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兰亭>第14章 两面

  夏全被小皇帝略带些凶狠的眼神盯得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霁月以为是夏全被打了板子有些迟钝,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便又换了个问法道:“他们都因朕的连累而怨朕,你呢?你为何还要过来送饭?”

  夏全回过神来,望向面色认真的小皇帝,企图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住眼前这位小祖宗。

  “奴才们没有规劝陛下,这是奴才们的错,怎样受罚都是应该的,陛下乃天下之主,世间再也没有比陛下龙体安康更为重要之事,为陛下送来膳食,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狗屁本分!”平日里再怎么胡闹都不至于说出这话的霁月,今日终是忍不住,对这宫里整日虚伪至极的话语嗤之以鼻。

  随着霁月的怒喝,夏全忍不住身子颤了下,他想不明白,自己都把膳食端来让小皇帝用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等着自己?

  刚挨完板子本就虚着,还得来伺候这个难缠的主儿,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倒了什么大霉?

  然而就算他站在这儿沉默的再久,霁月看起来仍旧是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样子。

  空荡荡的寝殿中一声叹息打破寂静,夏全直起身子,正视着霁月道:“奴才只觉得陛下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旁人是什么心思奴才管不着,可奴才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些让良心过不去的事。”

  听到这番解释,霁月本来严肃的表情瞬间变了个样。

  他很是惊讶:“为何?明明你们一个个都……”

  “明明奴才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娘娘的眼线,奴才却仍要如此。”夏全直接将这之中最令人费解的问题点明说了出来。

  “陛下是为天子,乃大梁正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至如此地步,奴才虽是个连阿猫阿狗都不如的人,但这点儿道理却也明白,更何况陛下心性纯良,奴才更是不忍一代天下之主被欺辱到这种地步。”

  这是霁月第一次发现,整日跟在自己身边陪笑打哈哈的太监竟有着另一副样子,这副样子褪去了唯唯诺诺的表象,剩下的竟是所谓世家大族才有的“风骨”。

  “你是……你怎么会这样想?”霁月有些呆呆的开口道。

  “家父所教,不敢忘怀。”

  “可你们家明明在战乱之中……”

  “是,但奴才不敢忘记教诲。再者说,二十年前狄戎侵犯我大梁与陛下您又有何干?奴才虽只想在这宫中混口饱饭,让宫外的母亲和妹妹有衣穿有饭吃,可却也知道朝纲不稳,群狼环绕的大梁是要不得的,更何况陛下对奴才的恩情,奴才都记在心里。”

  霁月一直黑漆漆又空荡荡的心听见了夏全这番话,猛的像是被锤子砸出了一条缝隙,一束光照进了他的心底,温暖的感觉让他的内心不再是空落落的。

  “朕何时对你有过恩情?”

  “陛下自然不会记得这等小事,可奴才一直记得,陛下赏给奴才的银子,让奴才得空了出宫看望家人。”

  霁月心中很不是滋味,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未多想什么,也没有拉拢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尚有家人在世,能多陪伴一刻便多陪伴一刻,才不致日后留下遗憾。

  “可朕是个无能的,不能光复大梁,连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都未必能守得住,实在……实在是辜负了你这片心意。”

  夏全淡淡说道:”陛下都不曾尝试过,怎知没有可能呢?”

  “可朕什么也没有。”霁月迷茫道。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怎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呢?坊间巷口,百姓口中念叨的还是陛下,陛下又因何要说什么都没有呢?”

  霁月从未去过宫外看过,当他从夏全口中听见“百姓”这个词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百姓……都是怎样说朕的?”

  夏全笑了笑:“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往往没有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的真实,若陛下有机会,不妨出宫瞧一瞧。”

  霁月陷入沉思,一时间寝殿中又恢复到刚才那般的寂静。

  夏全看着小皇帝皱着眉头的样子,又回身看了眼门口,不动声色走到了桌边,将霁月吃剩下的菜重新放在了托盘上,又从怀中摸出了两小包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陛下既然已用完膳食,奴才就不在此打搅陛下静心了。”

  说罢,夏全自顾自行了个礼,端起托盘向外走去。

  直到夏全伸手摸到寝宫的大门准备推开,霁月才将将回过神,他朝着夏全的背影大声问道:“夏全……不是你的本名吧?”

  夏全推门的手停滞了一下,回身说道:“夏全这名字是入宫后宫中的老师傅给起的,陛下若问奴才本名是什么……”夏全顿了一下,似是那段记忆已经太过久远,有些记不清楚,“奴才本名唤做夏海诚。”

  待夏全走后,整个寝殿彻底又静了下来。

  霁月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包糕点,也没什么胃口,他拎起茶壶,倒了杯已经冷透的水,随意灌进了肚里。

  “夏海诚……”霁月不自觉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见或听见过这个名字一样。

  他站起身,匆匆走到位于寝殿后方辟出的一个小藏书室,开始翻起来上面乱七八糟的书籍。

  尤记得有一阵,霁月对近二十多年来的那些庶族出身的名士很是感兴趣,皇宫大内那些士族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出身卑微的人,霁月也只是图个好玩儿,便在舒太后的默许下让人去寻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杂谈带了回来,当作消遣读物瞧瞧。

  他抓起架子上的一本书,翻了两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紧接着他有用手指着书里的内容,仔细看了两遍,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夏全本名如此让他熟悉的原因。

  二十多年前,大梁皇室还未南渡之时,位于南北交界一带,有一位当地出了名的庶族名士——寻山先生。

  此人才华横溢,曾被世人称作经世之才,只可惜终究是士庶有别,跨越不过门楣鸿沟的寻山先生最终也只得在村口做了个教书先生。

  无人知晓寻山先生究竟姓甚名谁,只知在十五年前,大梁皇室南渡的第五年,南北交界之处战乱不断,寻山先生的挚友曾写信邀请寻山先生一家南下避难,但寻山先生本人却坚持留在那座小小的村子里。

  再后来的事就无人知晓了,有人说寻山先生死在狄戎人的刀下,也有人说寻山先生带着妻儿真的住进了深山之中。

  而霁月之所以觉得“海诚”两字颇为熟悉,正是杂谈之中记载了当年寻山先生写给挚友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的大儿子海诚时年五岁,聪明伶俐。

  这样算下来,再加上霁月之前对夏全的了解,他心中非常肯定,夏全,不,夏海诚就是那位寻山先生的儿子。

  霁月落寞和上了手中的书卷,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

  原来一直在身边伺候着自己的人竟还有着这样一段过往,若是当年他爷爷没有好大喜功被人撺掇着去北征攻打狄戎,若二十年前面对狄戎人的大举进攻时朝野上下都拿出一些魄力来,可能如夏海诚一般的人就不会过的像今日一样凄惨。

  霁月有些怅然若失地行至窗边,伸手微微推了推闭合着的窗户,不料“吱呀”一声,窗户被推来了一条缝。

  他这才想起,寝宫中的门虽然能从外面被锁上,可窗户却不能。

  霁月小心翼翼地往窗外探了探头,发现原本应该由专人把手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定是那帮人觉得自己被禁了足也去不了哪里,擅离职守找个地方吃酒赌博去了。

  霁月盯着离窗户有一段距离的地面沉思着,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间浮现出一个他从未敢实施的计划。

  自打昨日从皇帝的寝宫中出来,夏海诚又变回了那个人说话做事都显得唯唯诺诺的夏全。

  这时候谁先去给小皇帝送饭,必然要遭受到其他一起受罚的宫人的白眼。

  但夏全不怕,就算有人嚼舌根到太后那里,他也可以说在借机和小皇帝拉近关系,换取信任。

  如昨日一样,他端着个托盘出现在了皇帝的寝殿门口,两侧的守门太监帮忙打开了大门,他笑着谢过便走了进去。

  寝殿里还如昨日一般寂静,夏全走到小桌旁放下托盘,转身往龙床方向走去,准备去叫还在睡觉的小皇帝起床用膳。

  只不过当他走到龙床跟前时,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夏全先是小声叫了两句“陛下”,见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他大着胆子先开了被子的一角。

  原本应该躺在其中呼呼大睡的人消失不见了,只留着一个靠枕孤零零的在被窝中间放着。

  夏全内心暗道一声不好,又匆忙寻遍了整座寝殿,却也没有寻找到霁月的身影。

  他再次回过身,看到寝殿后方的一扇窗户似是没关好,留下了一条缝隙。

  夏全走到那扇窗边,轻轻推开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皇帝怕是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他不动声色江窗户关好,没有再管桌上放着的饭菜,径直走出了寝宫。

  一路上他面色与来时无异,但步伐却越走越快,直到经过上书房必经之路的拐角口看见了来找荀先生的兰亭,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兰公子安。”夏全上前毕恭毕敬行礼道。

  兰亭没料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小皇帝身边的人,他略带一丝疑惑问道:“公公怎在此处?莫非太后娘娘已经解了陛下的禁?”

  夏全没急着回答,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四周,确定周围再无旁的人,这才凑在兰亭面前说道:“陛下怕是跑出了宫,还烦请兰公子帮忙在宫外找找!”

  作者有话说:

  现在出场过的有故事的人物已经可以凑成一桌打麻将了!

  霁月:海诚兄,这就是你把饭端走不让我吃完的原因?

  夏全:我这不还给您留了两包点心嘛!整天光吃不动对身体不好的陛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