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破晓, 云彩漫天,秋风卷起一阵凉意,沈彻刚一出门,就看到静守在外头的祁风。

  “下回, 还是男大夫吧……”

  女人话多, 他不喜欢的, 再者刚刚那番话, 倒叫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很对不起这个小奴隶。

  他这样的身份, 不必屈尊降贵, 讨好谁的。

  祁风点点头,已然会意, “是,殿下。”

  “有话要说?”沈彻见他不走, 便知有事,但应该不急, 否则自己在里头的时候,就应该冲进来了。

  “殿下, 庄德的弟弟庄仁, 连夜从青州赶来了, 如今人在王府,殿下见还是不见?”这事祁风难以定夺,只能暂且稳住他,前来过问沈彻的意思。

  “庄德跟了我多年, 纵然有什么过错, 到底人也没了, 他的家人理应厚待几分。”沈彻曾听庄德提起过这个弟弟, 不太争气,有几个闲钱就出去寻赌,赢了花天酒地,输了就回家打骂妻儿。

  “殿下,卑职已经从库里支了三十两黄金与他,只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说是钱财多少暂且不论,非要见你。”祁风有些为难,深知此事恐怕不是区区几两碎银,就可以打发了的。

  视财如命的人,怎会对钱财不感兴趣?沈彻大概也猜到一二,该来的始终会来,躲也不是办法。

  庄德的尸首被送回青州,见兄长死状惨烈,顿时悲痛万分,闹着要找靖安王说个理,但看到沉甸甸的银两时,微微有些动摇了。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的悲伤散了一半。嗜赌成性,哪里会改?兄长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钻入赌坊,连同丧葬费也赔了进去。又不敢回去,便寻了几个人壮胆,连夜赶来京都见沈彻。

  庄仁知道靖安王不好惹,来这不过想碰碰运气,岂料祁风没多说一句,便给了三十两,几个人心满意足,本想连夜离开,谁知庄仁却另有打算。

  若说哥哥不是意外身亡,那沈彻给钱又怎会这般痛快?后悔不曾多要些,有这样的把柄在,似乎可以吃一辈子。

  他不曾见过,只是凭借坊间传闻猜想着靖安王该是个面目狰狞的丑人,但当看到五官清秀俊朗的沈彻时,微微一愣,以为只是随意寻来打发自己的人,直到沈彻开口。

  “曾听庄德提起,你就是他弟弟。”沈彻上下打量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气势压人。

  “草民庄仁拜见殿下,今日得见殿下天颜,实乃草民三生有幸。”庄仁慌了心神,强装镇定,“草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兄长,他……”

  庄仁额头冒汗,哪料到靖安王竟比那坊间传闻的还要阴鸷狠戾,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话,便叫人浑身哆嗦。

  早知这样,就不来了。

  “想问什么?”沈彻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

  “兄长他向来身强力壮,武功也不弱,草民想知道兄长离世那日,发、发生了什么?”庄仁脖子里爬上一阵冷意,但一想到那下半辈子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兄长走得突然,草民是他的亲弟弟,一时沉痛,草民若有冒犯,还望殿下宽恕……”

  热气腾腾的茶香从杯子里涌了出来,沈彻眉眼微动,“你已经见过尸首,何须再问?”

  “兄长生性乐观,家中更有二老需要奉养,是决不会做错自戕之事,是不是兄长做错了什么?以死谢罪?”庄仁再愚蠢,也不敢提杀害二字,万般隐晦。

  从来就没听过,自戕之人,是用刀捅向自己额头的。

  “那依你的意思,”沈彻垂了手,茶杯拍在案几上,震起一声闷响,“人是我杀的?”

  庄仁身子一抖,哆嗦道,“草民不敢,兄长辛劳了一辈子,草民只想还他一个公道,也好瞑目。”

  “兄长是死在靖安王府的。”

  “你们庄家这些年,没少打着王府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滋事。”

  庄仁只是跪低着头,不敢接话。沈彻从祁风手里接过厚厚一摞纸页,“若有朝一日,成了呈堂证供,你们庄家有几人能置身事外?”

  “需要一字一句念给你听吗?”白花花的纸页重拍在庄仁头上,沈彻笔直端坐,衣衫齐整,一尘不染。

  事到如今,庄仁也知道既然已经撕开脸,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理不直气也壮,“无论如何,兄长含冤而死,一命换一命,殿下怎能包庇凶手?国有国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皇亲贵胄,那也不能例外。”

  向来不成器的庄仁能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彻不由地看了祁风一眼,见对方递了眼色,不急不躁道,“是我杀得又如何?你又能奈我如何?!”

  庄仁气得发抖,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草民要去告官。”

  “我给你指条明路,京都衙门冯现是个正直不阿的清官,他一定会为你兄长的死,主持公道。且瞧瞧,他日究竟是我先下大狱,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沈彻面不改色,庄仁却宛如惊弓之鸟,退了几步,抢赃叫屈,“刑不上大夫,草民只想让兄长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罢了。”

  沈彻伸手揉了揉隐痛的眉心,没耐心再听下去,摆摆手。祁风招呼了府卫上前将庄仁架了出去。

  在沈彻这里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庄仁心中记恨,回头看了眼祁风,更是火冒三丈,袖子一挥,高声道,“走,去衙门。”

  他确实是要告状的,来王府之前就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他亲自将此事承报给衙门,结果不论,就能拿到一百两赏银。

  祁风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到院子,却发现沈彻正若无其事般饮茶。

  若是以往,庄仁这事,根本掀不起风浪,衙门那头自会有人替靖安王收拾这样的烂摊子。朝中的人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沈彻。

  可如今,辅政王这个身份,却越来越空闲了,案牍上呈送上来的奏折也越来越少。从前,祁风以为,是当今圣上体恤这个皇叔,可今日庄仁一闹,此事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寻常百姓,大多不敢与官斗,遇见什么事,自认倒霉。但像庄仁这样横冲直撞,毫无忌讳的,实属罕见,若说背后无人从中作梗,为他撑腰,料他那鼠胆,也不敢与沈彻当面对峙。

  刚要把心中所想说出口,沈彻却先开了口,目光呆望向庭院内的枯枝,若有所思,“过了这个冬,阿叙就二十了吧……”

  “是,皇上也快到弱冠之年了。”祁风似乎猜到沈彻心中多想,便也不再多提半个字,只是认真回他。

  养在掌心的稚虎,终于长大了。可好像那些教诲,他并未放在心上,终究太过心急了些……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皇兄将他托付给我的时候,才那么高,”沈彻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兀自笑笑,“也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呆着。我其实比他也大不多少,父皇很宠爱这个小皇孙,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好几回。祁风,你说冠岁那日我送他什么好?”

  祁风空咽一口气,“殿下虽是皇叔,却也是同皇上一块长大的,殿下喜欢的,皇上也一定会称心如意。”

  沈彻想了想,他好像什么都不缺,摇摇头,“阿叙长大了,若是再和从前一样,拿块糖去哄他,我成什么了?”

  祁风明此话的深意,点点头,“那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我倒是想撒手做个闲王,可我不放心。阿叙在我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我亦不能辜负父皇的遗愿。”

  想到这些,将来或许会发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沈彻就觉得头疼,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也害怕一语成谶,更愿是自己多虑了。

  “殿下守了一夜,恐伤身体,不妨先下榻歇息,若姜姑娘有什么需要,卑职立马通传。”祁风看出他的心事重重,冒着挨批的风险,诚心劝道。

  沈彻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也不再执拗,拍了拍其肩膀,转身进屋。

  姜元初躺了两日,身子恢复得不错,除了后脑处偶尔有刺痛,再无别的不适。食案上多了些琳琅满目,色香俱全的吃食,沈彻依旧像从未出现过那样,对她不闻不问。

  才捂热的心,又凉了一截。他不过随口说说,自己却当了真。

  “姑娘,再不想吃也总得动动筷子吧,”怀绿担心她才好转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耐心劝道,“多少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殿下日理万机,却也还记得这些琐事,那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她最是听劝的,也不想怀绿因为自己发愁,起筷夹了细藕缓送入口,细嚼慢咽几下。剧烈的咳嗽响起,她双眸含泪,小脸涨得通红,脖子上也青筋爆起,忙抓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对着眼前丰盛的菜肴,望而生畏。

  太辣了……

  姑苏人喜甜不喜辣,这样的辣度她实在挡不住。

  “怎么了?”怀绿忙替她顺了顺背,也吃了一些,顿时整个喉咙火烧火燎,辣得厉害,“好辣!我记得殿下不爱吃辣的……”

  说完登时又后悔了,沈彻是不爱吃辣,可那位苏姑娘是抚州人士,无辣不欢,怀绿脸色一白,忙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我也不曾伺候过殿下的饮食,更没有在意过。姑娘吃不惯辣的,我叫人撤了,换酸甜口的。”

  虽然脸上带笑,但怀绿心里已经把沈彻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才初愈,怎能叫她吃这些?哪怕会吃辣,病中饮汤药,也该忌口,到底是不够上心,又太对那苏姑娘太上心。

  “别,我喜欢吃的,”她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一二,拦住怀绿撤碟子的手,强颜欢笑道,“刚刚是我不小心呛到了,我喜欢吃辣,喜欢的。”

  说着,迫不及待地捧起碗,猛塞了几口,狼吞虎咽,呛着泪点头,“好吃的,怀绿,你别跟我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

  “姑娘,你……”怀绿心疼地看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活成了苏文茵的模样,沈彻就会多看一眼?

  大概不会。

  祁风说过的,沈彻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苏姑娘,旁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自献其丑罢了。不会自责内疚,更不会因此心动。

  姑娘终究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