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晏>第52章

  九月中旬一到,天气便立刻转凉,南方的气候一向潮湿,浸的人整日都是汗涔涔的。

  晨起的钟声回荡在汴京的长街之上,声音悠远绵长,横亘不绝,百转千回。

  魏淑尤下朝回去的路上碰见正要进宫请安的刘景云,原本按照两人以往的尿性,刘景云见着魏淑尤就跟猫见耗子似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虽然前者是个正经八百的皇室宗亲,后者这种赝品本身在他面前就是提不上什么档次的,可依照魏淑尤的性子,刘景云这些年一直都挺怕他的。

  但今日似乎哪不太一样了。

  一开始俩人在长街上遇见的时候,骑着战马的武烈王还给刘小王爷让了个道,后者一听是魏王爷的坐骑,按照惯例他自然是能溜多快溜多快,可是今日,花枝招展一身大红长衫的刘景云竟然破天荒的掀了车帘怒瞪了魏淑尤一眼,骂了一句“不要脸”之后就匆匆走了。

  魏淑尤脾气一向好,被他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之后还挺纳闷的问魏青:“他怕不是昨晚上吃了豹子胆了?”

  魏青咽了口唾沫说道:“听说前几日刘四爷刚从禹城弄来两个极品面首,可能是晚上太劳累了白日里脾气不好。”

  魏淑尤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说道:“八成是,你看他刚才那眼睛下面的乌青,都快长到嘴巴上了......哎不是,但他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

  魏青耸了耸肩,“这我哪知道?”

  还不是因为你看着就讨嫌!

  不过这话魏青可不敢说出来,省的被打。

  魏淑尤泱泱的回了府上,还把这事当做笑话似的跟长笙说了一通,一开始长笙还觉着挺有意思,可是后来细想的时候,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那天晚上宫宴之后,他跟刘景云说了一通自己与魏淑尤那点不存在的见不得人的破事,想必刘景云心里已经烦极了他们二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以后不会再来纠缠自己,落个清净。

  院子里,魏淑尤顶着个大太阳正在练戟,老黄搬了个竹椅翘着二郎腿做在一旁好以整暇的看着,时不时伸手掏一掏鼻孔,长笙瞧的清楚,好几次都把那鼻屎给弹到了魏淑尤的身上,可惜后者压根没注意,不然肯定一戟过去直接将老黄打死。

  也不知道魏淑尤打不打得过老黄。

  “商羽凉了,商羽凉了。”

  贱鸟一看长笙走了过来,赶紧扑闪着翅膀开始吱哇乱叫,魏淑尤正练的起劲,手中出势的力道十分犀利,唰的一声堪堪擦着长笙的鼻尖而过。

  ‘咣’的一声响,魏淑尤收了长戟往地上狠狠一驻,问长笙:“你不去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刚才多危险,若不是为兄我武艺高强,刚才那一下肯定给你脑袋都削掉。”

  他额上满是汗水,太阳一照显得分外蒸腾,长笙递了条帕子给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若是有空,就来我房间一趟。”

  魏淑尤笑道:“什么事情还神神秘秘的?”

  长笙:“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

  转身回去的时候,长笙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魏淑尤:“?”

  长笙笑了一下,忽然眼睛瞥向一旁正仰着脑袋晒太阳半眯着眼的老黄,说道:“刚才他弹了好几颗鼻屎在你身上,不信你看看。”

  他说完立马开溜,果然,还没等进了房门,就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贱鸟在一旁附和道:“往死打,往死打,今天不凉明天凉!”

  魏淑尤跟老黄这一架到底不知道谁胜谁负,府上的一帮家将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上去拉架的时候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最后以老黄‘觉着自己理亏对不住魏淑尤’给赔礼道歉,魏王爷才大人大量‘放他一马’。

  房间里,长笙早就将热茶给魏淑尤备好,待他满身大汗进来的时候,长笙将茶顺手递了过去,说道:“先喝点水。”

  魏淑尤仰头一口干掉,顺势坐了下来,说道:“再来一杯。”

  长笙紧接着给他倒了第二杯,两人一时无话。

  等过了好半晌,魏淑尤才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长笙想了一下,先是深吸了口气,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封递给他,说:“这是前日从西汉京畿殿内送出来的。”

  魏淑尤眉头一簇,倒是没看那信封,而是瞧了长笙一眼,问道:“是三年前那人吗?”

  长笙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他已经正式在梁国英手下做事,摸到了一些权力。”

  魏淑尤拆了信件看了半晌,面上闪过一丝凝重,问道:“你确定此人可靠吗?”

  长笙抿了抿唇,垂下眼睑,说:“十年前若不是有他在,恐怕我也早就活不下来了,当年西汉的士兵追杀草原三王子之时,杀了上百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因为那时候看起来年纪小,才逃过一死,后来被梁国英大军带回去王庭做了奴隶,这些年,走到这一步,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吧。”

  长笙说着,思绪一下子又飘到了十年前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两个孩子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努力的奔跑着,他们身后是数十位追杀而来的西汉军马,那一日,那个孩子紧紧攒着他的手,跟他说:“长笙,要走咱们一起走!”

  小五的样子其实早已经在长笙的印象里模糊到看不清了,可那句句入扣的话语这些年来没有一日从他耳边消失过,每每想起当日之景,长笙都心疼的难以自己,所以这些年来,他能不去想当年之事便不想。

  魏淑尤拿来火折子将那信烧了个干净,对长笙道:“十年前梁国英因为弄丢了你们两个殷氏的孩子,回去之后被隆武帝降了官职打进天牢长达一年之久,再出来的时候,五年之内都仍是戴罪之身,如今你说的那孩子进了京畿殿,在他手底下做事,想必应该也是有几分能耐的,不过......”

  魏淑尤沉思了一下,继续道:“商羽,饶是如今隆武帝年事已高,皇子赵玉锵监国掌权,虽说此人残暴无道,可倒底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将这百年的基业给折腾翻的,你说的那人我目前还未曾有过了解,三年前我曾派人去摸过他的底细,可是这些年一直都没有什么结果,也怪我,当时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这事也就一直耽搁着,倒是没想到他还会再联系你......在我替你打探清楚之前,还是建议你再等一等。”

  长笙笑了一下,心思丝丝暖意轻轻拂过。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魏淑尤在长笙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先帮他清去一切障碍,长笙总觉着,若是十年前不是遇见了魏淑尤的话,他的人生,恐怕现如今还不知掉落在哪个深渊,正是因为有了这位如兄如父的小长辈,长笙才能算是平静无忧的度过这些年月,可倒底他与旁人不一样,表面上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他人眼里,魏淑尤和长笙都清楚,当年夜北倾覆之事,终有一日是要让那些刽子手去偿还的。

  长笙心思一动,睫毛忽然闪了闪,问魏淑尤:“兄长,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问你,只是这么多年了,到底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魏淑尤挑眉打趣道:“你都快骑到我头上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话让你憋了这么多年......你奶奶的,你不会是又要给我安排什么亲事吧!”

  他因为上次陈王那个事情被长笙给搞怕了,现在每每上朝看到陈王那张脸他就肝儿疼。

  长笙‘嗨’了一声,慢悠悠道:“那不是,一件事做两次就没意思了。”

  魏淑尤不耐烦道:“那你有屁就赶紧放!”

  长笙沉吟道:“其实我想问的是......哎,算了算了,不问了。”

  “哎呦!”魏淑尤一下子跳了起来,急道:“你存心耍流氓是不是,想说不想说的是几个意思?!”

  长笙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看得出来这是个让他十分难以启齿的话题,但最后还是憋不住,结巴道:“这个......我不过是一直搞不明白,当年我与兄长非亲非故,兄长何故救我......而且这些年了,您和老王爷二人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我并非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在我心里,自然是在心中万分感激兄长和老王爷,只是这些年来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了我这样一个外人,您和老王爷何苦这般帮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闷了下去,原本面对着魏淑尤的脸也渐渐偏向另外一边,魏淑尤看的清楚,他眼眶都跟着红了,却是不好意思给魏淑尤见着。

  夏末初秋的天气往往是晚上很凉,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去了,温度瞬间就低了下来,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本来中午还是艳阳高照的,才这一会儿,天就灰蒙蒙了一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厨房的李老头将后院乱跑的几只野鸭子赶了回去,才没一会儿,一声闷雷就在头顶响起,天色更暗了,却丝毫没有雨水落下。

  魏淑尤食指在案几上轻叩着,他跟长笙之间已经静默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了,谁都没有再说话。

  长笙现在十分后悔问了那个蠢问题,只觉着自己是狼心狗肺,老王爷和兄长二人对他这么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十年来的亲情总归不是假的,他这么问,只会让魏淑尤觉得,他是不是怀疑当年他救他是有别的目的。

  其实在长笙心里也想过,就算是有其他的目的也无妨,他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

  除了失去他这位唯一的兄长。

  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和后悔生出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长笙才敢抬起头来看魏淑尤,发现后者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长笙心里登时更加慌乱了。

  “我......兄长,我错了。”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歉的话,六神无主的样子尽收魏淑尤眼底。

  “憋坏了吧?”魏淑尤乍然开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戏谑:“这话藏在心里多少年了?恩?”

  长笙慢吞吞道:“也不是,你,你就当我没说吧......不提这个了。”

  魏淑尤道:“为什么不提?你要是不问,我才觉着奇怪。反正我等你问这个话都等了十年了,都快给我憋死了。”

  长笙:“......”

  魏淑尤一双腿忽然从地面上抬了起来,‘哐当’一声就搭在了身前的长桌上,他一身明紫色长衫,本就招摇过市的很,现下这流里流气的样子,更是显得整个人都匪气十足。

  晃荡着两只脚,魏淑尤开始说道:“当年救你这事,确实是个意外,但后来为你所做的一切,却是老王爷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长笙正了神色,静静的看着他,魏淑尤两眼放空似的看向窗外,像是回忆着什么,一边道:“当年我的老师匡子楚还在世之时,曾在东汉做过几年帝师,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爹早年跟名满天下的伏羲后人是为同窗......不过后来好多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伏羲后人一生的宿命都是为了天下大合而存在,他们是帝王之血的守护者,他们懂星象,掌握一切天机......那个时候我还没去九嶷山,有一次我的老师深夜前来寻找我爹,我因为贪玩大晚上不睡觉跑去他房门外捉奸...咳咳....那会儿我以为他要给我找后娘,我叛逆的很,不过到了门口偷窥了半天才知道,那里面,是我爹和另外一个男人。”

  “我在房门口听他们说了半宿的话,不过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听懂,迷迷糊糊就在我爹门口睡着了,那时候身子不好,早上我爹和匡老先生出来的时候,发现我烧的厉害......恩,就是差点背过气去的那种......匡老先生第一次见着我就跟我爹夸我是天降武曲星,要带我去九嶷山养着,哎你说说,到底是伏羲后人,还真是有眼光。”

  “不过那个时候我年纪小,还不知道我的老师有多厉害,只知道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学生......后来在九嶷山的十几年里,只有我一直跟在老师的身边,另外那三个所谓的同门,我至今为止都没有见过。”

  “十五年前伏羲占卜星象之时窥到七星混乱,天下动荡,老师的其余三位学生都接到了他们的任务,至于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我直到老师去世之前,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指示......当时我还有些埋怨他,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将原本该给我的任务,全部托付给了我爹。”

  他看向长笙说道:“商羽,当年我下山回府的路上遇见你纯属意外,我肯救你,一来是因为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在我面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个小狗,我觉着好玩,想着带回来逗弄你,二来,是因为你当时身上带着的‘归墟令’。”

  长笙一愣,不解道:“什么‘归墟令’?”

  魏淑尤转过头来看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到长笙眼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玉上雕刻着奇奇怪怪的滕文和图案,若是不仔细看,一般人只会当它是装饰的玉佩,可细瞧着就会发现,那块玉是不完整的,可能需要跟几方拼凑才能摆出一个完整的东西。

  长笙脑海中‘轰’的一下,这相似的玉,他曾从张道长手里抢了过来,只是后来离开夜北之后都被他封存了起来,这些年,他压根都忘得一干二净。

  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长笙赶紧跑到角落找到那木匣子,捣鼓了半天,才将那块白玉拿了过来递给魏淑尤,问道:“是它吗?”

  魏淑尤小心翼翼的将那白玉接了过来,两厢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除了中间的滕文不一样之外,大小,质地,颜色,以及背面角落处那不起眼的小小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这玉一共有七块,须得全部凑齐才能拼出‘归墟令’,我与你的这一块现在还凑不到一起,商羽,这玉,到底是谁给你的?”

  长笙说道:“是一位道长,早年初来夜北之时他便说过他是匡子楚的学生,只是我那时候年幼,一直当他是个骗子,却没想到,居然还真是有点背景......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张,据他所说,自己是河洛后人,不知是真是假,如果他真是匡子楚的学生的话,想必应该是真的......不过没听说过匡子楚有个徒弟是道士啊。”

  魏淑尤一时间也有点想不明白,说道:“先不去管他的身份,既然他能将这东西给你,自是有他的道理,商羽,你刚不是还问我,为何这些年来我和我爹要为你做这一切吗?”

  长笙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慌乱,魏淑尤却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本就是个招人疼惜的孩子,哪怕一开始没有这些种种,我和我爹都把你当做是至亲的人来对待,当年夜北倾覆之前,我的老师曾让他派人去救过你,因为在伏羲的星象里,你是那七颗星里其中的一颗,可惜我爹派出去的人在半路上出了些意外,到底都没有找到你,却不想阴差阳错,让你遇见了下山回府的我......”

  长笙越听越不明白,问道:“七颗星是什么意思?”

  魏淑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混乱,天下动荡......这每一颗星子都代表着一个人,只有当这七个人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天下大合的开始......当年夜北倾覆一事早在伏羲的卦象里所现,若是没有夜北的倾覆,这天下的动荡就永远不会开始。你失踪这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早已安排好的,至于二王子殷平,我也不知他当年为何会消失不见,我爹知道一切,却不愿意告诉我,但他一直都没放弃过替你寻找你的兄长,后来这几年,我也在暗地里帮你找着,只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任何消息。”

  长笙整个人都有些微微的颤抖,魏淑尤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将他轻轻揽住,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既然他当时没落在西汉的手里,这些年想必跟你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好好的活着,我们要找到他,不过是时间罢了。”

  长笙问道:“为什么是我?”

  魏淑尤一愣,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伏羲卦象所指,饶是我的老师,也要按照天象去行事......夜北倾覆是必然,从当年铁尔沁王到后来的钦达翰王,夜北一直称霸五国,可惜钦达翰王之后的二百年,逐渐败落,一直苟延残喘至你父亲这一朝,气数早就将近......春秋五国已经盘踞这片大陆太久的时间,不管是西汉还是东汉,表面上看起来固若金汤,实则早已是一派破烂流丢,与当年的夜北一般无二,至于南北二楚,两汉不灭,他们就会一直存活。”

  长笙问道:“所以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借当年夜北覆灭的仇恨去推翻西汉么?”

  魏淑尤叹气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夜北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可能是西汉,也可能是东汉,而我和我爹这些年为你做的,不单单是想替你报仇,更多的,还是希望新的大陆能够重新崛起,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能够翻覆天地携带黄金之血的帝王是谁......毕竟,现在的春秋,百姓已经太苦了,可能这些你在东汉看不到太多,但西汉近年以来,隆武帝身体逐渐衰败,新的储君掌权期间,已经哀怨沸腾,民不聊生,西汉是春秋最强最大的一国,只要能从西汉咬出一个豁口,剩下的三国,不过就是连带着一并吞掉而已。”

  夜色渐渐来临,晚上的空气冷了下来,戌时的时候,那朵沉闷了一下午的云终于在大雨的积压下爆开,瞬间倾泻而下。

  长笙房里点起了灯,烛火闪闪,将他略有些苍白的脸照应的有了一丝血色。

  “所以不管兄长是不是东汉的臣民,也都会为了天命而去做这些事吗?”烛影之下,长笙轻声询问。

  魏淑尤却道:“并不是。”

  长笙疑惑的看向他,魏淑尤说:“我既为东汉子民,自当忠心为国,饶是我知道陛下忌惮我,从十年前下山回府之时便屡次杀我不成,上次宫宴更是不择手段的使出炸-药来将我的后路截死,我依旧不曾有过叛变不仁之心,不单是我,我爹也是一样......但是这十万血盟卫放在这,饶是放个屁也能震得这东汉的江山颤上三颤,如今兵权虽在陛下手里,可只要我还活着,血盟卫只认人不认令。我曾对你说过,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答应你,但是商羽,十万血盟卫我都可以给你,但唯独我不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背叛我的国家。”

  长笙愣愣的看着他,在他印象中,这是魏淑尤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原本他以为皇帝削藩一事早就惹得魏淑尤心生不满,反戈也是迟早之事,却不想他心中早已坚定。

  长笙问道:“万不得已是指什么?”

  魏淑尤一笑,朗声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真的万不得已,我也许......嗨,没来由的说的这什么丧气的话。”

  “可兄长也是这七人之中的一位,所以你应该早就做好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的准备了吧?”

  魏淑尤被长笙这么轻飘飘的拆穿内心最深的秘密,没来由一张脸瞬间严肃了下来,他很少有这种一本正经的时候,所以每当他不笑之时,整个人看起来都凶巴巴的,活像个恶匪。

  长笙岔开话题,问道:“既然西汉的老皇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那他们国丧,也该快了吧......”

  魏淑尤转头看向窗外的大雨,雨水瓢泼,将窗外的芭蕉打的七零八落,仲伯穿着蓑衣正带着几名家将将池塘里那几株可怜的睡莲用遮雨布罩了起来,那是这整座王府里唯一还算沾点烟火气息的东西。

  雨丝顺着窗缝飘了进来,偶尔溅在窗台上,两人谁都没有去管,良久,魏淑尤才轻声道:“也许吧......”

  长笙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四方沉寂,唯有烛火的噼啪轻响,魏淑尤转头看向他时,不经意从那滑落的袖口处看到他手腕上带了个黑棕皮质的手环,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长笙将袖子提了提,伸手在腕上捏了捏,脸上闪过一丝他从未见到过的神色。

  那一瞬间,魏淑尤没来由的神色一变,心道:谁送的东西竟能让你这么宝贝的给藏了起来?

  ·

  西汉的京畿殿今日举行了一场罕见的人兽肉搏大战,用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狼跟人关在一起,在大殿中央的漕池之内供各大贵族皇室观赏。

  那漕池偌大,足以容纳近千人的面积,内为凹陷,离地约莫十丈的距离,贵族门阀们就是围在漕池上方的护栏之后,这样以便观赏,也分外安全。

  表演一开始,先是卫兵从漕池底部的闸门内放出一头狼,那狼据说是骁骑营亲自去深山老林内捕捉回来,足足饿了三天,浑身银灰色的毛发浑然乍起,褐蓝色的眸子内一片凶光。

  周围满是高呼声环绕,贵族们纷纷搓着手焦急的等待着表演正式开始,没一会儿,闸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跟着沸腾了起来,因为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干又瘦的奴隶。

  之所以称之为奴隶,是因为他额上右方的位置被用墨针刺上去的一枚小小的‘奴’字,这些奴隶在西汉并不少见,是为最卑贱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连狗都不如。

  奴隶大部分是当年从夜北斩获的俘虏,不论他们当年的身份或高或低,来了西汉,便是最下等的蝼蚁,可以任人踩踏。

  刚被放进来的奴隶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整个人因为常年的不见日月营养不良,导致看起来没有一丝生气,连眼神都是空洞中带着些无望。

  他额前的刺字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份了,结好的伤疤中带着一丝脏污里的黑垢,他本就看起来又瘦又弱,此时被环伺围绕中央,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小脸煞白一片。

  狼就卧在他对角线处的那个角落,奴隶一开始被周围观赏的贵族给吓怕了,以至于并没有看到那头狼,不一会儿,一阵偌大的欢呼声忽然想起,奴隶再看去之时,便见那狼已经从原地缓缓站起,眼睛里流露出贪恋的凶光,獠牙一张,银亮的口水瞬间滴落。

  那一瞬间,中央的男子一双瞳孔猛的一缩,面色惨白如纸,腿上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然而狼不会等他,似是看出了他满身的惊恐,狼几乎连最初的防备都不要去做,猛的一个跃起,就朝那单薄的奴隶快速扑来。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瞬间高涨了起来,还没有人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场内鲜血飞荡,几声低吼之后便是撕扯的声音,那饿了好几日的狼很快就将奴隶用牙撕成了碎片,三两下吞入腹内,连个骨头都没带剩的。

  贵族们忍不住唏嘘一片,直呼观的不过瘾,还有不少位高权重的传了话给今日负责这场表演的武将,让放几个身手好的出来,他们想看真正的肉搏。

  李肃坐在外殿的最上首,他一身暗蓝色鲛骨软甲,黑色的长剑横在身前的案几上,整个人冰冷而又疏离,越发显得整座外殿都安静了起来,他是今日负责这场表演的将领,在他的下首,梁骁一张面皮上满是怒气,看得出来他忍了很久,却还是硬憋着不吭声。

  与梁骁对面坐着的,是云氏门阀家的四公子,与几人同在京畿殿当差,职位不高,可身份尊贵。

  再有一人坐在角落,不单是位置不起眼,连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跟几位门阀公子格格不入。

  他半垂着脑袋,一身黑衣轻甲,一张脸隐在半暗的烛火之下,额前稀疏的碎发将他眉眼遮去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并不能发现他藏在碎发之下的那个清晰的‘奴’字,此时他一张脸面沉如水,丝毫不见波动,就只安安静静的跪坐着,连呼吸都十分平和。

  殿内的欢呼声清晰的传到了殿外,一波一波的沸腾着,好似跑马场内欢腾而过的喝彩,云翼虽为门阀贵族,却也甚少见识这样欢闹的场面,这次却只是派来跟随李肃一起负责后围,一时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埋怨道:“凭什么他们都能去看,留着咱们在这瞎瞪眼?没劲!”

  梁骁本就窝着一肚子的火,一听这话当场就炸了毛,喝道:“狼人大战有什么好看的,还嫌不够造孽!”

  他声音本就浑厚洪亮,此时带着极大的怒意,在不大的外殿里显得震耳欲聋。

  云翼不可思议道:“我说梁骁,你恼个什么劲,你自己不愿意看你留着,我想看!再说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狼吃人的表演......不对,那帮奴隶怎么能称之为人,应该是畜生才对。”

  “你、放、屁!”

  啪的一声大响,梁骁重重的拍了一声桌子,险些就要站起来,却听云翼继续说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连贱民都不如的东西,能让他们参加表演供咱们观赏,那是抬举他们,再说了,咱们西汉那么多奴隶,就算死上千八百个的,也没什么要紧,最主要的是能换爷们一笑,倒是便宜他们了。”

  “你!”梁骁怒的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又笨,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上,险些就要抽刀跟云翼动手。

  这时,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卫兵前来禀报:“将军,丞相家的下人过来传话,让将军挑些身手好的奴隶送过去,刚才的那几个,刚一上场就被狼给撕的尸骨无存,他们看得不过瘾,所以......”

  卫兵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了一番上首面无表情的李肃,声音越来越小,他也知道,这样惨无人道的游戏,光是说着,就让人无法承受。

  云翼赶紧问道:“你是说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卫兵点头,低声道:“是,死了三个奴隶了。”

  云翼惋惜道:“那多没劲,我们要看的是人狼互杀,光是狼吃人有什么意思......哎,李肃,你赶紧按照吩咐弄几个身强力壮的过去,一会儿我也想去看看。”

  梁骁怒道:“云翼!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云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道:“我说梁骁,不过是死几个奴隶罢了,你一直跟我叫什么劲,你要是真的看不下去就去找五皇子啊,让他取消这场表演,这样谁都不用死了,你去啊!没这个能耐就别在这装什么滥好人!”

  梁骁喝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帮暴戾恣睢的人在下面起哄,赵玉锵才办了这场表演,如此有违人道,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

  云翼冷笑一声,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没见过主家惩罚奴隶似的?那些人的手段,可比这狼人大战更来得刺激,现在跟我面前说这些,我是该夸你梁小将军呢,还是该自省呢?”

  梁骁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猛的就扣上身前的大刀,正欲上前,便听李肃忽然开口:“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没来由在这一片剑拔弩张之下显得分外凌冽,看也不看那二人一眼,李肃抬头,朝下面的卫兵说道:“还有多少头狼?”

  卫兵道:“一共十三头,现下都在。”

  李肃:“所以你的意思是,死了三个奴隶,狼一只都还没下去过?”

  卫兵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是......”

  李肃呼了口气,轻笑一声,忽然道:“当时分了多少奴隶出去?”

  卫兵:“一共二十五个,现在还剩下二十二,不过属下进来的时候,又有一个奴隶上场了,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李肃点了点头,问道:“是丞相家的让你传话给我?”

  卫兵:“是,丞相的管家亲自过来吩咐的,属下不敢怠慢,就赶紧过来向将军汇报了。”

  李肃:“知道了,你让看押奴隶的卫兵将这批奴隶全部撤下去,再重新挑一批送去,记着丞相家的吩咐,选些身强体壮的能打的,给他们看个尽兴。”

  卫兵咬了咬牙,应声退了下去,梁骁气道:“李肃,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没等李肃开口,云翼笑道:“什么意思?自然是表面上的意思!人家丞相家的都开口了,你以为咱们谁敢不应?再说了,这难得一次的表演,若是总选些蔫了吧唧的过去,白白浪费了时间,你当外面那些贵族那么好糊弄的吗?”

  李肃朝梁骁说道:“你安排下去,新的这批奴隶若是有能单手杀死狼的,全部给我留下,不必车轮战。”

  “若是不进行车轮战,那看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直静坐在角落的男人忽然缓缓抬起头,他声音低沉干哑,带着一丝十分难听的破空之音,整张脸上到处都是细细小小的伤口,虽不那么咋眼,却也十分明显,他正好坐在殿门处的位置上,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正好将他额前的碎发掀开,露出额角上那个清晰的‘奴’字。

  梁骁喝道:“蒙奸,你这话什么意思!”

  被唤作蒙奸的男子随意一笑,缓缓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表演,若是不看个尽兴,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