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太平辞>第7章

  严彭在第十次忽略身边的人失败后,决定放弃挣扎,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醒来。

  方俞安这会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气息格外急促,鼻尖甚至冒出一层薄汗。

  方俞安睡得确实不算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晚上做了好多的梦,其实也不全是梦,大多数都是之前发生过的事。只是场景不断变化,看得他目眩神迷。

  梦中的宫里不似平常,而是有些烟雾缭绕,不分昼夜。方俞安试着跟着自己的回忆找些地方,可刚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

  “小殿下……小殿下……”

  那是一个飘渺的女声,方俞安转过身,果然是熟悉的那个人。

  “小殿下……你终于……终于来了……”

  “郑姐姐……”方俞安向那个人走去,可她故意躲着他似的,这边往前走多少,她就往后退多少,“郑姐姐,你到哪去?”

  “小殿下……长大了……长大了……”那个声音还在说话,然而语气却有些不对劲,不是欣慰,而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小殿下长这么大……是,是谁……是谁让你活下来的……”

  方俞安浑身一僵。

  女声的语气越来越重,最后怨毒气几乎有了实质,声音也越来越凄厉:“小殿下是踩着我郑福如和花盏的尸骨长大啊!小殿下,站得高不高呀?”

  凄厉的笑声无处不在,方俞安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了。

  “今天郑福如来接小殿下走!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啊!”

  郑福如冰凉的双手扼住了方俞安的脖颈,完全是下死手的力度,方俞安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迷迷糊糊地想——要不,就这么算了罢。

  “……殿下……殿下?”

  微弱的烛光让他缓缓睁开眼,梦里的雾气和窒息潮水一样退去,温暖的触感把一身冷汗的他拉回了人间。

  “殿下做噩梦了?”

  “嗯……什么时辰了?”

  “现在还早,不过风雪停了,殿下要是睡不着就起来罢。”

  方俞安长抒一口气,揉了揉鼻梁:“打扰你了。”

  “是我怠慢了殿下才是,”严彭把烛台放在一边,“殿下是梦着什么以前的人了,追着你来索要钱财?”

  方俞安失笑:“我就那么像掉钱眼儿里了?”

  严彭坐起来,烛火摇曳,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殿下那几声喊得撕心裂肺,我一时还真想不出甚合适的。”

  常安和他说过梦话这个事,但也是含糊其辞。毕竟常安要是睡着了,一般人还真不太能给他叫起来。

  “我,我喊什么了……”

  “倒也没甚要紧的,殿下放心,我隔天就会忘了的。”

  “你就是没忘,我也不能掰开你的脑子亲自看看。”方俞安总觉得自己在严彭眼里,已经成了那种我想我素的专横之人,看谁不顺眼就灭个口什么的。

  “对了,何新辞的事长安与你说了罢,你怎么看?”

  严彭轻叹一声:“有人觉得自己在这个案子上输得不尽如人意,这是一定要给殿下搅和搅和了。唉,当殿下的人可真不容易,每日里提心吊胆,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

  方俞安坏笑一下:“你要是真当我的人,以后操心的还少了呢。”

  严彭故意歪解他的意思:“也说不准,我看常镇抚一天到晚也很忙。”

  “……听说今年恩科,是栖梧先生主持?”

  “师父说陛下有这个意思,既然殿下也这么说,那应该是板上钉钉了。”

  “宫里的人说,是高瑞推荐的。这事不对,到时候可能会出岔子。”

  严彭一顿:“高瑞?”

  刘凤枝致仕之前,和高瑞简直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人虽然算不上针锋相对,那也是针尖麦芒,斗起来格外精彩。

  只是……虽然有文人之间惺惺相惜这么一说,但高瑞他父亲经商起家,没听说过还有这等情怀。

  “这哪里是可能出岔子,”严彭苦笑,“这场恩科一定会有特别事!而且殿下你看,今年还有齐贵妃家的孩子,可不是要布局了!”

  “那我待会进宫提一提,”方俞安道,“贵妃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严彭摇摇头:“对方想让殿下栽跟头,以殿下目前的实力是躲不开的,干脆啊……兵来将挡。”

  方俞安也坐了起来:“这也太被动了,难道……”

  “难道殿下有更好的办法?”

  “……好罢……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严彭倏地一下抽回手,随后又觉得有些刻意,解释道:“小时候就是如此,身上都比旁人凉一些,午睡都会被人当做没气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

  常安从宫里出来时看见了宫门口等着的严彭,不禁松了口气,有个人在后面帮着忙的感觉确实不错。

  “陛下高兴,没什么事,这就是过去了。”常安道,“只要他以后不想起来,何新辞这事就算是结了。”

  “陛下自己不想起来,不代表别人不能帮着他记得,”严彭道,“还是要提防他们的后手。对了,适才王府里来人,说是商原侯家的人来了。”

  常安哼哼两声:“提亲来的。”

  严彭有些惊诧:“这……来真的啊?”

  “当然是真事儿,天子的话还能有假?”常安白了他一眼,“只是这件事先这么提着,能不能有结果,还是两说。毕竟商原侯那老东西,在西北的日子不多了。”

  王府离宫门不远,两个人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门口。远远地严彭就看着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看起来架子比这府主人还大。

  商原侯虽然是军侯,但他的儿女只有三子是进行伍的,其余的大多混个文官,靠着祖荫和俸禄就过去了。

  这次来的就是商原侯三子的女儿,都是在西北长起来的,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

  王府没有女主人,钟夫人和武宁郡主当然不可能直接来,是找了齐家的亲戚一起上门。其实就是带着“媒婆”来的,打算奉旨商量商量结亲的事。

  趁着常安和齐家的人聊得正欢,严彭悄声走进了后院,打算见见这位女客。

  王府平日里就人烟稀少,这年节下更是荒凉,严彭边走边想,这里是缺个女主人。

  只是据说这位武宁郡主,像是西北草原上的猎鹰,要是给圈禁在这,又何止是可惜二字能说尽的。

  “诶,你是不是那个王爷?”

  这一声突如其来,严彭吓了一跳,四处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声来源。

  “别看了,抬头。”

  严彭一抬头,只见房檐上坐着个人,一条腿曲着,手垫在上面把玩着一把匕首,另一条腿随意地搭着,潇洒得紧。

  严彭没怠慢,行了个礼:“见过郡主。”

  钟雨眠一挑眉:“你是那个什么王爷吗?”

  这小郡主看着放荡不羁,一身鸡零狗碎估计都是西北带回来的,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束着,还保留了行伍间的习惯。

  而且她的言语间见不得对方俞安有多少敬畏,估计就算是进门,也不是默默无闻的主。

  “在下可不是王爷,”严彭笑道,“郡主来得好不巧,殿下进宫去了。”

  钟雨眠早有预料:“正好,我们都落个清净……不过,这王府也太破了,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大白天的见鬼,是无此等事的,郡主说笑了。郡主啊,还是别坐那么高,快些下来罢。”

  钟雨眠显然不太能看得起严彭这样的书生:“来京里才几天啊,我算是什么都见识着了!唉,这太无聊了,连个跟我打架的人都没有!”

  “这不就有了么!”常安和齐家的人赶过来,随意一拱手,“小郡主,屋檐太高了,快下来,别摔着你!”

  钟雨眠不认识他,但习武之人看着总能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可她哪里听过差遣,反而把匕首一亮:“不下。”

  “真不下来?那我可要上去亲自接你了。”

  钟雨眠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她只来得及堪堪躲过,常安下一招就已经到了。

  齐家来的人懂武事,断言这俩人只是切磋,切不出事。

  ……然后钟雨眠就砰一下摔下来了。

  严彭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然而对方一甩袖:“我不用扶!你,你是谁啊,这么厉害!”

  常安当然没敢真打,这说不准是以后的王妃,还是得客气点:“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常安。”

  钟雨眠也不是打不过他,只是平日的切磋,她懒得太费力。只是这几下勾起了她的兴趣,看上去很想再打一场。

  “郡主自西北到此,一路上也没活动过筋骨罢,”严彭看出了她的心思,可哪能由着她和常安把这拆了,“只是这此地狭小,改日让常镇抚带您去个更大的地方。”

  钟雨眠像是看见糖的小孩:“真的?”

  常安:“……”其实是假的。

  方俞安挑在今天进宫,应该就是躲着钟雨眠他们,看起来他们也知道这桩亲事多半是个幌子,见此间主人迟迟不归,也就离开了。

  “那小郡主不愧是商原侯的孙女儿啊!”常安感慨道,“确实有两下子,进过行伍的人就是不一样。”

  该走的关系也走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几天也没什么大事,严彭本来是打算在家里好好修整的,结果修整还不到两天,就又来人了。

  “山秋?”严彭打开门,有些惊讶,“你……快进来,进来说话。”

  戚逢看上去很憔悴,眼睛里全是骇人的红血丝,好像几天都没合眼了。

  “几日不见,你怎么就这样了?”严彭问道,“你是去做甚了?”

  戚逢抿着嘴,看起来在思考要如何说。严彭就耐心地等着他,也不打扰。

  “有一个地方,是……”戚逢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是哑的,忙清了清嗓子,“咳咳,是倒卖火药的,和乌晟……”

  “没有关系。”严彭十分笃定,乌晟胆子再大也不敢把手往这伸,“火药只有江南霹雳堂专卖,我们哪敢染指。”

  戚逢摇摇头:“有人敢,这年节下,不少平时看不见的地方都露头了。”

  敢倒卖火药的,肯定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且这一行暴利,也得是能承担住风险的。思来想去,能做的只有那一个人。

  “山秋去查了?”

  “不止这一年,七年前我发现起就一直在查。只是他们行事隐蔽,分工明确,而且……官场里还有掩护。直到现在我也没甚成果。”

  严彭:“既然敢铤而走险,那一定不会留下太多证据。现在是正月初六,还有几天卖的。山秋若是不嫌弃,我帮你查一些。”

  严彭以为他会一点头就同意了,然而恰好相反,戚逢的反应格外激烈:“不可!那是多危险的事,你若是稍不注意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山秋如此不信任我?”

  “非是不信任,只是我查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其中凶险。就算是浅尝辄止也能感觉出来,这里面绝对不止看上去这么简单!”

  “山秋还记得景平五年一事么?”

  “……你说商原?”

  “没错,那一战为何会如此惨烈?还不是因为胡人不知从哪弄到了火铳。所以火药一事,关系到的不仅是党争,还有边境防线。”

  戚逢愣了一下,随后表情有些复杂:“我……我只会做事,人际往来一窍不通,玉声还是别在我这下功夫了。我与玉声是朋友,有事一定会相助,只是……”

  “无心党争?”严彭接上了他的话。

  “……玉声知道就好。”

  “但山秋以为自己躲得过去么?”严彭忽然提高了声音,“想做事还想独善其身,山秋,你想得未免太好了。”

  戚逢咬了咬牙,他心知肚明,这都是实情。如果自己无依无靠的,想做些什么,比登天还难,没有一方会来配合,全都在掣肘。

  严彭没逼他,他知道戚逢还在挣扎。

  戚逢这样的人,官场十年愣是没被这大染缸给上色,反而比最初还要明亮。这种宁折不弯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折了可惜,能保一个是一个。

  “明日,明日我启程回老家,”戚逢终于开口,“这些东西就暂放在玉声这里。”

  严彭一笑,接了过来:“对了山秋,你此去宛县,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帮舍妹带些物事。”

  严彭也没让戚逢带什么,只是一封信和几本书。他妹妹已经有了孩子,虽然是女孩,但她并不想让孩子目不识丁。于是严彭挑了几本适合幼儿启蒙的书,这次顺路给她送去。

  严彭本以为自己能一直“赋闲”到正月十六,还计划得挺好,十五看灯会的时候再找找那几个倒卖火药的地方,人多不易被发现。

  结果正月十一他就被邹季峰喊去京兆府了。

  年年的灯会是治安最繁忙的时候,那些个有权的互相推诿不要紧,反正最后结果无非是哪个衙门出的人多一些。

  但京兆府是无可逃避,必须要顶上去的。

  以前严彭在湖州,也没有这么大的灯会,自然不需要太多人来维持秩序。这下到了京里就不一样了,他跟着邹季峰好好地长了一回见识。

  一般这时候人牙子也是最忙的,十五灯会人多眼杂,看准了机会顺手就是一个孩子。

  这种事无法禁绝,因为利润实在是太高了,长得好一些的孩子,稍加调教和装饰,在南方甚至能开出天价。

  这里面的利润高到甚至连锦衣卫京兆府都跟着掺和过,每年和那些人牙子玩监守自盗。不过京兆府被邹季峰收拾了一通,现在是不敢插手了。

  可断人财路如同掘人祖坟,锦衣卫再没良心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只要人牙子别太过分,他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收钱就得了。

  邹季峰向来看不惯这些事,那些人说他眼高过顶,他也乐得清闲不与他们掺和。

  今年的灯会很热闹,而且金吾不禁,盛世火树银花,无过乎此。

  安顿好了诸多事宜,邹季峰和严彭便在街上溜达了一阵,没敢走远,怕突然出什么事。

  “平日里也没甚好去处,也只有在年节,才敢如此欢笑罢。”邹季峰站在一边,看着恍若白昼的街,“世人皆苦,世人皆苦啊……”

  严彭没言声,算是默认了。

  远处焰火炸开,映得漆黑的夜空一时间五彩斑斓。

  “呸!年节下的,可真晦气!”

  这一声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是一家摊主,怒气冲冲地拎着根长棍,好像刚把什么人打倒在地。

  严彭刚想上去扶一把,却被邹季峰一把拦下,紧接着那摊主举起了长棍,又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这位兄弟,此人是犯了哪一条王法,你这是做甚?”严彭出言问道。

  摊主应该是解气了,愤愤把长棍一扔:“诶,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此人是胡人!”

  此言一出,原本有两个人想上前帮那人一把,也快速躲远了。那胡人被打得不轻,挣扎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可周围却没有一个援手。

  胡人与中原的世仇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景平五年,皇上还有过被胡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所以在大周,除了一些商镇,胡人是不大受欢迎的。

  所以,胡人两个字,就可以作为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借口。

  严彭把那胡人拉起来,又转向摊主:“他做甚了?”

  摊主一时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一直盯着我的摊子,手也不老实!肯定是想偷东西!我……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邹季峰想把严彭拉走,然而晚了一步。

  说实话,这种事情没法管,谁都没法管。难道还要公然站在胡人这边,说此人什么罪都没犯,把世仇放一放罢。

  “那他拿你东西了么?”

  摊主不傻,一见严彭明摆着维护胡人,顿时心头火起:“我如何晓得!难道还要等他拿了再打么!胡人都自穷乡僻壤来的,甚都没见过,手脚更是不干净……”

  严彭看上去好像还想说什么,然而邹季峰一把按住他:“快走罢。”

  那个胡人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境遇,估计还是头一次遇上严彭这样敢出头的,于是他不顾邹季峰谴责的目光跟了上来,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请问这位先生,你……”

  “胡汉都是人,哪里就有那么大的区别了,”严彭这话也不知道在对谁说,“十二三年前还没到这种地步,如今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

  胡人摇摇头:“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改天,改天按照你们汉人的礼节去拜访你。”

  严彭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待到胡人走远,邹季峰才开口埋怨:“你还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管他做甚?”

  “我看他年岁不小了,还遭受这等白眼……实在是看不下去。”严彭叹了口气,“难道仅因为他是胡人就要……”

  “玉声,”邹季峰打断他,“商原鲜血未干,你就要给仇敌辩解了?”

  严彭没再言声,只是还皱着眉。

  良久,他才轻叹一声:“延元时,北寒关还有边市……如何就变为如今这般了……”

  他的声音太小,又被焰火的声音盖过去了,连邹季峰都没听清,只当是盛会中一点杂音。

  而刚刚被严彭“搭救”的胡人却没有受什么影响,依然在街上走着。

  胡人也是有十五灯会的,这个习俗是从中原学来的。只是北原荒凉,尤其是冬天,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灯会就是真正的灯会。

  茫茫雪原上,只有那么一处有五彩斑斓的灯火,像是指引远方的人回家的方向。

  他还见过冰灯,雕工尤其精美,只是留不长久,周围稍稍暖和一些灯就要化了。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穿着一身厚厚的长袍,还有珍贵的兽皮,是个十足的异类。而且胡人的相貌与中原也有些不同,他站在这就够显眼了。

  灯会的热闹方兴未艾,他也一直看着,但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找什么人。终于,一辆马车在人群之中缓缓而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终于一闪身,走进了暗巷。

  过完了年,日子就快了起来,春风还没吹散焰火呛人的气味,科举的时候就要到了。

  二月时,皇上下了圣旨,要起复刘凤枝,为今年的恩科掌卷出题,礼部杨甫森协助。

  朝中各位消息灵通,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没掀起什么波澜,大家该吵架的吵架,该揽财的揽财,一切如常。

  京里的三月一点都不暖和,相反,透着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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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歇一天就能把存稿肝出来,结果发现高估我自己了,,Ծ^Ծ,,根本写不出来,稿还是肝不出来。

  看来死线还是第一生产力,还是日更吧,这样动力更充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