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终于还是来了, 在姜元初刚要下榻的清晨,就像一道光,拨开层层阴霾,伟岸挺拔的身影, 可以将所有的风雨挡住, 留给她温暖的怀抱。

  “殿下?”她微微吃惊, 心中欢喜。

  还以为不来了呢?

  “是我不好, 我说过会来看你的, 只是近日公务繁杂, 一时脱不开身, 忘了这事,”他的声音像春风化雨, 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你不会怨我吧……”

  她摇摇头, 声音娇柔如云雀,“不会的, ”

  是不敢,还是不会, 她一时也分不清楚。只知道, 沈彻问什么, 自己理应顺着他想听到的说。

  “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在这多陪陪你,我记得你是姑苏人氏,应该不曾到过京都, 我带你去转转, 姑苏有的, 京都一样也有, 并不差。”

  姜元初听着他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自己的身子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倒像磐石一般,发直僵硬。

  这些,应当是属于那位画中女子的吧,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同沈彻有很渊源,二人之间又曾发生过什么。

  想着想着,她就出了神,全然没听到沈彻在同自己问话。

  “在想什么?”他目光凌厉,抓住她眼里的不安和迷茫。

  “我、没在想什么。”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又低下头去。

  祁风从外头进来,只当视而不见,“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要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所为何事?”沈彻最厌烦的就是进宫。通常,没什么紧要的,哪怕是皇上通传,他只说身体抱恙,并不搭理。久而久之,就传了碎语,说他靖安王目中无人,居功自傲,连当今圣上也不放在眼里。

  “卑职不知,来人只说,殿下务必要去,否则皇上亲自来请。”祁风是按着原话传的,来的公公口风极紧,连一丁点的喜怒也难以分辨。

  “等我回来。”他温声一句,速速起身,衣袂在空中纷飞。

  王府的车驾已经备下,沈彻弓腰钻进了车厢中坐定,思忖片刻,掀了帘子,吩咐道,“让她跟我一同进宫。”

  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祁风一再催促,她才知道是真的。她不曾到过皇宫,以前阿娘在的时候,说是长大了想去看看。

  那时天真的以为,皇宫内院闲杂人等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到了王府才知晓,别说皇宫,区区的一个王府,也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

  王府规矩太多,皇宫应该更多吧……她有些忐忑不安,求救般看向沈彻,想找个机会,让他放自己下去。可一连几次,沈彻那紧锁的眉头,都让她知难而退,再有机会时,宫门已经在脚下了。

  来不及多看,便有内侍太监抬来了轿撵,接二人下了马车,风尘仆仆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赶去。

  宫里人多,太监宫女数不胜数,而靖安王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无人不认得他。原以为这路上会至少会遇上一两个异样的目光,可惜都没有。直到轿撵停下,也无事发生。宫女太监们视若无睹,只是对着靖安王行礼,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掌事太监弓腰将沈彻引进殿内,而她则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候着,不敢随意四处张望,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秋风萧萧,铺落满地金黄。

  一进殿,便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杂乱无章,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地。沈彻躬身将脚边的折子翻叠齐整,搁回到案牍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沈叙从臂弯里抬头,半梦半醒间看了看,突然就清醒了,激动万分,一把拽住沈彻的袖子,如获救星般喜不自禁,“皇叔,你终于肯来了。上回你进宫,还是皇祖母寿辰,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也没同我说上一言半句的。”

  沈彻有些无奈,强行将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回来,掂了掂面前乱七八糟的折子,“你不说,我现在就走。”

  “皇叔,你总这样,没事就不能来这走动走动吗?我们可是一块长大的,那些老家伙混说,什么避不避嫌,若连皇叔都不可信,那些天底下,再没能信得过的人了。”

  “别油嘴滑舌,”沈彻意简言赅道,“到底什么事?”

  “是有事,但事小,也算不得有事,”沈叙最喜欢看的,就是沈彻拿自己毫无办法的神情,少不得又贫嘴道,“新得一对雀儿,皇叔陪我玩玩。”

  整个人又赖了上来,沈彻再次无情地将他推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此时无声胜有声,嗅到了一丝火气的沈叙忙乖乖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了起来,嘴里不由嘀咕,“奇怪,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在横七竖八的折子中,沈彻一眼就瞧见其中墨迹未干的一封,举到沈叙面前,冷声道,“找这个?”

  沈叙拍拍额头,笑道,“皇叔好眼力,这折子是刑部张孟和呈上来的,侄儿看过了,但想了想,还得由皇叔过目。”

  折子被打开瞧了一眼,沈彻不得不钦佩庄仁的狗胆,状告衙门这事,当真还去了。

  “阿叙长大了,有些事自行决断便好,无须过问皇叔的意思。”沈彻懒待多看一眼,将折子丢回到了他身上。

  “皇叔,庄德这人侄儿略有印象,忠厚老实,虽常犯糊涂事,但心不坏。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弟弟,实在是可叹。他兄长在世时,皇叔并不曾苛责于他,他可是戴罪之身,皇叔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归根究底,人死在我府上,他想替兄长讨个公道亦是情理之中。”

  沈叙一呆,“皇叔,会不会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什么指不指使?人确是我杀的,按照我朝律法,该当问罪便问罪,你不该心有旁骛。”

  状告衙门一事,沈彻丝毫就不在乎。若较真起来,庄德不过是个奴仆,奴仆犯了错,主子失手打死,未可厚非。但庄仁所牵扯之事,桩桩件件,坐跨天牢也不为过。

  但显然,那一摞悉心收整来证词,被有心之人拦了下来。

  “皇叔,道理我都懂,若今日换作旁人,侄儿定斩不饶。可这事,侄儿看得清楚,是他恩将仇报,恶人先告状,这样的荒唐事,侄儿实在忍不了。还有张孟和,他那对眼珠子就应该摘了喂鱼!”

  沈叙骂得畅快,一旁的沈彻不为所动,待他说完,冷不丁补上一句,“凡事只求证据,你若刻意偏袒于我,又如何给天下万民做表率?”

  “侄儿不管,若侄儿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还不如莽夫呢!”沈叙说着,一拳狠砸在折子上,暗骂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叙,我从前说的话,你又忘了,做人当秉直公正,无私无畏,若案子有疑便去彻查……”

  “皇叔,侄儿记得,又怎敢忘,可皇叔也曾说过,做人也当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侄儿是君主,更不能助纣为虐,让这个以怨报德的风气在京都蔓延。到时候百姓争先效仿,岂不是又多了重冤假错案……”

  “你说的,和我说的,那是一回事吗?本末倒置。”沈彻不得不承认有被气到,自己是看着沈叙长大的,沈叙身后是整个江山,他的压力只会比自己更大。君子一言一行须得三思,更何况是君主呢?

  他有些担心。

  “好好好,查,侄儿查就是了,”沈叙撒娇般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拟作孩童般,“皇叔你别生气,侄儿知错了……”

  哪里能不生气,简直快要被气死了。沈彻突然觉得,自己不常进宫是对的,按照这样的法子,估摸要折寿许多年。

  沈彻不理他,他越发来劲,整个人往沈彻身上叠,撞了又撞。

  “你若再不撒手,我就去请裴太傅,让他亲自言传身教。”

  裴植乃三朝太傅,教导过许多皇子,亦是沈彻的恩师。他规矩极重,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也因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颇受先帝敬重。皇子们若有偷懒怠学的,裴植从来都是严厉苛责,并不会因其身份悬殊,而偏袒谁。

  裴植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打起学生来,丝毫不手软,沈叙对他又敬又怕,听沈彻这么说,也不敢折腾了,乖站一旁,垂丧着脑袋。

  “皇上,此等小事往后自个儿定夺就好……”

  沈彻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皇侄为了自己左右为难,哪怕他也许早就变了。

  “不妥,”话没说话,就被夺了过去,“皇后以后还是唤侄儿阿叙的好,听着亲切。”

  “你……”沈彻只觉热血浇头,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乔越知从外头走了进来,见此番情形,亦习以为常,恭敬道,“皇上,殿下,太后娘娘懿旨,让二位移驾慈宁宫。”

  “母后怎知我在此?”沈彻微微有些惊愕,但当看到沈叙的神情时,已然明了,不再多说什么,气得甩袖离开了内殿,跟着乔公公前往慈宁宫。

  姜元初一直低着头,沈彻又气在头上,全然就把她给遗忘了。她穿着杏色衣裙,与宫女并不相同,沈叙走在沈彻后边,偶然间瞧见了这抹突兀的颜色,往回折返几步,质问道,“哪个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