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晏>第51章

  李肃都还不曾回味完这一道隔了十年期盼的声音。

  ‘轰隆’一声巨响霎时间在四周炸开,碎石的粉末随着扬起的瞬间被风轻轻一送,弥漫了半空,浓烈的呛鼻的烟味四散而起,冲天的火光登时将周围足有七八尺长的距离照的一片明亮。

  火光转瞬即逝,长笙一张脸惨白又木然的看着李肃,好似这一刹那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商羽!”

  魏淑尤爆喝出声的瞬间,李肃这厢已经动了!

  大批黑衣人马从四面八方一齐涌进,魏淑尤距离长笙太远,根本顾及不到,冷器交响的声音刹那间撕裂了刚刚已经沉寂了的长街,像是只恶兽咆哮轰鸣之后留下的一道凄厉呐喊。

  夜莺早已被震得从枝头惊散而逃,街头上家家紧闭门窗,此时饶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都不敢轻易出了洞子好奇张望。

  长笙腰上忽然一紧,脚尖离地的瞬间,‘碰’的一闷声,刚刚站过的平地之上,瞬间被炸出一个足有五寸深的长坑。

  来人居然用了炸-药对付他们,想必是今夜不肯让他们活着回去了。

  耳边夜风呼啸而过,长笙一张脸由于惯性一把栽进李肃的肩窝,后者一手将他揽的死紧,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厉啸而响,剑锋出鞘的瞬间,身边已有不惧死的黑衣人横倒在地。

  温热的呼吸将他额前喷薄的有些微痒,长笙回过神来的时候,李肃已经揽着他退到了刚才十步以外的距离。

  谁都没有开口再说过一句话。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火光再一次闪过无尽的黑暗,将李肃一双眼眸照应的婆娑浴血。

  眼看着周围齐齐涌进的黑衣人越来越多,长笙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搂着他的李肃推了一把,于冷夜之下凝望着他,寒声大喝:“一起杀!”

  话音刚落,夜空中的乌云突然一阵巨大的闷响,刹那间,大雨瓢泼而下,哗啦啦像是翻江倒海一般就将在场之众人自上而下浇了个彻底。

  黑夜之下根本看不清对方有多少数量,可听那凌乱的马蹄声也知道对方至少在五十人以上,这样谨慎小心又不失胆大的人数,敢在这东汉的京都大街上明目张胆的刺杀,除了那位一心想要处死魏淑尤的人,还能有谁?!

  长笙手中的匕首已经不足以让他杀个尽兴,身后的李肃身影翻飞动作快如闪电,饶是知道身后的人此刻根本不需要他保护,却还时不时下意识频频替长笙拦下一击又一击。

  魏淑尤几次朝长笙这方扑来的时候,都被黑衣人拖着挪不动脚步,那帮刺客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冲着他而来,且抱着必死的决心。

  男人一双眼眸鲜红如血,眼里浓烈的杀意和怒气仿佛下一秒就会全部涌出将这四周百骇震得灰飞烟灭,他手中长戟像是把收割麦穗的机器,每击欲落,便有几颗圆滚滚的脑袋滚落在地。

  银色的闪电撕裂了夜幕,入目可及的脚下横尸一片。

  长笙刚刚得以喘息之余便要前去寻找魏淑尤,却被李肃一把按住肩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去。”

  话音一落,身影瞬间就消失不见。

  雨越来越大,将这满地的鲜血浇灌的七零八碎,宫门口的长明灯在此时无尽的黑暗尽头看起来像是召唤阴兵的镇魂灯,可怖异常,人影绰绰晃得这方小小天地一片破落,长笙紧握着匕首,深吸了口气,拔腿就冲向那看不见的暗里。

  黑衣人一批一批的接连倒下,耳边满是杂乱而起的冷意,不知过了过了多久,黑暗的深处豁然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人驾马冲了进来,李肃摸着黑一把稳稳抓住了长笙的手腕,对马上之人大喝道:“先带他走!”

  梁骁原本是来救李肃的,却不想突然多出个不认识的人来,从马上跃下的时候,腰间的大刀一开一合,瞬间就将持剑而来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梁骁大声道:“你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来了?这是怎么了!”

  李肃看也不看他,手下紧握着的是长笙纤细的手腕,感受到了那丝刻意的疏离和抗拒,李肃心上一时间有些悲凉。

  什么时候,他和长笙之间也终于成了这样。

  十年了,虽然他知道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般的亲密无间,可至少,哪怕长笙骂他打他恨他,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冷淡。

  果然,大雨之下,长笙寒着声开口:“你放开我!”

  李肃沉着一张脸却不说话,长笙一把甩开腕上那只冰凉中透着一丝暖意的手,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冬日,少年就是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从地宫的火海穿越冰窟,漫漫二十多日的生死相依,无异于在多年之后成了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将他扎的鲜血淋漓。

  “活下去,长笙!”

  十年前李肃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辗转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长笙仿佛又感受到了来自北陆那又响又烈的风,咆哮似的在他耳边怒吼。

  满地鲜血流成了河,一路从北都城的王帐蔓延到古尔沁的河畔,这期间夹杂了太多他熟悉的身影,他们纷纷倒在地上,人人睁着一双呆滞灰败的双眼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仿佛齐刷刷的对他在说:“长笙,他是西汉的人!”

  他是西汉人!

  握着匕首的手突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长笙红着一双眼,脸上满是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忽然抬眼深深的望着眼前这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耳边轰鸣的声音将他扰的根本无暇去多想,下一秒,他似是魔怔了一样,忽然举起持刀的右臂,隔着这茫茫的雨夜,‘噗’的一声刺进了李肃的胸膛!

  周围几人都愣住了,梁骁正要上前,却被魏淑尤一戟挡在身前制止住了。

  李肃却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一丝晃动,也不去看胸口上那大片的鲜红,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矮了他大半头的长笙。

  他忽而伸手,小心又谨慎的用指尖去触碰长笙的面颊,缓缓低笑开来,轻声道:“长笙啊......你果然没有忘记恨我。”

  话音一落,耳边寒意徒然一闪,又一轮箭雨漫天激射而来,没等长笙缓过神来,整个人就被魏淑尤一把拽了过去,李肃手下登时落了个空,那一刻,他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的看着那黑色的箭直直逼近自己的眉心。

  ‘咣’的一声,梁骁用刀替他挡了回去,他想要问的话太多,可此刻杂乱一片,根本不是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场之人均是精疲力尽之时,长街尽头忽然亮起一丝暖色的长灯。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响起,那灯也渐渐逼近,所有刚才还在奋起杀人的刺客瞬间就被大队人马的禁军围了起来.

  如此漫天的大雨仿佛都无法洗去魏淑尤长戟之上的鲜血,年轻的王爷微微喘息着望着那为首之人,声音低沉的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

  “刘将军终于肯来救淑尤了!”

  刘伯烈一扯手中的马缰翻身下马,他年近半百的灰白头发被雨水打湿在脸颊,身上黑色披风软塌塌的贴在冰冷的铠甲之上,年老的将军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众禁军齐齐上前就将准备逃脱的一帮刺客按倒在地。

  “下官负责守卫汴京及王庭的安危,今夜宫宴人多,大部分禁军都被分到了宫里,一时无暇顾及外面,让武烈王受惊了。”他说的不疾不徐,带着一丝苍老的脸上不见波动。

  魏淑尤冷笑,“原来如此,淑尤还以为是禁军巡防营刻意听不见宫外这么大的响动。”

  刘伯烈:“王爷可有受伤?”

  魏淑尤:“托将军的福,淑尤一向彪悍,轻易不会受伤。”

  刘伯烈点头,沉声道:“那就好。”他垂在半空的那只手猛地一挥,朝下面的禁军说道:“所有刺客全部押入天牢候审,敢在巡防营的地盘上刺杀皇室要臣,任何信息都不要放过!”

  雨还在拼了命的下着,长笙有些呆滞的站立在魏淑尤身侧,他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感受到那道如炬般的目光一直缠绕在他身上,他一抬头,就跟李肃的神色撞了个满怀。

  “没想到西汉的使臣也在此处,让二位受惊了。”刘伯烈不软不硬的开口,眼睛扫过李肃胸前还在渗血的伤口,却似是没看到一般。

  梁骁拱手客气道:“多亏将军赶来及时,否则这么多刺客,我们一帮人倒是不好对付了。”

  刘伯烈:“今夜之事让使臣受惊了,回去之后我王一定查明原因,给二位一个交代......不知二位现下下榻何处,下官先让禁军送二位回去?”

  梁骁正要开口,却听李肃抢先道:“刚才武烈王邀请我二人前去他府上同住,就不劳烦将军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刘伯烈干笑两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下官让巡防营的人送几位先回王府,万一这路上再出了什么岔子,怕是不好。”

  李肃看向魏淑尤,后者微微眯起眼睛回望,好半晌,才牵起一丝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有劳了。”

  ·

  西汉的使臣在前来东汉的当晚就住进了武烈王府上,这消息传入朝堂的时候,少不了被人嚼了舌头根子。

  魏淑尤第二日上朝的时候,东汉帝十分关怀般的对昨夜之事慰问了几句,都被魏淑尤不软不硬的接住了,前者一身黑色绣金龙袍端坐在大殿的最高处,一双鹰眼看起来精光十足,脚下烫金边的祥云纹龙靴踩在玉阶上时不时轻晃两下,都被魏淑尤用余光将他这番动作尽收眼底。

  他知道,这是这位皇帝未干完一件要紧事之后的焦虑。

  至于那件未干完的要紧事,东汉帝清楚,他也清楚。

  “既是西沙流亡的余孽,这事儿就交给兵部处理,一定要给武烈王一个交代。”刘斐淡淡的开口,面上隐现着对魏淑尤的关怀,眼底深不可见的不甘一闪而逝,像是不曾有过。

  兵书尚书上前一步俯首应下,魏淑尤接着道:“臣多谢陛下,只是有一事臣不甚明了,还请敢问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曾乔平日里就是个软柿子,此时被魏淑尤点名道姓的挑出来,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一抖,赶忙道:“王爷请讲。”

  魏淑尤面无表情的朗朗道:“既然昨夜前来刺杀本王的是西沙余孽,这样一批大数量的刺客涌进汴京,巡防营的禁军都不得而知,本王实在是担心京城的防卫,他们是如何在天子脚下看守的国门?还是说,这帮人是通过别的途径绕过了看守进来的?......再者,这些人手中还携带一部分炸-药,据本王这两年在三幹河一带驻守的判断,这等具有高强度杀伤力的东西还未曾流传到西沙一带,他们是从何得来?......这些,曾大人可都问清楚了吗?”

  曾乔一愣,斜着眼用余光瞟了一下上首的东汉帝,动作虽快,却正巧被魏淑尤抓个正着,他心里冷哼一声,就听曾乔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个......”

  魏淑尤接着道:“看来曾大人是没有审问清楚了?那是如何判断刺杀本王的刺客就是西沙的余孽?”

  曾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说道:“这个,下官也是吩咐下面的人进行了连夜的审问,这帮人一开始自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后来用了刑才交代出来......”

  魏淑尤轻笑了一声,问道:“是如何交代的?曾大人可否告知一下本王?”

  曾乔道:“那帮人就说......就说......”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看魏淑尤,随即一咬牙,狠心道:“说是王爷坑杀他们俘虏降军六万余人,人神共愤,天道不容,所以......所以来替天行道......”

  魏淑尤当即大笑出声,问道:“仅凭此一句话曾大人就断定这些刺客是西沙余孽?”

  曾乔深吸了口气,垂着的脑袋轻轻点了一下,而后觉得有些不对,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赶紧解释道:“王爷当初斩杀乱民自是为我东汉江山着想,是这些奸贼不知悔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和反抗,不过请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

  魏淑尤轻笑了两声,心道:说话跟放屁一样。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明知道这些刺客是什么人,曾乔也知道,可是谁敢捅破这道窗户纸来指责那个真正的凶手?

  朝东汉帝深深一拜,魏淑尤说道:“既是西沙的余孽,还望陛下能下令尽快处置,以免生出什么变故......另外,刘伯烈将军即为巡防营首领,却使得这么多刺客同时涌进汴京城,若是再不加紧防卫,堂堂天子脚下的卫兵,这般疏忽,臣更担心的是宫内的安危和陛下的安危。”

  东汉帝瞥了刘伯烈一眼,后者朝前跨了一步,忽而一甩衣袍跪了下去,沉声道:“巡防营如此疏忽是臣的责任,使得武烈王受这么大的惊吓,臣罪责难逃,还请陛下下令赐臣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东汉帝说道:“刘将军身为皇城守卫统领却疏忽职守,理当重罚,不过念在你昨夜对武烈王相救及时,未能酿成大祸,便罚去半年俸禄,手中禁军暂时由冯将军掌管,这两个月,你就不要出门了。”

  刘伯烈赶忙谢恩,魏淑尤忍不住冷笑,罚去俸禄暂交兵权闭门思过,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惩罚,两个月之后,刘伯烈依旧如从前一样,没事儿人似的出来继续当差。

  魏淑尤跟着谢了恩,就见皇帝伸手按了按眉心,似是分外疲乏,身边的常侍十分有眼色的吩咐众人退朝,魏淑尤前脚刚出了紫金宫,就见梁骁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有些不耐烦的来回走动着,他正要上前去打个招呼,却被一旁的官员拉过去说了几句话,再回头的时候,梁骁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淑尤悻悻的回了府,一见着正在院子里遛鸟的老黄,便问道:“商羽呢?”

  老黄手里的那只翠鹦鹉是个贱坯子,典型的欺软怕硬,平日里仗着老黄,没少明目张胆的骂过人,甚至连魏淑尤都不放在眼里,一听他问话,老黄都不及开口,那贱鸟就脆生生的说道:“商羽凉了,商羽凉了。”

  魏淑尤忙呼起巴掌作势就要抽它,那贱鸟一看苗头不对,赶忙转了风头,叫道:“王爷万福,妻妾成群。”

  魏淑尤笑骂道:“再多嘴一会儿把你拽了毛炖汤喝!”

  老黄看都不看魏淑尤一眼,带着鸟一起在旁边打太极,说道:“那个小驴蛋今天一早上都没出来过......哎,我问你,昨晚你带回来的那两个是什么人,我看今天一大早的,那个黑脸的汉子急匆匆的就出门了,另外那个俊俏的,从昨天半夜到你上朝之前,一直在那小驴蛋门口转悠着,他们俩人难不成认识?”

  魏淑尤一愣,想着自己倒是把这两人给忘了,刚才看见梁骁的时候都没想起来他俩现在住在自己的府上,捏了捏鼻子,魏淑尤说:“我去看看商羽。”

  他前脚没走利索,那贱鸟就在后面继续喊道:“商羽凉了,商羽凉了。”

  管家仲伯端了一碗热汤正准备送往长笙的房里,魏淑尤见着了拦了下来,说道:“我送过去。”

  仲伯贼眉鼠眼的腆着个脸凑了上去,说:“王爷,我瞧着昨晚您带回来的那个人有些不大对劲。”

  魏淑尤:“什么不对劲?”

  仲伯丢给他一个‘你怎么什么人都敢往回带’的神色,一本正经道:“我看那人好像跟羽少爷熟得很?昨晚到今晨来来回回的在他房门口转悠了那么长时间,少爷,这人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魏淑尤说:“那是西汉的使臣,昨晚在路上救了我跟商羽,你没事少瞎猜人家,多照应着点,知道了吗?”

  仲伯恍然大悟道:“西汉的使臣?那那那,那住在咱们府上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岂不是......”

  “用得着你操心?等你都知道的时候,陛下早就听说了,行了别在这桑眼了,忙你的去,我进去看看商羽。”

  魏淑尤没想到长笙的房门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进去的时候,屋内一片黑暗,厚重的帘子将整个屋子遮的一丝光亮都没有。

  屋内的陈设摆放魏淑尤最为熟悉不过,隔着那道黑暗,他轻轻将手中的碗搁在了桌子上,抬头之时仔细一看,便见一道黑影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口发呆。

  长笙一身月白色长衫,满头青丝凌乱散开垂在背后,倒是将一向颇为胆大的魏淑尤吓了一跳,说道:“干什么呢坐在那也不吭声?!”

  长笙没说话,就那么静静的坐着,魏淑尤正要过去将他遮光的帘子揭开,就听长笙道:“别动。”

  魏淑尤看向他,黑暗之下隐约可见长笙的脸上,水渍未干。

  叹了口气,魏淑尤走过去在他身边半蹲了下来,微微仰头看着长笙,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恩?”

  长笙一双眼睛有些无神的看向脚下的地板,说道:“兄长,你难道不想问问我昨夜之事吗?”

  魏淑尤一愣,随即笑开,说道:“有什么可问的?你既想动手杀他,自是有自己的思量,我凭白的问你这个做什么?”

  长笙看向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杀他......我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他话落,忽然伸出手将整张脸都掩了起来,魏淑尤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隐约可见长笙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不想杀他啊......”他继续说着,透明的液体已经顺着指缝处缓缓流了下来。

  魏淑尤叹了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一手抚上长笙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就这么无声的安慰着。

  良久,他才问道:“商羽,当年西汉大军攻入夜北都城的时候,当时的质子在那?”

  ·

  魏淑尤再次从长笙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管家几次差人送来的饭菜早就反反复复热过好几遍了,看着门口那一身青衫磊落的男子,魏淑尤呵笑出声,眼底的匪气一闪而过,开口道:“等了多久了?”

  李肃抬了抬眼眸,面色沉静如水,淡淡道:“没多久。”

  魏淑尤挑眉,耸了耸肩:“也是,十年都等过来了,再多等几个时辰,也没什么要紧。”

  他从李肃身边经过的时候忽而问道:“红缨将军百步穿杨的箭术十几年前淑尤在九嶷山就有所耳闻,昨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李肃回道:“武烈王过誉了,要说这当世上阵杀敌者手刃千夫的能耐,除了王爷之外,肃倒是从未听闻第二位者有更甚之。”

  魏淑尤邪笑寒声道:“贵国的梁大将军当年可是凭着一把夏禹剑劈了夜北的万里山河,将北陆狮子的人头吊于紫荆旗下数月之久,这份魄力,淑尤自愧不如。”

  他说完当即大笑两声头也不回的走掉,徒留下李肃站在原地呆愣了良久。

  近在咫尺的屋门开着一道细细的缝,从外面看进去,里面漆黑了一片,李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脚步一步步迈进去的,屋内昏暗干燥,饶是烈日炎炎,也徒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沁人的凉意,一直从脚底板处冒到了头顶。

  长笙已经束发整衣站在离他只有不到五步的距离之外,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条不长的方桌静静互看着对方,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轻响了一下,虽然很小,可在此刻却显的分外突兀。

  “长笙,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十年。”

  几欲出口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李肃生生的压了下去,他喉咙间挣扎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长笙,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刚才打了半天腹稿的太尉二公子此时像是个不会讲话的结巴,一句话竟让他说的有些吞吐了起来,他暗自深吸了口气,尽量克制住此刻内心的异动。

  长笙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好半晌,他才回道:“如你所见,很好。”

  李肃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掺杂着长笙有些看不懂的东西,只见他微微仰了仰头,那么多积累成山的话头到了最后却只徒留一句:“你好就好。”

  你好就好。

  原来这些年来他所奢望的,不过就是这句‘很好’。

  可是他呢,他一点也不好,他想把心中积压已久的苦闷在顷刻间统统告知长笙,可终究是驳回了这样的想法,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长笙,我找你,很久了。”

  长笙什么也没说,而是挪动身子走至一处角落,在转身时,手中多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

  ‘嘎吱’一声轻响,木匣子发出一丝诡异的动静,一听便知是由于多年不曾打开而腐朽的声音,李肃静静的看着,直到长笙将那棕色的像是皮质手环一样的东西呈在了他的眼前,一张脸迅速龟裂了起来。

  “李肃,你我之间隔了太多的深仇似海,小时候过于顽劣以至于忽略了太多的东西,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永远不会走在同一道天平线上,这东西我今日还给你,是对你还存留着当年的一丝情谊,若有朝一日再见,你是西汉人,我是夜北人,殷氏一族,绝不会对你有半分顾及。”

  他根本不管李肃会不会伸手去接,就一把将那牛皮手环塞进了李肃的怀里,而后头也不转的就欲离去,可步子还没迈开,肩头忽然一紧,李肃一把张开手臂就将他扯进自己的怀里,长笙猝不及防间只听‘碰’的一声闷响便撞到了一丝温暖。

  然而这样的触碰不过是转瞬即逝。

  ‘唰’的一声,长笙在下一刻忽然转身朝后猛退了几步,李肃紧跟着也逼了上来,长笙怒极,出手就朝他打去,李肃却不还手,先是避开了两下,随后掌心大开一把捏住长笙猛呼而来的一拳,沉声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长笙被他大力之下捏的分毫不能动弹,看着那一双冰凉到彻骨的双眸,他冷笑道:“你凭什么不答应?”

  一时间,一股极大的怒意忽然上涌,李肃瞥了一眼那掉落在地的牛皮手环,哑着声道:“就凭我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在想念你!”

  话音才落,长笙顿时如遭雷劈,不可置信般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他,却见李肃自嘲一笑,寒声道:“你可以恨我,恨我入骨,终究是当年我对不住你在先,若是我当时能够拼死将你从兵荒马乱之中救出去,或许现在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是长笙,我没有对不起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声,“我找了你十年,不是为了让你通知我刚才那一番话语,我是西汉人没错,身上流着西汉人的血,你以为我愿意吗?我做错了什么呢,长笙?”

  温热的穿堂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间接夹杂着呜呜的轻响,风将遮光的帘子掀开了一个角,太阳穿过黑暗打成一条直线倒映在李肃寒气十足的脸上,一时间使得长笙有些错愕,不过这样的错愕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手腕在他掌下挣扎了几下,最终放弃,转为一股冷意,怒道:“你想知道你做错什么了是么?好,我告诉你李肃,你什么也没有做,偏偏流着西汉人的血,这就是错!大错特错!我殷氏与你们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你记着,只要我殷氏还有一脉存活,终有一日,必定让你们血债血偿!”

  李肃亦是死死的瞪着他,清嗤道:“血债血偿?你是要将那些所有身上都流着西汉之血的百姓都杀了么?杀的光吗?长笙,你不必给自己找这些蹩脚的借口,你怨恨我,不过是自责于自己年幼之时的无奈,可所有逝去的人终究是不能再回来了!你的仇人只有那个坐在长生大殿上的人,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替他陪葬!”

  话音一落,他握着长笙拳头的手猛地一扯,再一次将他狠狠的抱进怀中。

  长笙死命的挣扎着,动作间,李肃胸口处的伤被挣破流出大片鲜红,而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忽然一手扣住长笙的腰,另一只手隔着头发抚上他的后脑,几乎是想都没想,李肃低头,双唇一下就贴在了长笙的唇上,一片干燥冰凉。

  长笙捶打着,挣扎着,但是无济于事,他被李肃这一动作惊得脑海中乱了套似的嗡嗡作响,一双眼睛不可置信般的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可就一瞬间,李肃立刻将他松开,嘴角处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说道:“我从未想过要放弃寻找你,十年,长笙啊,我这一生没有几个十年可以这样荒废而过,既然我如今已经找到了你,我就更加不会放手!不管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当年的事我没有错,错的是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的你!”

  ‘碰’的一声,屋门被摔的重重作响,长笙呆愣的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风把门吹的吱呀轻响,带着一丝暑热将他冰冷的身躯渐渐回暖。

  多少年了,长笙想着,他有多少年都不曾有过这般的恐慌与无助。

  唇上还残留着李肃嘴角冰冷的湿气,长笙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一把瘫软的栽到了身后的长椅上。

  这些年来他极少能够主动去想李肃,或者说,每每当他将要想起的时候,总是会刻意的避开,他无法接受那个曾经他真心对待过的朋友从今往后与他反目成仇,与其说他恨李肃,倒不如说是自己无法去面对他罢了。

  不止是他,更是数万万已经亡去的夜北英魂。

  李肃今日豁然将他心底最不愿提起的旧伤重新揭开,他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痛的撕心裂肺,可是他没有,此时,除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慌之外,更多的,掺杂了丝丝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情谊。

  长笙将目光渐渐移到那只掉落在地的牛皮手环上,良久,他终于弯腰伸手重新捡了起来。

  这些年,他从来都不曾瞧过一眼的东西终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就将那手环重新仔细小心的放入怀中,而后他抬手,轻轻抚上了自己有些干裂的双唇。

  刚才那丝冰凉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长笙冷冷的望着院子里那株硕大的榕树出神,思绪忽然飘荡了老远,可没来由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丝念头——

  今不想见,动如参商。

  方才的一切,就当是他百转梦回之间的错觉,往后,可别再有了。

  ·

  梁骁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先是去找了一趟魏淑尤。

  说实在的,饶是他一向厚脸皮惯了,如今这么堂而皇之的被李肃拉着住进了武烈王府,也有些面皮发痒的不好意思,可他倒底都没明白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进了武烈王府。

  李肃像是要走的意思,梁骁赶紧问道:“咱们现在就回吗?”

  李肃淡淡道:“你事情既然已经办完,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梁骁一顿,不解道:“我的事情是做完了,你呢,你来东汉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李肃一双眼睛下意识朝长笙屋门处看去,说道:“我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做完了,可以走了。”

  “哎,可是......”梁骁话没说完,李肃已经先走一步。

  魏淑尤双手环胸站在王府门口,活像是个门神一样的打量着二人,笑问道:“这就要走了?不再多留两日看看我们东汉的风光?”

  李肃一想到昨夜在宫中听到长笙与刘景云说的那番话,没来由重新打量起魏淑尤来,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客气道:“昨日前来叨扰贵府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魏淑尤说道:“无奈之举?我倒是看不出来红缨将军有什么可无奈的?”

  李肃没搭理他的挑刺,继续说:“来日若有机会再见王爷,肃自当好好感谢一番。”

  魏淑尤摸了摸下巴,笑意吟吟:“要说谢,昨晚出手相救本王的是你们二位,红缨将军这么客气,本王倒是不太明白。”

  李肃扯出一丝轻笑,说道:“王爷不必在肃面前遮掩,肃是什么意思,王爷最是清楚不过。”

  魏淑尤挑眉,“若是为了什么人的话,我看红缨将军就不必了,你没那个资格。”

  李肃看向他,也不恼怒,只淡淡开口:“有没有那个资格,不是王爷说了算的。这些年,还是多谢王爷了,来日再见,必践诺言。”

  两人一前一后的从王府大门穿了出去,马蹄声响起的时候,魏淑尤一双桃花眼忽然眯成一道危险的弧度,他转身进了屋子,掌击三声,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衣的武士便单膝跪于眼前,就听魏淑尤吩咐道:“去查一下,看西汉来的那两个人因为何事这么匆忙赶了回去......另外,打探一下今日皇帝传唤梁骁进宫之后都说了什么,要快,懂了吗?”

  黑衣武士转瞬就消失在屋内,魏淑尤坐在椅子上出了好半晌的神,想到方才李肃离去之时说过的话,不由得嘴角募得牵起一丝冷笑。

  冰冷偌大的城门被遥遥甩在了身后,李肃回眸时,眼底迸射出一缕复杂的精光,他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马背,对一旁的梁骁道:“走吧!”

  他这一次终于完成了这十年以来唯一的心愿,只要知道长笙还活着,只要知道他在哪,迟早有一天,他终究会带着他回来他身边,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山興。

  烈日当空之下,马蹄卷起的尘土将官道弥漫的朦胧绰眼,没有人能够猜到,多年以后叱咤大荒名满天下的黄金侯已经在此刻为他今后的种种埋下了因果的种子,命运终究是不会放过任何人,哪怕你挣扎的再狠,只会越陷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终于,一万长更~

  昨天首发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大家会这么迅速订阅,还不停的砸雷给我,非常受宠若惊,再次感谢大家的厚爱,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努力更新回报大家,爱你们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