死在东野贺兰的消息。

  记忆的封印一下子解开了。

  他赶到东野贺兰,走进军营妓帐,掀开覆身白布,撕开染血残衣,看到了锁骨下一点红痣。

  那一刻,他冷静得预知了天崩地裂。

  她死了,没有装殓,葬在东野贺兰的漫天风沙中。

  关于她的记忆却死而复生,一点一点蚕食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当听到红颜宫传出“一曲红颜梦中死,红颜一曲死如梦”时,明知病势沉重不宜奔波,仍是决然出行,辗转千里毁了水云天,擒得凤挽天,为的不过是要逼她出来相见而已。及至楚云流身死,带走关于红颜宫的一切,他终于死心,相信她已不在人间。

  然后,风静言封后,大月族发难,永安河泛滥,逼他不得不现身朝廷。

  本来,一切也都将结束,他可以再次回到清源山,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却在此时听到了她的红颜一曲。

  缘是孽缘,孽是情孽。

  此时,她就在他身前三尺三寸三分,他却不能断定所为何来。

  曲红颜宁宁定定地进了一尺一寸一分,凝视着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容颜,眸似秋烟:“我不恨你。”

  风静为心中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尺一寸一分:“我理解你的选择。天下与我,你选天下。换了我,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风静为再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小步,微微仰首:“何况我至今没有破身,我怎会恨你。”她的声音依稀带着当年情在深处的温柔诱惑,微微垂眸,羽睫微微有些颤抖,覆下一抹阴影,映在清而弥清的绝世容颜上,魅而清,清而魅,荡人心魂。

  风静为竟似不敢逼视那份清魅,退开半步。

  叹息一声,曲红颜睁开眼,正欲嗔怪,“嘶——”一声,风静为右手探出五指如刀,已撕下曲红颜一截左袖。

  玉臂之上果然一点殷红。

  当年莫音璇曾提起,守宫砂点在左臂。如今,守宫砂仍在,难道说……

  “如今信了吧?”曲红颜笑容婉转多情,仿佛还是当年煮雪沏茶弹轻论道的莫音璇:“所以我不恨你。”她逼近一步,挽住发髻的玉衩断开,青丝如瀑飞散,染着淡淡梅香的发丝幽幽微微地拂过风静为的脸颊。

  “我不恨你。”曲红颜枕在风静为肩上,一字一字,如刀刻斧凿般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曲红颜靠过来时,风静为几乎是手足无措。当曲红颜将脸颊压在他清冷见骨的肩上时,风静为的心蓦然跳得很厉害,冰冷的疼痛再次钻心而入,一股腥甜又猛又烈地冲上喉头。他硬生生地抑住,他甚至不敢咽下去,怕震动到枕在肩头的曲红颜。指尖一寸一寸地冰冷僵硬。他甚至怀疑也许他早已全身僵硬了,不然,这噬心裂骨的疼痛早已令他跌坐在地。

  曲红颜静静靠着,他静静立着。心跳得极快极乱,冰冷和疼痛一分一分地加剧。但他不在乎。一股细小却极炽烈的暖流温柔地从锁骨缓缓缓缓流进心口。

  “我爱你啊——”曲红颜的声音幽幽微微,仿佛在做梦。

  我——爱——你——啊—— 风静为的心骤然停跳一拍。噬心裂骨的疼痛荡然无存。每一寸肌肤都温暖柔软得好象初生。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舒适过。

  得到她的宽恕已是此生奢望,然而她不仅不恨,甚至还爱着——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在承受了这么多的背叛折磨之后——

  她竟然还爱着——

  风静为阖上眼,清泪就这么坠入曲红颜的如云秀发中,倏忽不见。惊艳人寰的笑一点一点绽放在倾绝天下的容颜上。

  微微抬手,想要拥住这一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痴情女子。

  玉阙穴蓦然一痛。

  曲红颜仰首,清绝烟尘的容颜冷冷含笑。

  一切发生得迅如闪电,看在风静为眼里,却似乎是水墨山水,缓缓缓缓地晕开。

  曲红颜仿佛用力挣开风静为微微的怀抱,“啪——”一声扑倒在地。青丝如墨纠缠着玉白的颈项,凌乱地拂落在雪白衣裙上。一截藕臂裸露在外,半压在身下。雪白的手腕上一道红痕,艳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萧飒扬站在风静为身后三尺。

  身边还立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

  风静为站得笔直,青衣卓绝。

  曲红颜的功力远不如风静为。纵使她一击得中点住玉阙大穴,也不过是一时之功。当她冷冷含笑退开时,他自身真气自然流转解开穴道。甚至,可以自然反弹震开曲红颜。

  然而,真气终究没有反弹。

  气随心转,力顺气生。

  那一瞬间,风静为突然明白今日所为何来。

  萧飒扬脸色阴晴不定,慢慢走到风静为和曲红颜之间。

  “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么?”声音低沉压抑了无限愤恨,死死盯住风静为的目光冰冷冰冷地燃烧着灼灼烈焰。表情诡异得可怕。

  那种愤恨,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怨恨。

  愤恨不会来得这样刻骨,这样幽深,这样绝望。

  风静为只淡淡地立着,垂眸不语。宁定得仿佛面临的不是君主的滔天怒气,淡静得没有丝毫的不安尴尬,仿佛已经禅入清明,尘世俗物再也不能动其分毫。

  “宫外的侍卫呢?”萧飒扬扬声厉喝。

  “皇上,卑职在。”凌华宫的侍卫统领应声而入。看到眼前一幕,心中全然明了。

  “风先生是何时进了这凌华宫的?”萧飒扬目光仍是胶在风静为清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皇上,卑职等没有看到风先生进来。”

  “风先生现在就在凌华宫中,你们怎会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萧飒扬怒喝,听那声音简直要溅出血来。

  “卑职该死。卑职不敢欺瞒皇上,卑职是真的不知道风先生何时进来的啊!”侍卫统领一身宫服几乎叫冷汗浸湿。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赶在自己当值这口子上发生这种事呢!无论得罪哪一个都是死路一条。无论风静为清白与否,皇上心情都是绝对绝对好不了的,甚至是坏透了。自己这条命大概就送在今天了。

  “你不必问他,他确实不知道。”风静为仍是垂眸闭目,神色清冷:“我自己进来的,他们并没看到。”

  萧飒扬眸色幽黑,逼近一步,风静为一身冰寒之意袭面而来,“那好,朕愿意听你解释。”他压抑着怨怒,声线微微颤抖,竟无端地透着温柔怜惜。

  “皇上,臣妾——”曲红颜清泪满面,从地上扑过来,想要抱住萧飒扬的腿。

  萧飒扬侧身避开,目光依旧锁紧风静为。

  风静为微微抬眸,目光清冷无情。暗暗一紧右手握着的一截水袖,迎上萧飒扬冰冷如雪炽烈如火的眼神:“不必解释,就是如此。”

  他退开一步,转身,衣清如风:“依照我朝律令,应当打入天牢交宗人府裁决,处凌迟极刑。”他微微抬手,看着木立一旁的侍卫统领。

  “你为什么不解释!”萧飒扬的帝王风范荡然无存:“只要你解释,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风静为回首淡淡望了一眼萧飒扬扭曲的面容:“皇上不该枉顾律法,失了体统。”

  萧飒扬看着他平平静静的容颜,听他如此平平静静地说话,然后笑了一笑:“好,好,好!你想死,我成全你!”看侍卫统领还愣在一旁,眉一轩:“押下去!”

  可怜的侍卫统领看看淡定的风静为看看暴怒的皇帝,仍是不能反应。

  “朕说把他押下去,你没有听见么?!”

  “是,是——”侍卫统领颤抖着领命。然而看看青衣肃立的风静为,又不知怎么把他押下去。

  好在风静为很配合,竟对他点点头:“你放心,前面带路就行。”

  “是,是——”侍卫统领战战兢兢地带了几个人把风静为“押”了下去。

  萧飒扬眼见青衣转出宫外,这才回身看着哭得零零落落的曲红颜。

  早就知道她是人间绝色,清如初雪,却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女子无声流泪时可以如此哀婉曲折。她本是清得不可玷污,凌华出尘的一个女子,这一流泪,流出一段柔软缠绵来,冷冷的清折出惊惊的艳,就如最纯净的水晶映着最耀眼的阳光,流离不尽的璀璨夺目。

  萧飒扬目光深晦,瞧了她一阵,终于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好个曲红颜啊,看来朕是低估你了。”

  曲红颜慌忙抬头:“皇上——”

  “你不必解释。既然他不愿意自己解释,朕就不想再听任何人解释。”萧飒扬扬手解开无香的穴道。

  再冷冷看了她一眼,萧飒扬摔袖而去。

  听到宫外传来“恭送皇上”的声音,曲红颜看了看无香,望向窗外:“天意不祥。”

  无香摇摇头:“不是天意,是他自己。”

  曲红颜惊诧:“无香,你在帮他说话么?”

  “无香是说实话。宫主没有看见,无香却看得很清楚。方才宫主靠在他肩上,他脸上的表情真的是很幸福。何况,宫主也看到了,如果他解释,皇上不会不信他。他不解释是在求死。”

  “你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你——”曲红颜理了理散乱的长发:“爱上他了?”

  无香想了想:“没有。只是一直以为他是很血腥的人,今天见了,无香觉得他其实很干净也很寂寞。”

  “是么?”曲红颜笑了笑:“看来末秋、凉楚真是很宠你。难得你在红颜宫还这么单纯,象个孩子。”

  无香笑得娇俏:“是啊,但是,纵使单纯我还是杀手啊,杀手的直觉是很准确的。”

  曲红颜垂下眸子,声音一点一点泛起冰冷:“你凭直觉,我却只看他做过的,说过的。”

  萧飒扬虽然有心封锁风静为被打入天牢一事,但皇宫红墙向来是天下最透风的墙,晌午时分已经闹得满朝皆知了。

  立时激起轩然大波。

  风静为,天下第一人,智谋武功并称当世,五年血海沙场纵横辅佐萧飒扬一手创下萧氏王朝,婉言谢绝一切封赏衣清如风归隐山林,如此人物,怎会做出这等败德秽行?

  然而,他自己也没有否认,不是么?

  所有人说着不信心里却都有了怀疑。

  过清人皆谤啊——

  铁多恨铁少愁却决不相信自己追随六余年的主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样一个自醒自明寂寞如雪的人啊,怎么可能?决不可能!

  他们不相信。但,他们没有办法澄清一切。然而有人可以。

  那就是孟青浪。

  孟青浪在朝中地位之尊仅次于风静为,又是萧飒扬的拜把兄弟,萧飒扬登基后封他为抚远大将军,世袭明王爷。天牢禁地非皇上亲谕不得入内,孟青浪持有御赐金牌则可以自由出入。只要孟青浪肯出面,问清缘由自然可以还风静为清白。

  铁多恨铁少愁此刻就在将军府。

  “将军,现在只有您可以帮公子,您忍心袖手旁观?”铁少愁一脸焦急。

  其实铁多恨铁少愁两兄弟原本都是孟青浪手下副将,后来孟青浪担忧风静为病势加重,派了他们随身侍奉,两人武艺皆精也可以替风静为免去一些杀伐。而率性直朗的铁少愁一向深得孟青浪器重。

  孟青浪背对二人,负手而立,并不言语。

  如果是一个月前,自己一定早已不顾一切闯进天牢把他带出来,不管真相如何,不管后果如何。性命相许,这是当年自己暗暗立下的誓言,一世无违。

  然而一个月后的今日,自己不想再听到风静为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激起的是滔天的恨,刻骨的痛!

  他是发了誓的啊!发誓决不伤害楚云流的啊!自己是如此相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提防。然而,他居然可以一边对自己发誓一边杀了云流。

  一直一直不能忘记,云流临死前的眼神。

  恨——

  怨——

  绝望——

  她必定以为是自己默许了,让风静为来杀她的吧——

  我没有,云流,你知道吗,我没有啊!

  云流,我说过,除非我死,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怎么会让风静为来杀你——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违背万死的誓言,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违背对我立下的誓言,来杀你——

  你倒下的一瞬,我击中他的心脉,想让他给你陪葬——

  云流云流,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我没有要他来杀你——

  我没有,真的没有——

  “将军,多恨以性命担保,公子决没有杀害楚姑娘。”铁多恨的声音很稳,如磐石,一字一字捶进孟青浪的心。

  没有么?自己亲眼所见,没有么?

  如果不是他,云流怎会是那样的眼神——

  他又为何不辩解——

  “多恨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不解释,就象今日一样。但是,多恨相信公子决不是杀害楚姑娘的凶手。”

  相信?我比你更想相信他,但是——

  “有一件事,多恨必须告诉将军。公子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就是不受牢狱之苦,大概也只能撑上半月。”

  一语惊心!

  铁少愁脸色立变:“大哥,你说的是真的?!”

  铁多恨神色冷峻:“公子平时掩饰得很好,你性子不细,自然瞧不出来。那日公子派我们去永安河时曾要求最迟五日内赶回。我当时没有细想,后来发现延心丸只够十五日服用,公子说等回来再配不迟。如今想来,公子早就知道自己只有十五日之命,五日赶回,还有十日正好可以赶回清源山。当年定居清源山时,他曾说过——”

  “余生惟愿,命终清源。”铁少愁喃喃念出。

  怎么可能忘记?

  余生惟愿,命终清源——

  孟青浪霍然转身:“药给我。”

  天牢。

  青条石的墙壁,坚硬阴冷。漫长曲折的甬道,一折一禁,森然如入幽冥。弥漫着微锈的水气,一丝一丝恍若黄泉弱水的味道。

  门,一道一道地打开。

  走过二十三道门禁,孟青浪隔着一道铁栅见到了风静为。

  青衣如画,梅香隐隐,宁宁定定地席地而坐,依旧不减他负手而立仰首望天的卓绝气势。他抬眸一望,看在孟青浪眼中仿若隔世。

  “你来了——”开口还是平淡无波。

  孟青浪静默一阵:“多恨他们要我来看你。”

  风静为并不站起:“他们如何劝得动你。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说罢。”

  “我那一掌伤到你了,是不是?”孟青浪走近一步,想要看清风静为的脸色。

  点了点头,风静为的声音带了倦意:“你那一掌全力而出,伤了我心脉三分。”

  “就三分么?”孟青浪的声音微微提起,显是不相信。

  风静为声音如冰:“如果不够,那很可惜,你决没有机会再为楚云流报仇了。我疏忽了一次就决不会疏忽第二次。”

  孟青浪握紧铁栅,冰冷从手心钻入。“你,真的是你杀了云流?”

  风静为冷冷望着他:“我说不是,你相信么?”

  孟青浪愣了一愣:“我——”

  垂下眸子,风静为说得残酷:“楚云流毕竟是杀害兵部尚书项华的凶手,依照律法理当问斩。”

  “你的意思是,你杀了她,留她全尸还算是仁慈了?”孟青浪语气带笑,却满是悲愤之意。

  风静为闭目不语,神色幽冷。

  孟青浪冷冷看了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扔在风静为身前:“这是多恨要我带给你的药。我虽然恨你,但答应了他就不会食言。”说完,转身就走。

  门,一道一道地打开。

  哐当——哐当——哐当——

  那声音单调、寂寞,死气沉沉。

  风静为缓缓睁开眼,拾起地上的药瓶,紧紧握了一握,打开,倾出三粒药丸。

  怔怔看了一阵玉色掌心上青碧的药丸才倾入口中。

  神色一变。

  药不对。

  凤仪宫。

  风静言端坐妆台前,任由侍女容琴为她卸妆。

  黄金凤翘,翠玉步摇,珍珠发坠,一件一件取下来,又一件一件放回妆格。

  萧飒扬坐在一旁看她沉静如水的面容,许久许久,叹了一叹:“你果然没有辜负他。”

  风静言闻言一笑,扬手退下容琴。自己缓缓解开发髻:“现在没旁的人了,皇上想说什么,臣妾洗耳恭听。”一回首,青丝垂落优美如缎。

  萧飒扬走过来,双臂展开支在妆台上,环住风静言:“铁多恨他们来找过你了?”

  “皇宫里消息果然传得快。”风静言微笑。

  “你为何不见?难道你不想救他?”

  风静言淡淡看定萧飒扬:“臣妾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意思,”秀眉一挑,眸色清亮:“更重要的是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臣妾没有什么意思。”

  点点头,“朕明白了,”萧飒扬俯下身来,逼近那张平静淡定的清妍容颜:“你是为了他才嫁给朕的吧?”

  风静言眸清如水:“皇上不也是因为他才娶臣妾的?”

  “如此说来,扯平了?”萧飒扬俊容微煞:“那你可知朕的心思?”

  风静言转过身,“他曾告戒臣妾锋芒不可过露,否则必定夭福折寿。但是,这一次,臣妾却要斗胆猜测一二。”她微微一顿,望着黄铜镜面两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一字一字清清冷冷:“皇上可是爱欲留之,妒欲杀之,举棋不定?”

  “你果然没有辜负他!”感慨之意更甚于前。

  风静言却无丝毫得色:“如果臣妾告诉皇上,他只有半月之命,皇上可有决断?”

  “你说什么?”萧飒扬一惊,扳过风静言肩头:“他怎会只有半月之命?”

  “是人总会死的,何况他杀劫无算自然折损年寿。”风静言说得极其平静。

  “不可能,不可能的——”萧飒扬松开手,惊退数步。

  风静言并不理会他,转身眼角余光瞥见容琴在门外指手画脚,似乎急着要说什么。声一扬:“容琴,有什么事进来说罢。”

  容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咚——”跪下,“皇上,娘娘,风——风——风——先生——他——他——”她一连颤了几个他,竟说不出来。

  萧飒扬奔过来,厉声喝道:“他怎么了?”

  “他死了——”说出这三个字,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哐当——哐当——哐当——

  天牢的门再一次一道一道地打开,开得很急很急,很乱很乱,很重很重,可以惊醒黄泉飘荡奈何优游的魂灵。

  “呀——”一声,最后一道铁栅也开了。

  萧飒扬骤然止步。

  他倚坐墙角,微微垂首,掩去了绝世容颜。他那么坐着,看上去很平静,很平静……

  萧飒扬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惊了他,却又希望能惊了他,希望他能抬起头来,清如初雪冷如霜地再看自己一眼,就看那么一眼。

  眼前掠过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义军战到只剩五百来人,个个负伤,自己也疲累不堪,毫无斗志,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却见他青衣卓绝,渡水而来,连问三声:“君欲得天下否?” 玉指点将,顷刻解危。那一刻,他负手望天,当真是无情如天清远如天。

  如今,如今呢?

  青衣依旧,负手一望的决绝清寒何在?

  萧飒扬慢慢蹲下身来。

  不再有往日入骨透衣的冷清厉气,他死了比活着更象活着。

  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接近着要触碰冰冷的温暖。

  指尖点到手腕的一瞬,风静为身上顿时喷薄出凌厉残酷的杀气,如海浩瀚,激荡澎湃,冲过一道道门禁,整个天牢刹时暗了一暗,寒了一寒。

  风静为睁目,清如初雪冷如霜,在一室阴郁中如剑出鞘。

  痛亮!萧飒扬心中骤然惊现两字。

  他不能再有更多的思考,风静为振衣而起,一掌重重击在他的百会穴。

  “噗——”一口血喷出,染得青衣一片艳红。萧飒扬登时仆倒。

  侯在栅外的侍卫如梦方惊,也不及去想眼前青衣染血的人是武功独步天下的风静为,已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冲将进来。

  风静为倚墙而立,眉目清湛,眼见一剑直取心口,竟不惊不慌不闪不躲。

  “慢!”稍迟半步赶到的风静言一声断喝。

  一叱之威,剑止衣前一分。

  一叱之威,也让那侍卫骤然醒悟自己剑尖指着谁。

  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剑尖也微微颤动,左一分,右一分,上一分,下一分,进半分,退半分……

  风静为淡淡看了立在栅外的风静言一眼:“静言,你过来。”

  微微一挣,挣开身边侍卫的阻拦,走到风静为身前一尺站定,唤了声:“哥——”

  风静为细细看了看她,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开去:“再过来一点。”

  风静言再移进半尺,贴近风静为微微龛动的唇。

  “其实,你不是——”一口血呕出来,温热温热地溅在风静言冰冷的脸颊上。

  “哥——”风静言侧首,惊呼。

  竟似不可遏止,一口一口的红艳接续不断地呕出来。

  “哥——”风静言伸手要扶住他。

  指尖却只滑过冷冷的衣袖,风静为身形一倾,迎上颤抖浮动的剑尖,“哧——”,长剑透胸而过。

  “哥——”风静言一把抱住风静为坠倒的身子。

  那持剑的侍卫骇然放开剑柄,连连惊退,“咚——”昏厥过去。

  风静为目光淡如灰烬,一点一点熄灭冷却在眸子深处。

  “嗒——嗒——嗒——”血浸透青衣,一滴一滴沉沉坠落,溅开。

  好象盛开的血色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