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垠退朝回府，魏王爷以前上下朝都是不用轿子的，而今几乎天天乘轿，朝中看不顺眼的人自然不少，然而这些人也就背地里口舌几句，终归不敢拿他怎样。
他的身形突然一滞，冯铮立刻察觉出不对，看他手微抖，默默攥紧了拳头，冯铮跟上前，“王爷。”
赵无垠粗喘几口气，“走慢点。”
冯铮跟在他身侧，“走小路吧，近。我快步出去告知一下外面的车夫。”
赵无垠点点头，额上已经冒出细密的冷汗。费劲了力气才故作闲散。
冯铮身形一闪，越过墙头很快不见了。
走了近二百米，赵无垠实在撑不住了，见不远处有座亭子，便走过去，趴在上面装作小憩起来，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咳血的欲望，他偷偷塞了两粒药丸到嘴里，过了约一刻钟，才终于能顺口气。药效散到四肢百骸，从心口开始，疼痛灼烧感一寸一寸的退下去。
后背无力，腿脚发软的移了个位置，仰靠在亭台的柱子上，腿搭在长凳之上，懒散的看着远望无垠的天际，低头，看到了冯铮匆匆赶来的身影。却见他本来急匆匆的身形突然顿住，闪身隐藏在墙角的阴影里。
赵无垠眉头微皱，敛气凝神，这才察觉到身后有人，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出来，佯作无意的回过头去，看到了卢贞。
卢贞正眼珠不错的盯着他，赵无垠一时把握不准，刚才的事情他看到了多少。
他现在颇有点昏君暴政的样子。朝廷上那几个人干活的本事没有，嘴却油滑的厉害，吹牛皮扯淡的功夫更是一个比一个到家，实在是被逼出来的不讲理。若是按照他如今的习惯，如果卢贞胆敢借此为非作歹，把他赶出去朝廷都是轻的。
赵无垠心里已经在盘算对策。
闭眼仰靠在柱子上，后面脚步声移近，赵无垠静静等着他。
卢贞低声说：“你身体怎么了？”
赵无垠眼睫微动，分析着来人的用意。卢贞话里的语气，好像他们是久未谋面的故人，赵无垠心里却未起任何波澜，甚至满心算计，他这才意识到过了这么些年，变了的人不只是卢贞。
毒性还未压下去，语气有点抖：“你想说什么？”
卢贞是个通透人，听出了他的防备，“我从未想过要针对你。”
赵无垠长嘘一口气，卢贞从来不着四六，说出这番深情厚谊的话对他来说挺难的。但仍是闭着眼，拖延时间静静等待毒性退下去，“我知道了，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陛下几次饶你的性命，你还是好好珍惜吧。”就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天气逐渐回暖，和煦的阳光撒在他的脸上，风微弱的吹不动一片叶子，一切看起来十分的安逸。
两人一时沉默，卢贞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若是在王府，赵无垠已经快睡着了。
“陛下待我不薄”，卢贞突然说，但赵无垠没有回应，于是接着说，“陛下把魏琪调回来了，寻了个理由，把李长远降至地方郡了。”
赵无垠懒懒的开口，“李长远本来就是个废物，魏琪还比他强一点。”
“陛下的用意我不说你也明白，他终归是皇帝，若是不顾先皇遗诏卸了你的权利，百官也没什么话好说。”
皇帝这是打算召集一切反动魏王的力量，来与他对抗了。李长远本来就不是他的人，是陛下混乱中随便找人顶上去的。毕竟别管有用没用，朝廷上的职位不能空着。但李长远有一点，他有固执的文人气节，固执到都不屑于加入皇帝的阵营。可见是非黑白在某些人眼里仍是很重要的。
“陛下把魏琪招来，十有八/九是要瓜分你的军权，我碰见你了，便告诉你一声，过几天魏琪上朝，你自然也会见到的。”
赵无垠默然点头，活动了下手脚，出了亭子。临走的时候很想问一句：你为何要戕害王道？但终归没有说出口。信步走了。
走进冯铮的时候，冯铮悄悄跟上了他，耳语道：“公子飞鹰传信，恐怕要多呆一些日子，还有，叶子堔突然整装归朝，估计是陛下传的密信，叶子堔别有用心，他嘱咐王爷多加小心。”
“为了对付我，他还真是费尽了力气。一个那么随性懒散的人，竟也突然尔虞我诈起来了。”
朝政混乱多年，阴谋算计和党派之争挤走了真正的能人志士，后来竟然没有人肯入朝为官了。迫不得已，科举三年一考，临时改为一年制，但是新上榜的考生也无法挑的动大梁，赵无垠确实使了些手腕，将他看好的人越级移上位，但是皇粮难吃，最后留下的也没几个。没想到这才多久，就已经遭到皇帝如此忌惮了。
想起皇帝曾经全身心的相信他，任是百官怎么挑拨离间都没有用，而今，他不过从鬼门关走回来一趟，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思勤说的对，他太心软了，仁慈只适合留给站在顶峰的人，而走上这条顶峰的路，必然是披荆斩棘，充满血腥。
“红蝉会……”
思勤新一封的来信上，说雪里红和红蝉会有关，阐述了他突然离去的因由和经过。
“那个死老头不知怎么竟和红蝉会扯上关系，估计傻乎乎被人利用了，他自己都没想到无心的举动竟在大梁里掀起了如此惊涛骇浪。葛永清被他们藏起来了，老头不见踪影，红蝉会大小官员人数实在太过密集，数量如此庞大，要找一个人着实艰难……”
赵无垠只觉得红蝉会真是个搅屎棍子，近年来大梁出的大事小情都能和他们扯上点关系。皇帝以前忌惮，将朝中重臣和之有关的人全部拉下马，但如今有他这个共同敌人在，难保红蝉会不会死而复生。
赵无垠收起信，沉思片刻，“冯铮，传令下去，各地领兵即日起挨家挨户搜查，着重调查各级官员，任何和红蝉会扯上一丝关系的人都压入大牢候审。谁敢反抗，就让他尝尝被炸飞的滋味。”
官兵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中原各地的大街小巷，不出三日，全国各地被收押的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人。
“传我令，通报全国，谁再和之有任何关系，牢狱三年。举报者，核实无误，赏银百两。”
大梁四处沸反盈天，已经炸了锅了。
冯铮应声，“是，但是王爷，空出来那么多职位要怎么顶上去？”
赵无垠早有盘算，“将今年科举的入选人数扩大至十倍，大梁最不缺的就是人，身披官服，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有毛遂自荐的，也可以自己走入府门，拿起这顶帽子，但是如果干的不像样子被百姓举报，就得做好牢狱之灾，或者被当地领兵打成残疾的滋味。任何人都可以向就近的领兵反馈情况。”
大梁向来是个很讲尊卑的国家，人分为三六九等，而如今，赵无垠突然给了最底层的百姓可以举报甚至殴打官员的权利，这场改革实在随意，甚至说的无心，然而造成的动静着实不小。以前魏王不管怎么在北疆打仗，就算他战死了，真正认识他的人也都是城里吃饱了没事干去听说书的人，底层的人们单是顾及三餐已经不容易，哪里有闲心去操劳别人？国家改朝换代，永远改不到他们头上。
而今，赵无垠几句话就给了这些人反抗的权利。这场堪称“造次”的改革，一夜之间烧遍了全国，每个人都叫得上他的名讳，说出他几件功绩来。
说实话，赵无垠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后果，他一开始只是想弄出点动静，照应思勤那边的行动而已。却没想到竟然人心所向，这才郑重考虑起大梁的国政所隐藏的弊端。
自从他掌军权，设立金甲水师，全国上下习武之风渐浓，武艺傍身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态度和信心自然是不同的。让这些有志向，又有能力发脾气的人苟延残喘愈加艰难。然而自他走后，朝廷态度转了风向，国家压迫军权，重新开始文人之治，信奉等级尊卑。这些人就算有再多的才能，也被挡在了“僭越”二字之后，憋屈的不行。后来朝政混乱，更没有施展之地。
赵无垠一直有种武将的思维，尤其看不惯这些文官的拖沓迂腐，若是有点本事的，忍也就忍了，可若是只会嘴上功夫、徒有其表的，那大概只会被他请回家种田。
经此一事，他看到了人心里的火焰，并没有因为被压制多年而泯灭，这是一件幸事。若是因为受苦太多最后连希望都不敢有了，那才是大梁的悲哀。子民若没有希望没有信仰，那国家，大概也不会有希望了。
“把红蝉会的人都给我换掉，我看他们怎么折腾。”
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盘算，然而都不是此刻该做的。莫名的，突然想起了同袁址分别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只希望，在我一副残躯没入黄土之前，能看到这天下升平的一面。”
喃喃道：“也许他是察觉到了我的野心，所以态度才会如此大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