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小皇后>第88章 凝视

  荀宴拒绝了第二道旨意, 知晓争辩无用,便很平静地说是他们误会了,自己从无那种心思。

  皇帝听罢不知信没信, 笑过后便将旨意收了起来, 只留下第一道,接着开口:“储君乃国之重器,你既回京,诸事皆可备起来,就不要再待宫外了。朕知晓你与荀家情深, 然须知过犹不及。”

  “谨遵陛下令。”荀宴恭敬道, 但皇帝静看着他,半笑不笑,他顿了片刻改口道,“父皇。”

  皇帝颔首, 纵然儿子此时仍未从心底承认这个称呼, 他亦甘之如饴。

  二人间的种种误解与旧怨,也不值当在这时候去争个分明。

  东宫久未有主,随荀宴的回归,彻底忙碌起来。

  除却宫廷内务各司外,东宫下设詹事府, 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另外,皇帝以“为政之方,义资素习”为由,于金銮殿龙椅左侧设座, 每逢朝官上奏, 必与太子商议, 或直接令其启奏太子,决断之权全权交予太子。

  皇帝的决定,虽令群臣侧目,但因众人皆知龙体每况愈下,太医不敢断言,可事实如何所有人都清楚。天子病危,此时储君归位,一力担起大任,是众臣喜闻乐见之事。

  太子其人,早在他仍是荀家之子时,众人就有所耳闻,道其立身正毅,又有悲悯天下之怀。今日一见,见他品貌非凡,已先有了三分好感。朝中论事,无论所奏之事大小,太子皆侧身倾听,谦逊有礼,与众臣辩论时亦不失己见,鞭辟入里,翩翩含笑,毫无骄矜之态。

  一月下来,众臣对这位“民间太子”已消除了大半成见,信服者过半。

  皇帝乐于见这等发展,待太子熟悉国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彻底放权,令太子监国。有此前太子的优异表现,此令无人反对。

  荀宴对这样快速的进展早有预料,如此忙碌了三月左右,总算得了空闲。

  被他暂时推到一旁的静楠认亲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孙云宗求见他多次,荀宴先前因忙碌不得接见,如今得空,先问身边的林琅:“你觉得此人如何?”

  四年前荀宴和静楠双双出事,林琅立刻要追随崖底而去,被钟九等人拦住。事后他也未留在荀家,众人四处去寻,最后不知怎的,林琅被孙云宗收留了,与他一同办事,因此荀宴才问这话。

  林琅道:“孙云宗老谋深算,手段冷酷,行事滴水不漏,当初乔敏失势,就被他报复得家破人亡,若作为对手,定很棘手,但若作为家人……我观他四年间对昏迷的孙氏从未言弃,寻尽天下名医,用尽珍药奇材,记忆恢复后,待父亲也极为孝顺,孙有道的一手丹青绝活,也是他在京中四处托人引见造势。”

  说罢皱了皱眉,林琅道:“圆圆单纯,不知与他能不能合得来。”

  荀宴沉吟,只要不伤及天理,处事冷酷些倒无妨。被孙云宗看重的二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待其亲厚也没甚么奇怪。

  荀宴从未忘记过,当初孙云宗试图让不知情的圆圆去陪伴昏迷的孙氏一事。这对舅甥从未相处过,他对圆圆恐怕难有什么感情。

  存了试探之意,荀宴在见孙云宗时有意刁难,提出了许多为难他的方法,甚至隐隐透露出让孙云宗将大半家产交给静楠的意思。

  孙云宗别无二话,道:“我无妻无儿,静楠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我的便都是她的。殿下若肯施恩允我们一家重聚,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

  定定看了他半晌,荀宴不作表示,又道:“圆圆于我与亲妹无异,素来珍之爱之。我虽有让她认祖归宗之意,不过是因不忍她今后受流言蜚语所扰,既要为她半生所依,孙家门楣当立。”

  孙云宗沉眉凝思许久,领会荀宴深藏的意思,思及父亲所盼,终于做了决定。

  他转身将生意托付给可信之人,换上书生袍,决定去考取功名。

  …………

  这日,荀宴着一身霁色常服,腰束玉带,未带任何人去了荀府。

  三月间,他日夜忙碌,少有休憩,但不曾落下过静楠的消息。每日听人汇报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也算是一种放松,听罢总是淡淡含笑,便让东宫之人进一步领略到,这位静楠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信步入府,荀巧等人恰巧未在,荀宴便直接去了静楠的独居小院,还未到时便听得一阵轻声软语的交谈,让他脚步慢下。

  少女坐于窗侧,一束阳光从她身后照入,乌黑的发半束半披,香腮半晕,雪肌耀目可夺日辉,唇齿分离间隐约可见细白的贝齿,分外可爱。

  荀宴恍然,三月未见而已,小姑娘竟好似又长大不少。

  她手持张绣帕慢吞吞地穿弄,章法全无以致图样歪七扭八,和温氏精美的帕子一比,立分高下。

  她委屈地微微鼓腮,道:“我不会呀。”

  温氏先不言语,抬手接过那张绣帕细瞧,见图样虽乱,针脚却算得上密实有序,便含笑道:“你才初学,能有这模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寻常姑娘可没圆圆厉害。”

  此话一出,静楠立刻高兴起来,无需再鼓励也能有动力继续。

  温氏教导:“落针之处最是重要,绣活急不得,耐心耐性,自能做好。”

  受教的静楠嗯嗯应是,荀宴一看便知温氏寻到了拿捏住小姑娘的法子,不然其他人来,她绝没有这般好说话。

  若要让静楠听话,无非两种方法,一严二夸,故他教书时向来时严师模样,从不因她撒娇耍赖而放水。

  脚步声加大,温氏回头瞥见荀宴身影,立刻起身先行了一礼,吩咐下人上茶,道:“圆圆日盼夜盼,日日问一遍,总是怕哥哥把她给丢了。”

  “没有日日问。”静楠认真地纠正她,“前日就没有。”

  温氏一怔,继而失笑,前日她和婆婆去法华寺烧香,因天色太晚便在寺中宿了一宿,这便是静楠说的没问了。

  荀宴忙碌的这三月,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新消息。水涨船高,荀家亦如烈火烹油,立刻成为京中新贵,每日拜帖几乎装满帖盒,邀请静楠的也不在少数,婆婆尽数拒了,勒令府中上下谨言慎行,若有心怀鬼胎者即刻赶出府。

  幸而婆婆治家素来严谨,仆役也都是家世清白、作风正派之人。

  温氏的夫君、荀家长子,一月前于考校中得了上等考评,年末便可擢升一级,左右皆是笑语相迎,处处坦途。若说四年中温氏因夫君、儿子的遭遇对皇帝、对荀宴心中难免有不解和丝丝不满,到了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何况此时荀宴只身而立,器宇轩昂,便可见一国储君的翩翩风采、不怒而威之姿,温氏目中已添敬畏,不复从前看待幼弟那般的慈爱。

  温氏最担心的,便是从不知尊卑之分的静楠,担心她会惹恼荀宴,但旁观了片刻,见二人相处一如以往,荀宴待圆圆并无生疏,便放下心来。

  静楠正向哥哥讲述这三月来的趣事。

  她虽然曾在京中待了几年,可出门时候不多,这时候就轮到阿栾带她在上京四处逛了,为此阿栾在书院告了五天假,特意陪她。

  香火近年愈发旺盛的法华寺、京郊新引入的温泉庄、杂戏、登山……

  荀宴凝视着静楠静听,不插一语,只见她愈显少女姣美的面容之上眼眸晶灿、神态灵动、举止可爱,连日忙碌疲惫的心便好似受到抚慰,情绪肉眼可见地转好,唇畔笑意愈浓。但在静楠说完并看来后,他就立刻敛笑,道:“所以,这段时日就直接把功课落下了,是吗?”

  静楠:“……”

  她闷闷道:“哥哥,你都不想我的吗?”

  荀宴面不改色,淡道:“一事归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温氏静观不语,看这二人相处的亲昵模样,明显无需第三人开口。

  好在荀宴这点凶态静楠早就习惯了,认错过后很快恢复情绪,依旧跟在荀宴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黏。

  温氏见之啧舌,转念一想,二人相依为命四年,情深亦不足为奇。

  午膳时,荀家人陆续回府,而随阿栾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一位同窗少年。少年面容清秀若好女,神情腼腆,看向静楠时总是悄悄红了耳根,又飞快转过头去。

  静楠不知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能若无其事地该如何就如何,荀宴见后观察了会儿,问道:“那是何人?”

  温氏还未开口,她的夫君、荀家长子先用调侃的语气回道:“这小子是新任的顺天府府尹之子,阿栾同窗,来家中见了圆圆一回,一颗少年芳心便掉这儿了,时不时便要借故来蹭一顿饭。”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作为长辈见到这种事其实大都抱着慈爱的态度,少年男女间的来往只要不越矩,在他们看来都很纯真,是将来难得的美好回忆。

  顺天府府尹,荀宴记得此人,名周正,之前只是个五品治中,前府尹在办案时出现重大差错且固执己见不肯改,便是这个治中冒险直接上报,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

  事正好犯在他手上,荀宴直接撤去前府尹官职,越级提拔治中,使其直接接替了这个位置。

  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见到了他的儿子周英。

  他又看几眼,一言不发,等午膳用毕,便以外出逛街的名义,准备带静楠往孙家去看看。

  临出门前,周英微微气喘着赶了上来,小声询问:“我刚巧要回家,和你们顺一段路,一起走可以吗?”

  周英一心追着静楠而来,自然未曾注意过好友阿栾的眼色,更不知道旁边的就是归京不久、大名鼎鼎的太子,勉强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已是整张脸都红透。

  静楠转头就问荀宴:“哥哥,可以吗?”

  “随意。”抛下这句话的荀宴,面上并无异状,步伐不快不慢,当真如在闲逛一般。

  街市喧闹,间有孩童嬉戏打闹之声,起初周英面带拘谨,如今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小声和静楠搭话。

  他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对这里的好去处和小玩意十分了解,又有心讨好喜欢的姑娘,一时间也忘了羞涩,只将看家本领使出,舌灿莲花,将静楠吸引了过去。两个少年人凑在一块儿,时而低声说些话,相视而笑,看上去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感。

  荀宴始终沉默,等抬眼看到熟悉的门匾时,脚步一顿,“到了。”

  周英亦抬头,露出惊讶之色,不知不觉间竟就到了他家,这段路程本来不近,可今日走来,却只嫌不够远。

  待他苦思如何告别之际,大门一开,正中走出来一人,正是周英之父周正,相视之下,父子二人齐齐怔住。

  “太子殿下?”周正错愕,瞬间拼命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以致太子竟亲自登门拜访。

  周英更惊,呆若鹌鹑,彻底不敢动了。

  “无事,顺路经过而已。”荀宴神态温和,让周正稍稍放下心,下一刻又听这位太子道,“周卿新上任,诸事可还顺利?”

  “蒙太子殿下关怀,下官不才,曾得殿下指点,又得同僚相助,还算顺利。”

  荀宴颔首,“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①”

  周正应是,俯首听训。

  荀宴道:“若初有罅漏,被利色相诱,后再悔之也晚矣。”

  周正连连应是,太子亲自教诲,他倍感荣幸,自然字字铭记于心。认真聆听间,却见太子瞥了眼自家儿子,道:“非止己身,亲友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