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还可以再有一次机会吗?”

  “对不起。”简舒华道。

  他头疼得厉害, 几乎要站不住,但他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就再也不会有说的机会了。

  星云的当家简舒华可不是一个抓不住机会的人。

  “我刚才有些冲动, 让我冷静一下再说好吗?”

  林之谚转过来看他,轻声问:“你……肚子疼吗?”

  他还记得朋友说的, 如果宫缩或者见红要去医院。

  简舒华摇摇头:“我没事。”

  他的语气舒缓下来,又恢复了过去那种温和的模样。

  林之谚点点头, 转身去了厨房。

  简舒华摸索着坐下来, 拿起手机给李瑞安打了个电话:“我能吃止痛药吗?”

  后腰细密的酸乏减轻了一些, 但头疼却没有,这种持续的密集的疼痛正在消磨着自己的耐心,简舒华觉得他没办法在这种状态下与林之谚好好沟通。

  也许说着话又会失去耐心凶起来。

  这样不行。

  “你的话我不建议,”李瑞安说,“哪里痛?”

  “头痛。”

  “医生会告诉你怀孕期间头痛是很正常的, 腰痛也是,”李瑞安说,“你可以躺下来睡一下, 休息一下,放松可以缓解,适当减轻,没有太好的办法,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不要这个孩子。”

  简舒华:“好。”

  因为腰痛,他起来的时候有些吃力。

  客厅里没人,简舒华往厨房看了一眼,林之谚正在厨房呆呆地站着, 听见动静看过来, 脸上的表情一愣。

  “我要睡一下,”简舒华道,“你再等我一会,行吗?”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认真地征求林之谚的意思。

  也是第一次给了林之谚说「不」的选择。

  但林之谚没有拒绝,他说:“好。”

  简舒华提了1天年假,告诉方林、周时和办公室主任自己今天有事后才放心地躺下。

  只是没想到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

  睡醒时一切都很好,阳光明媚,透过冬日里冰冷的玻璃温暖地盖在自己身上,哪里也不痛。

  头也很好,腰也很好,胃也很好。

  还很饿。

  简舒华:“……”

  可能这就是命运弄人。

  他无奈地起床,拢了拢睡袍的腰带,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有精神。

  走出去时林之谚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简舒华没有先跟他说话,而是简单地洗了个澡,洗漱过后收拾了一下自己,才走到林之谚身边坐下。

  林之谚看过来。

  “我先道歉,”简舒华说,“我早上可能有一些……情绪化,不太正常。”

  林之谚深吸了一口气,想说的话很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来:“对你来说,我只是……”

  说到一半顿住了,他指了指坐着的沙发:“你喜欢这个沙发吗?”

  他看见过网上的消息,知道简舒华肯定是喜欢的。

  不然不可能花大价钱买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沙发。

  林之谚自己就是个有钱人,虽然有钱程度与简舒华还有些差距,但也知道有钱人不是花钱买没用东西的冤大头。

  他们只是会把钱花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上。

  喜欢是最大的价值。

  之所以看起来买昂贵东西时的决定很随意,不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而是因为他们有钱,相比之下时间反而更珍贵,没必要将宝贵的时间放在「买」与「不买」这个选择上。

  简舒华点头:“喜欢。”

  “你说过你喜欢我,”林之谚说,“你所说的的喜欢,是跟喜欢这个沙发一样的感觉吗?”

  简舒华没说话。

  当林之谚自己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去反驳这个事实。

  因为曾经确实是的。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它只会让我彻底的失望。”林之谚垂下眼睛,他身上那些过去让简舒华很喜欢的感觉,那种富有侵略性的锋芒在这一瞬间都收敛了起来,变得沉默而寂静。

  “简老板,我一开始是不喜欢你的,我是喜欢你给我的那种感觉,那种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的感觉,能回应我的……期望的感觉。”

  “但是我后来真的喜欢你了,因为你是第一个回应了我的人,”林之谚眼角红得厉害,“我有朋友,我不是一个孤独自闭的人,我有很多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有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朋友,但你是唯一一个让我真正参与到你生活里的人。”

  “我很在乎的那种感觉,你都帮我实现了,我可以给你做饭,我可以满足你……的需求,我可以来照顾你,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一个人吃住睡在一起,所以我拼命地迎合你,我生怕有哪一天你就不喜欢我了。”

  “然后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只是因为我是你喜欢的那个沙发,所以可以被你摆在家里,而不用被摆在展览柜里,简老板,我不是一个什么物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放在你家里的摆设,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人是会伤心的。

  简舒华很轻的「嗯」了一声。

  他没有办法补偿林之谚的这种情感上的损失,在感情面前谈物质,是对人性的侮辱。

  但他的心也在痛。

  人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就是在睡醒的那一瞬间,简舒华突然就通透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给了这场感情与利益的虚伪的博弈,那些他用来说服自己的所谓的理智最终都将成为对林之谚的伤害。

  因为他竟也因为林之谚那拉住自己一角的一个小小的动作而在难过。

  简舒华曾下过一个坚定的决心,绝不可以为自己的任何行为而后悔。

  他可以道歉,可以低头,但绝不可以后悔,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时间不能重来,只能坦然面对。

  可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如果他当初能预料到自己会让林之谚难过的话。

  林之谚是个聪明人,在成长的岁月里没人关心的孩子总是更加懂事,更加会读懂气氛,简舒华的沉默让他已经猜到了全部。

  “我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他道,“如果你……怀孕不方便什么的,我还是可以照顾你,我也会照顾孩子,我不会因为我们俩之间的事而抛弃做父亲的责任。

  但我需要时间把我的感情放一放,我也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我的生活,如果不住在你家的话,在S市我暂时还无处可去。”

  简舒华终于开口:“林之谚。”

  他说:“不要用这样卑微的姿态喜欢我。”

  一滴眼泪从林之谚的眼睛里落下来,滑过他那张简舒华百看不厌的脸,落在衣服深色的纹路里。

  “如果我说,我现在喜欢你,不是喜欢沙发的那种喜欢,但是我可能会和之前给你的感觉不一样,而且我需要你做你自己原本的样子,不要来刻意地迎合我。”简舒华一边说一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因此说得很慢。

  他很认真地看着林之谚:“我们还可以再有一次机会吗?”

  简舒华忽然明白了,人到最后是要与自己和解的,不是放过那些对自己不好的人,而是要放过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林之谚看着他。

  简舒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林之谚的指尖,见他没有排斥,接着拽住了林之谚的手腕,让他靠进了自己怀里。

  林之谚紧紧抱住了简舒华,他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简舒华拍了拍林之谚的背。

  “不要推开我。”林之谚道。

  他抱了很久,直到简舒华肚子里「咕噜」一声。

  林之谚这才放开他:“饿了?”

  简舒华:“有点。”

  “我去做饭,”林之谚道,“你想吃什么?”

  “不用做,”简舒华摇头,“我点个水果捞吃,要给你带一份吗?”

  “要。”

  ——

  简舒华怀孕以来胃口一直不大好,时而想吃时而不想吃。

  水果捞送过来时他已经过了想吃的劲,简单挑了几口便都剩下了。

  外卖的量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是少了点的,林之谚很快吃完了一盒,看着他剩下的那一大半:“不吃了?”

  简舒华皱起眉头摇头。

  他又想吐了。

  孕反的劲上来想忍都忍不住,下一秒简舒华就冲进了卫生间:“呕——”

  吐得干干净净。

  林之谚靠在卫生间门口看他:“我给你煮杯牛奶喝?”

  他知道孕反很磨人,但简舒华胃不好也是事实,这么吐下去不是个事。

  “不要,”简舒华起来漱了口,“牛奶腥,我想喝甜的。”

  刚刚喝酸奶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奶的味道好腥。

  好恶心。

  “我……”简舒华犹豫了一下。

  林之谚看他:“嗯?”

  “我想出去走走,吃点外面的东西。”简舒华说。

  忽然想到了外面小店里的味道,很奇怪,他明明从前都没吃过几次,现在却突然想得厉害。

  林之谚「嗯」了一声:“我跟你一起。”

  S市的初冬还没有太冷,简舒华还是毛衣套着大衣,想了想又加了件围巾。

  永安区附近的小饭馆不多,大多是气派的高档餐厅,简舒华干脆开着英菲尼迪去了市中心的小吃一条街,转了两圈才勉强找到一个车位。

  S市的小吃一条街十分有名,说是「一条街」,其实是并排的平行四条街,街道装修成砖瓦红墙的风格,十分复古,也是S市的网红打卡盛地之一。

  下车时简舒华在后腰轻轻按了按。

  怀孕的快乐是在短暂,磨人的腰痛像是故意给他留了个沟通的时间,紧接着便又缠了上来。

  酸乏得要命。

  简舒华这会儿兴致不错,吃饭的冲动冲淡了腰痛带来的烦躁感,他在小吃街入口处买了杯柠檬水,加冰的,随即又要了一桶红油串。

  也不嫌油腻的味儿了,吃得很香。

  林之谚跟在他身后皱眉,但没出声。他看出来简舒华又在腰疼了。

  最后简舒华进了一间米线店。

  他们两个都是大高个,外形出挑收拾得干净,一进门就引来屋里好几双眼睛的注视。

  市中心来逛的学生最多,这家店里有好几对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女孩的眼神在简舒华与林之谚身上徘徊着。

  简舒华:“要一个双人锅,加一份豆芽和干豆腐,荤菜要鱼丸的。”

  有两个女孩不确定地出声:“是谚哥吗?”

  林之谚属于私下外出,穿得很随意,黑色大衣套着黑色毛衣,一身黑色,与简舒华的大衣造型既搭配又对比鲜明。

  没有遮遮掩掩的墨镜口罩帽子,真人又与镜头里拉过变形的样子有些不同,路人便不敢认了。

  林之谚看看简舒华,对方站在小小的收银台前,没注意到店内人的关注,便对那两个女孩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给了她们一个wink。

  “陪他来吃个饭,让我做个普通人。”林之谚双手合十,小声道。

  两个女孩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简舒华付了账过来,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林之谚拉开旁边桌子的椅子,“坐这。”

  简舒华摘了围巾搭在椅背上坐下来,看着林之谚在自己对面坐下。

  他道:“我点了个小锅,一会吃完还可以吃点别的。”

  可惜现实不尽如人意,简舒华在小吃一条街吃得满足,还没回家就恶心起来。

  英菲尼迪猛地停下,简舒华推开车门,吐得一塌糊涂。

  吃下去的辣椒油是他一时冲动做的孽,这会儿就遭了报应,胃到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痛。

  简舒华吐完皱着眉头,在路边找了个干净地方就地坐下了。

  后腰愈发酸痛难耐,心里很不愉快。

  还没坐稳当就看见林之谚跟着下了车,脱了自己的大衣递过来:“地上冷,你要坐就垫着。”

  简舒华:“我就坐一下。”

  林之谚不由分说弯腰把人捞起来,硬是把衣服铺在地上了:“怀着孩子呢。”

  “你开车回去吧,”简舒华把双手拢着膝盖,把头靠在上面,“我在这坐一会儿。”

  “你不坐车了?”

  简舒华咬着下唇摇摇头:“一股车里那种味儿,我闻着想吐。”

  林之谚:“那你呢?”

  “也不远了,我一会走回去。”

  林之谚笑了一声:“那我陪你,让司机开车。”

  简舒华掏出手机给陈巡打电话,交代完后继续靠回膝盖上。

  他又回到了早上时的那种状态,头痛,腰也痛,胃里还不舒服。

  简舒华想不通,肚子也就有个馒头那么大,这么一个小东西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他难受极了。

  待陈巡赶到把车开走后,或许是凉风吹的久了,简舒华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太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了,留下天际一条细细的橘红色,整条街都灰蒙蒙的。

  他抬起头,看见交叠在自己手上的一只手,冻得通红。

  简舒华反手将那只手握住,双手轻轻搓着林之谚的手背。

  看见他有动静,林之谚终于出声:“好点了?”

  简舒华「嗯」了一声,他还是有点发蔫,但主观感受上确实好了一些。

  他拽着林之谚的手站起来,捡起大衣拍了拍。

  一片细碎的雪花落在手上,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林之谚说,“我们回家吧?”

  他从简舒华手里接过自己的大衣穿上,手插进口袋里,用胳膊肘向简舒华示意了一下。

  简舒华的手从林之谚胳膊的空隙轻轻穿过去,挽住了他的小臂。

  “其实我很生气,早上就很生气,但你怀着孩子呢,我也不能狠狠欺负你是吧,”林之谚道,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种以往没有过的压迫感,“简老板,等你生了可我再跟你算账。”

  简舒华「嗯」了一声:“好,那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们还可以再有一次机会吗?”

  林之谚:“嗯,就一次。”

  “谢谢。”简舒华叹了口气,心里的紧绷终于放松下来。

  “我有个问题,”林之谚边走边问,“简老板,你是男人,为什么会怀孕?”

  简舒华想了想:“一种……染色体造成的问题,通俗点来说,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先天的发育畸形。”

  林之谚:“那你……会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担心会让简舒华觉得不舒服,问得非常小心。

  “之前有头晕,在南山那次,不严重的,我这个病例很少,也没有太多能参考的经验。”简舒华说。

  林之谚:“崽崽是不是要做个DNA筛查之类的?”

  “26周去做,我希望他会是个健康的孩子,不要像我一样,”简舒华说,“之谚,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如果……他和我一样不幸运的话,我可能要考虑不要这个孩子。”

  简舒华能确定自己可以接受这个小孩子——并非是父爱层面,而是其他各种条件综合衡量下来,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养育一个孩子。

  但肚子里真的有动静,感觉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的时候,要做这个决定就更加艰难。

  尽管很多母亲会说孩子生下来无论怎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但简舒华知道一个与正常人不一样的人,要吃太多的苦。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孩子会感谢自己生育了他。

  就像自己其实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子宫拿掉,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器官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总有一些失眠的夜里简舒华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些。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本打算等李瑞安那边做完筛查,结果出来再决定要不要跟林之谚讲,但现在他们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简舒华决定还是把一切可能成为问题的东西提前说出来。

  “孩子是你生的,你决定就好,”林之谚道,“怀孕那么辛苦,我没有替你做决定的资格。”

  “我不赞成人一定要经历些苦难这种说法,”简舒华说,“但当时是我让你做1的,怀孕这个结果是我的决定所造成的,我的确应当承担这种……责任?既然你是另一位父亲,我希望你能参与到跟他有关的决定中,这不是谁辛苦的事。”

  “我觉得你想的有道理。”

  林之谚说着,忽然抽出手,弯腰去把简舒华打横抱起来,惹的人惊呼了一声:“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抱你。”

  “你……”这样的姿势简舒华不得不伸手揽住林之谚的脖子,这就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林之谚的脸就在自己的面前,“你放我下来。”

  “不放,我抱得动,”林之谚原地转了一圈,“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起个小名?”

  简舒华对起名这件事没什么想法:“有什么建议吗?”

  “叫乐乐吧,我想好久了,”林之谚说,“让爸爸开心一点,乐乐你说是不是?”

  好像真是跟他一唱一和的,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

  简舒华看看肚子:“乐乐是男孩的名字还是女孩的名字?”

  “小名不分男女,”林之谚转而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简舒华:“我喜欢女儿,但我希望我生的是个男孩,女孩要受好多的苦,怀孕好累,我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了。”

  “那就生个男孩。”眼看着走到小区门口,林之谚轻巧地把简舒华放下来。

  简舒华笑笑:“嗯。”